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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01.
陆小雪和她爸陆建风不是一直不亲的,是长大以后才不亲的。
小雪七岁前,陆建风在镇上一家服装厂做机修工。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农村开始流行出门打工。外面的世界仿佛遍地是金子,不出去寻摸的人就是没有志气。
但陆建风不去,不是因为恋家或者没志气,而是他娘不让。
陆建风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排行老二,是他娘最不喜欢的那个。他娘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上不下,卡在中间,而是因为他的眼睛。
陆建风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搭配上两道粗黑但不杂乱的眉毛,可以说得上是剑眉星目。相比之下,陆建风的大哥眼睛虽也大,但圆而呆滞。他妹妹的眼睛也亮,可偏偏是个单眼皮,如果是丹凤眼,就算是单眼皮也漂亮,可惜她的眼梢又过于狭长。
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按说这样漂亮的眼睛应该讨人喜欢才是,但陆建风他娘不这么觉得。她认为眼睛太漂亮的人做事飘忽不定,是品性不良的表现,跑出去就回不来了。但这也不是她不让陆建风出门打工的原因,而是她只剩下这么个孩子了。
02.
陆建风的大哥去世的时候整好二十岁,生日刚过四天。村里打算将村中心那条河的河水抽干后抓鱼来卖。抽水泵是日夜工作的,为防水中杂物堵住抽水口,需要有人轮流日夜照看,陆建风的大哥就捞了这么一个活。结果第三天清早换班的人一去,看到陆建风大哥已经栽倒在裸露出来的淤泥里发胀了。
后来人们猜测原因,有的说他去清理杂物陷在里面了,也有说他掉了东西下去捡,但陆建风家里人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要抢在夜里下河捞鱼出了意外。其实那不能叫捞鱼,应该叫偷鱼,捞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偷则要掩人耳目,因为前两夜他就是这么干的,只是前两夜他成功了,带回了一筐青鱼、鲫鱼、鲤鱼还有一条河鳗。
陆建风大哥去了以后,他娘开始日哭夜哭,直哭到眼睛模糊快要瞎了才止住。
他娘并没有因为只剩一个儿子开始转而疼爱陆建风,她始终不喜欢陆建风的眼睛,尤其是对视的时候,哪怕只是短时间的对视。从前有什么好吃的,她总是藏掖着留给老大,现在再有什么好吃的,则转而给了陆建风的妹妹,尽管此时,陆建风已经开始工作,因为没技术和人脉,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但也没有得到半分优待。
03.
陆建风的妹妹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到了青春期开始显出天然的媚态。她的皮相生得也好,虽然皮肤不白,但是血气旺盛,脸蛋总是红扑扑的,再加上那双特殊的眼睛,才上初中就有了追求者。
陆建风他娘并不当回事,觉得只是小孩子闹着玩而已,却没想到一个星光点点的春夜,女儿就跟人跑了。
跟谁跑了都问不清楚,更别说是跑去了哪里。等找回来已经是七八年以后,当时陆建风女儿小雪已经三岁了,警察解救了一批被拐卖的妇女,里面就有陆建风的妹妹。
刚解救回来的时候,陆建风他娘跑去警察局闹事,说送回来的不是她女儿。陆建风知道他娘不喜欢他,但对妹妹一直是爱护有加的,他都能认出妹妹,他娘怎么会认不出呢?
陆建风的老婆陈苏雪说,应该是他娘嫌弃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丢人,所以想赶她走,才故意装作不认识她。此时陆建风一家已经搬进了婚后盖好的两层小楼。二楼有两间卧室,一间他们夫妻两个住,另外一间打算给女儿小雪长大了分房睡。小雪还小,几年之内仍然会跟他们夫妻一起睡,所以另一间卧室暂时是空置的。陆建风想如果他娘真的不认妹妹,那就将妹妹接过来住,她啥时候想走再走。
04.
陆建风的打算是好的,他没和老婆商量过,他觉得这点事情自己可以做主,再说他老婆陈苏雪读到高中,明事理不吵闹,他觉得要是说了,她也一定会同意。
他也没和妹妹说,他觉得除非妹妹真的被他娘赶出来,否则他先去说了,他娘一定会觉得他搬弄是非。他知道他娘不喜欢他,从小就不喜欢,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会呆望着他娘,想从她那双叠了很多层眼皮的眼睛里找出原因,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再后来他也不用说了,因为他妹妹离家出走了。
陆建风和他娘说,一定要去找,不能再让妹妹出事。他娘则一脸不情愿,说有什么好找的,那不是她女儿。
陆建风最后也没有去找,因为不必去找了,有人主动找上门了。那人是住在村尾的一个老头,生来是一个人,活着是一个人,反正从来都是一个人。他胆子大,黑黝黝的夜里为了省钱灯都不开一盏。可他跑到陆建风他娘家的时候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初秋天的脸上密布着细小的汗水。
05.
他说,有人挂在他家后头那片杨树林里了。陆建风他娘还在问是谁啊?陆建风已经猜出来了,是他妹妹。
陆建风是唯一给他妹妹烧纸钱的,每年清明必定会去看她,他说反正顺路,他爹和他哥也埋在同一片地里,去看看不费工夫。
陆建风后来跟女儿小雪说起过他妹妹,他娘不喜欢他,家里人也连带着看不起他。他哥喜欢抢他东西,但他其实没什么东西,顶多就是粥碗里沉在下面的米粒或者面汤表面漂的那层菜油。他妹妹也不喜欢他,平常总用他的全名叫他,从不喊他一声哥。但他妹妹怕狗,农村又到处都有狗,她就常常跟在陆建风后头,陆建风去哪,她就跟去哪。
他说不上回忆起妹妹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嘴巴咂吧到了苦味。他常常后悔当初没早点和妹妹说在家里待不下去就到自己家住,想住多久住多久。这种后悔渐渐在岁月里稀释了,直到有一次,他做梦梦见妹妹,妹妹跟在他后头说要去他家住,在梦里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断然拒绝了,醒来以后他就窝在厕所忍不住掉了会儿眼泪。
06.
小雪七岁那年,陆建风所在的服装厂关了门。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机修工,但除了一些常规的问题,其他只是半通不通。
他不喜欢当机修工,也就不愿意花功夫琢磨技术,一闲下来就跑到车间去听女工和大烫聊天。其中有一个大烫师傅,四十多岁,从北方来,知道各种新鲜的事情。他能一边干活一边讲话,还条理清晰。特别是他的嗓门,因为大烫台下面有个吸风机,一开就仿佛耳边有西北风在呼啸。就这么大的声响,也不耽误他讲话,更不耽误别人听他讲话。
听得最认真的就是陆建风,他在服装厂这些年是憋坏了,他想要出门走走,可没有机会,也下不了决心,只能就着大烫师傅讲的故事,仿佛在心里面自己已经走了一遍。
所以服装厂关门以后,其他人对于未来忧心忡忡,而陆建风则跃跃欲试。
很多年以后陆建风仍然记得离开家前的最后一夜,那夜下了一整晚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在屋顶汇集,然后从屋檐滴落,声音不大不小,但就是连绵不绝。那是他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仿佛人从头再活了一遍。有人觉得再活一遍意味着新生,而事实是你得从走路说话这些最基本的重新练习,因此新生并不意味是一种好的转变。
07.
出门打工陆建风最放不下的不是女儿陆小雪,而是老婆陈苏雪。
陈苏雪读到高二,本可以考大学的,她成绩不错,字写得也漂亮。不过她家里不同意她继续念书,怕她考上大学要钱,他们供不起,更深层且不便说出的原因是怕她太有出息,飞得太远,将来不能给家里助力,硬逼着她退了学。
她的长相并不出挑,但胜在皮肤雪白。她起初不愿意和初中都没有毕业的陆建风相亲,她觉得两个人是聊不到一起的,但是碍于长辈介绍还是去了。
陈苏雪记得她对陆建风的第一印象,是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而更为吸引人的是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纯真。
同是一双眼睛,有人觉得那是品行不良、飘忽不定的表现,有人反而觉得代表了天真率直。
交往的时候,陈苏雪喜欢将自己写的现代诗读给陆建风听,陆建风听不懂隐喻暗喻,对整个诗的理解也和陈苏雪的本意南辕北辙,后来干脆只会夸她很厉害。
陈苏雪想过不止一次,尤其是临近结婚思考得就愈加频繁,两个人到底合不合适?
08.
不过陈苏雪最后还是嫁给了陆建风。
那倒不是因为她懦弱没有主见,相反她对于自己的婚姻和人生有着超乎年龄的认知。她是读到高中不错,如果能高考兴许可以上大学,但她毕竟没有,所以她的学历并不会给她加分。和她学历相当的男人,要么举家之力供他读书,他将来势必要出人头地,要么家境优渥,结婚要先看门第,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考虑陈苏雪。
陈苏雪在往后的很多年里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大错,但只是没有大错,而不是没有错。陆建风不喜欢打麻将,除了逢年过节,碰上三缺一,人家硬要叫他,他才去凑个场,闲来无事绝不会主动去。他手脚也不像一般农村大老爷们一样,除了干活仿佛没长在身上似的,他见到家务活也会干,陈苏雪差使他,他虽不答话,但都会去做。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做事粗糙,比方说让他淘米做饭,总会吃到石子,让他择菜总会留点草杆或者菜虫。陈苏雪说他,他也听,但之后如常。说多了他也烦,还会申辩几句,什么吐出来就好了,不过声音不大,他也知道自己不对,弄得陈苏雪也不好得理不饶人。
刚结婚那会儿家里还买不起电视,两人平常夜晚的消遣就是听陆建风奶奶留下的红星牌收音机。陆建风喜欢听流行歌曲和奇谈怪事,但陈苏雪喜欢听实事新闻、国外电影讲解或者文艺相关的内容。两个人你听的我不爱听,我听的跟你说不着。
09.
陈苏雪每次都会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小事,但殊不知人生其实没有几件大事,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一堆小事堆积而成的。
陈苏雪感到最为孤单的时刻是每晚关灯以后。她喜欢和人说话,但平日里和谁都说不着。她的女儿太小,她的婆婆则太老。村里的妇女围在一起说的都是家常闲话。至于她的丈夫,每晚躺在她的身边,却也说不上话。
因为陆建风沾上枕头就着,开始拉风箱似的打呼。陈苏雪并不多么讨厌人打呼,她的姊妹弟兄多,以前都在一张床上窝着,她怎么都能睡着,但她喜欢在夜里和人说话。
在漆黑或者仅仅依靠月光照明的晚上,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知道对方的眼睛是睁着或者闭着,随意地说着人生或远或近发生的事情,会有一种行走在时光长廊的感觉,但她和丈夫陆建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对话,哪怕只是她一个人在说。
说话这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重要,但人心没有开口,心里存着什么只能靠着嘴巴来说,所以说话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有的事情没有机会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说,事情不会就此消失,只会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就结成了一块石头。
10.
陆建风记得自己离家去打工的第一个城市是济南。那是他第一次去山东,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省份。
回来以后,女儿小雪问他,山东有什么好吃的?陆建风想了想说,山东的牛肉很便宜,他们主食吃一种很大的薄饼。小雪听着没意思又问,那山东有什么好玩的?陆建风说山东有泰山,他去爬过一次,看日出,结果差点没冻死在山顶,小雪听完咯咯笑个不停。
陆建风不在家的日子,小雪就天天等着他的电话。那个时候他们家还没装电话,通常是陆建风先打到邻居家,邻居再跑去叫陈苏雪和小雪。小雪总是争分夺秒地和爸爸讲述分开后发生的事情,她又考了一百分,她跑步崴到了脚但已经不疼了,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带黄色蝴蝶结的裙子。而轮到陈苏雪的时候,她总要停顿一下才会开口。开口说的事情也和小雪一样七零八落,只是她并不着急,说到哪里算哪里。到了最后她才如梦初醒般问起陆建风在外的生活,陆建风的回答总是简短且含蓄:挺好但不如家里。
小雪对此印象深刻,同时又充满疑问。爸爸说在外面挺好,但又说不如家里,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并没有觉得家里有多好,反倒时时羡慕爸爸能全国各地跑。直至她长大在外求学,妈妈给她打电话问她过得怎么样?她第一反应居然也说出了类似的话,她当下吃了一惊,仿佛爸爸的某个部分在她的身上点亮了,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明白了这句话背后没有说出口的含义。
11.
那时候的小雪最为期待的就是陆建风回家的那天。
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他要先坐公交,接着坐火车,然后再坐公交,中间要走无数路,过好几个夜。可能会遇到雨、雪、结冰和大风。他睡觉的时候睡在火车的座椅底下,狭窄得只能侧卧,鼻子边飘的尽是男人汗脚的臭味。他路上带了干粮吃,最多奢侈地准备几包泡面。他一连几天不能洗澡,不换衣服,洗脸也只是用冷水抹一下。他不梳头,不刮胡子,也不会照镜子。他手拿肩扛,他衣衫褴褛,他疲惫不堪。
他就这样来。
他的身上寒碜,但心里不寒碜。因为他手里提着,他身上背着,他怀里抱着,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是他带给家人的礼物。买东西的钱是他用抽烟钱、用饭钱甚至是坐公交的钱省下来的一分一厘。
小雪记得有一年陆建风从新疆回来,那是小雪第一次听说乌鲁木齐这个城市,她觉得这个城市的名字真有意思,读起来就有一股羊肉串的味道。陆建风带回来的东西是用两个化肥袋装的。一只化肥袋外面印着某某化肥厂,另外一只没有印字是草绿色的。草绿色化肥袋的一个角已经磨破,露出了一点脏兮兮的布头,因为麻袋最底下垫着陆建风的铺盖和换洗衣服。所以即便麻袋破了,他带回的礼物还是完好无损的。
12.
很多年以后小雪已经长大成人,偶尔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看到那些拿着行李、外表邋遢但面容带笑的男人,都会让她想起在路上的爸爸。
有的人嫌弃他们坐过的位置上面会沾到灰尘、泥巴,有的人甚至觉得和他们待在同一节车厢里都似乎会吸入不洁的气味,还有的人嘴巴不说,但偶尔一个斜睨,厌恶和尖酸就倾泻而出,比说出来的更让人难受。
但在小雪看来那些人的面目会突然变幻成了陆建风的模样,和他一样漂亮的眼睛,和他一样杂乱的胡茬,和他一样宽大长满老茧的手,身边的行李也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化肥袋。他们的表情通常都像孩子,对于干净的环境表现出一种无所适从因而小心翼翼的样子。
回过神来,小雪又在想,陆建风在路上以这种的装扮行走的时候,是不是也遭过白眼和奚落,他虽然不是个多么要强的人,但男人总有点气节,这些和他之后的改变有没有关系呢?
当时的小雪,丝毫不会嫌弃那些外表污迹斑斑的化肥袋,她只会扑上去,像拆开礼物盒子一样,迫不及待地看那里面有什么。
从新疆回来那次,袋子里的东西最为丰盛。有当时不少见但也不便宜的葡萄干。那葡萄干不仅极甜,还有几种不同的颜色。小雪喜欢吃甜食,嘴巴只要闲着就抓上一大把塞进嘴里。
还有一种哈密瓜做的蜜饯,是酱油色的,每个都用透明塑料包装纸包裹着。一吃进去就像嘬了一口蜂蜜般齁甜,但没有丝毫哈密瓜的味道。对比了葡萄干小雪就不爱吃这个,但她听爸爸陆建风说这东西压重,路上提得手掌都勒麻了,小雪又不忍心浪费,最后陆陆续续倒也都吃完了。
13.
掏完给小雪的东西,陆建风又从化肥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紧紧的塑料袋递给了老婆陈苏雪。
小雪看着那塑料袋五颜六色的,感到新奇,也盯着看,直到陆建风把里头装的东西拿出来,小雪才发现,其实塑料袋是透明的,显出的是面料的颜色。那花色在本地从未见过,颜色十分艳丽但毫不俗气,主体图案是几何形状组成的花朵,径向还密织着金色的丝线。
陈苏雪拿在手里盯着看了很久,又多次轻抚布面,很是喜欢,隔天就用缝纫机哒哒踩成了一块门帘。
陆建风初次经过看见门帘愣了好一会儿。这块布料是他离开前在乌鲁木齐街头闲逛时买的,原本是想让陈苏雪拿来做件衣服的。他思量过很多次要给老婆准备什么礼物,陈苏雪皮肤白净,不怎么爱用护肤品,如果买衣服,他又不知道老婆喜欢什么款式。他一眼到就相中了这块布料,尽管并不便宜。
他寻思着要不要和陈苏雪说这布料拿来做门帘太浪费了,但又想着这是给老婆的礼物,做什么用途自己不该干涉,更何况自己拿出来的时候也没说清楚。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犯了琢磨,尤其是这块布如此地经久耐用,挂在那里飘荡了很多年,每次他进出的时候都不得不侧腰撩起那块布,都会不自主地想起那块布最初的用途是想给陈苏雪做衣服的。
14.
在小雪上高中以前,一家人两地分居的局面一直没有改变。
家庭以另外一种方式维系着,起先是邻居的电话,很快小雪家也装上了电话,再过了一些年小灵通出现了,再到后来的手机,这些几乎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
但其实世上所有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是回忆将这个过程缩短到让人难以察觉。
所以距离并没有让小雪感觉到情感的缺失,相反的,幸福在陆小雪的心目中因为浓缩在一年几个时间段里而变得具象化了,不再如同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一个被爱的人总能知道自己是被爱的,因为爱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可以轻易找到被爱的证据。
她喜欢和陆建风打电话,喜欢听他说外面多姿多彩的生活,后来陈苏雪有了手机,她还偷偷拿着给陆建风发信息。
长大以后的小雪回忆不起来她和爸爸当时来来回回的信息都发些什么,她对于父亲的依赖和喜爱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她记得原因,是因为妈妈陈苏雪。
15.
陈苏雪刚嫁给陆建风的头几年在村口一家饭馆做服务员,每天端盘子、洗碗、打扫卫生。她虽然上到高中,但因为没有毕业,学历上写的还是初中,所以普通学校不要她。那个时候农村也不流行家教或者补课,她能够做的和普通妇女无异,就是找个离家近的工作,照看家里的同时再赚一点钱。
没过这样的日子之前,陈苏雪不知道日子可以单调成这样。起床就是干活,醒着就是干活,每天身子骨都是酸疼着入睡。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样睡得香甜,连梦都不做。
农村人对于一个女人的评价往往是多面的。他们能够看到这个女人好的品质,但这不影响他们对于这个人的吹毛求疵。但是对于陈苏雪,规则却发生了改变。
陈苏雪是个里外里都挑不出毛病的人,这跟她高中肄业的情况相同。能上高中说明她头脑还过得去,但是没读完高中说明她又没那么聪明。她手脚勤快,但又不过于勤快到将自己困在锅碗灶台不得抽身。她白净但五官算不上漂亮,在人群中显眼但不扎眼。性格上面,她不会因为觉得农村女人只会嚼舌根、说家长里短就轻慢这些人,偶尔她也会嗑着瓜子坐在中间凑凑热闹,但她通常只听不传,话头到她那里就断了根。
16.
陈苏雪是长女,她擅长与弟妹们相处,但相处时她扮演的更多是母亲的角色。而到了女儿陆小雪,她又出乎意料地更像一位姐姐而不是母亲。她引导多于干涉,她倾听多于教诲。不过这并不是纵容的表现,她会清楚强调她能够容忍的边界。
在陆小雪初二那年,中考的压力和青春期的到来曾经给家里带来了一阵看不见的风暴。她变得不爱说话、焦虑和敏感。她不回答问题,而是喜欢用气势汹汹的反问来代替。寒假的时候她甚至不打招呼就去染了发。颜色她选择了深紫色,但是染完吹干她就后悔了,跑去路边的饰品店买了一顶毛线帽子盖住。回家以后她忐忑地摘下帽子,心底却因为恶作剧的得逞而蠢蠢欲动,她准备好迎接因超出界限而带来的疾风暴雨,却没想到陈苏雪阴沉的脸看完以后突然变白了,接着毫无预兆地哭了。
陆小雪一下子就焉巴了连同着那颗躁动的心。后来陈苏雪否认当时是被气哭的,她说陆小雪染了头发像一把紫色的拖把,她是笑哭的。
越是长大,陆小雪就越觉得妈妈像一个口袋。
陈苏雪不停往里灌东西,灌下别人的闲言与碎语,灌下生活的酸甜苦楚,灌下女儿的冷峻叛逆,灌下丈夫离开后的不甘与寂寞,灌下操劳与泪水,但她把嘴巴扎得紧紧的,从不往外撒。
17.
陆小雪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深夜,她临睡前喝了太多水,半夜突然尿意强烈不得不起床去厕所。结束后她睡眼稀松地准备回房睡觉,却发现妈妈的卧室还亮着灯。她轻推房门,看到陈苏雪坐在床头,手里拿着她为了学习写作买的散文集,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连她推门都没有发现。
那本散文集是很多名家写的,陆小雪买的时候兴高采烈,买回来以后只读了一两页就再没打开过。她觉得散文读上去太过寡淡,如同温开水一般。
后来她问陈苏雪,陈苏雪却说,散文里事少但情深。陆小雪后来回忆起妈妈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也和平时一样闪着光彩,但那种光是柔和温润的,就像一块打磨过的玉石。同时,她又发现自己不懂妈妈,妈妈的内心好像是一口有着清甜凉水的井,可是望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陆小雪以为自己读不懂的只有妈妈,可是后来她发现也逐渐开始不明白爸爸。她明明在长大,离成年人的世界越来越近,却不知道为什么离爸爸妈妈却越来越远。
因为工作关系,陆建风每年除了过年基本是不回家的,小雪初三那年陆建风却破天荒回来了好几次。第一次是他因为项目停工暂时回家的,第二次则是复工后他被切割机割开了半个手掌,中间只间隔了三天。
18.
陆小雪记得自己当时明明见过爸爸的伤口,可记忆把这个景象完全抹去了,她只留下一个印象就是爸爸表现疼痛的方式是用胳膊挡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小雪想起曾经在某本书上读过关于痛苦的描述,上面说痛是肉体的,但苦是心灵的。那么陆建风的脸上应该只有痛,为什么她还看到了苦?
陆建风看到小雪担忧的神情,立刻挤出了一个笑容,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摸了摸小雪的脑袋想要安慰她,但只摸了一次就放弃了,因为小雪的头发勾到了他裂开的老茧,那些老茧存在了那么多年他以为应该和铠甲一样坚不可摧,而事实是底下的皮肉因为保护过度变得异常脆弱,连头发的拉扯都经不起。
他转而用言语安慰她,他说了一句很有哲理但与他本身教育背景很不相称的话:真正的痛苦是看不见的。
这句话让小雪思考了很多年,直到陆建风因为肝癌去世,她看着已经形销骨立、皮肤蜡黄皱缩的爸爸躺在床上,看他拼命却越来越无力的呼吸,仍然在思考,到底浅浅的一道的伤口疼,还是深深的一道伤口疼,还是疼痛的多少并不取决于伤口的深浅?
这是陆小雪关于爸爸的最后一点温暖的回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感觉家里只剩下了严酷和无声的寒冷。这种改变是一夕之间还是长年累月的,她始终搞不清楚。
19.
一段工作结束,陆建风要回家,陈苏雪问晚上想吃点什么?陆建风说别准备了,他要去朋友家吃。等到回来以后,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准备,他又黑着脸说,一年到头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连个热菜都吃不上。陈苏雪吃了教训,只以为他是想一出是一出,就先准备着,可但凡她准备了,陆建风又找借口出去吃。陈苏雪不想浪费,隔天拿出来加热,陆建风看到隔夜菜又发了火。反正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事找事。
陆建风没出去打工前并不喜欢买外跑,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家怎么也待不住。白天打麻将、晚上打麻将,还跟着别人学时髦去唱歌、去酒吧。花销大了以后,陈苏雪念叨两句,他就立刻噼啪炸开。他生气以后整个人像移动的火炉一样脸孔涨得通红,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却一句话都没有。他就用那双当年唯一吸引过陈苏雪的眼睛瞪着她,瞪着这个家,最后摔门走了,接着几天彻夜不归。
陆小雪问过妈妈会不会离婚,她知道妈妈的压抑与不快乐,但她舍不得妈妈,所以每次问完不等妈妈回答就紧紧抱着她的腰不肯松手,好像妈妈马上就要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陆建风他娘有时会上门劝慰陈苏雪,说的无非是那么两句老话:爱出去玩不是什么大事,能记得回来就行,都是这么过日子的。说到最后总不忘把她多年前不喜欢陆建风那双眼睛的事情拿出来说。
说的时候,陆建风他娘不像是在说她儿子而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所以语气是那样的漠然和冷酷。一个母亲如果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成为了她的仇敌。她控制他的同时也蔑视他,她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他,并且为他的人生提前作出总结,那就是他无论如何都过不好这一生的。
20.
陆小雪不知道妈妈是否相信奶奶的话,但她相信了,尤其是当她看到了那张照片。
她有很多没有用完的笔记本,陆建风就拿来从后往前用来记工时。本子不贵,但他就喜欢用小雪没写完的本子,想念女儿的时候还能从前往后翻看她留下的字迹。
有一次陆小雪看到陆建风床头放着一本自己以前用到一半的英文笔记本,就拿过来随手翻看,不料从本子里哗啦掉出来一张照片。照片掉到地上是以背面朝上的状态,所以在捡起来之前,小雪绝对想不到照片正面会是什么。
后来她才明白这张照片是裁纸刀的尖刃,虽然刀锋很长,但最终起到作用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尖刃。这个尖刃划破了她的生活的幕布,让真相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皮肤很白,身材丰腴,脸上化着淡妆,最为显眼的是那一头烫过的卷发斜披在她的左肩膀。小雪不认识,也没见过,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将照片连同笔记本一起偷走了。
她说不清楚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帮爸爸隐瞒吗?不,她只是为了不让陈苏雪伤心。
21
小雪还偷偷研究过那张照片。照片的拍摄日期是橘黄色的,表明这是一年以前拍的。日期下面还有一行字母和数字,她当作破译密码一般研究了很久,后来她长大以后才明白那只是相机的型号并没有任何意义。她不能从照片上看出这个女人和爸爸有什么联系,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在她心里,已经为陆建风的所有改变找到了理由,爸爸喜欢上别人了。
在小雪长大成人之前,她就提前开始思考爱情和婚姻的关系。一个人会爱另外一个人多久,又会有多么深爱这个人?相爱一定会结婚吗?那么结婚一定必须相爱吗?她有很多疑问,但无法解答。
她开始积极地帮助妈妈,而方法就是厌恶爸爸,她把一切做得幼稚却明显。不接爸爸的电话,不回他的信息,连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都不肯去叫他。她认为用“爸爸”来呼喊陆建风是可耻的,因为他是不配为人父的。
很多年以后,当陆建风询问小雪为何开始疏远他的时候,小雪才第一次有机会提起那张照片,她想问那个女人是谁?想问陆建风爱那个女人吗?更想问是否爱那个女人超过了她和妈妈?
但她没有问,而陆建风也没有说。
22.
陆建风听到小雪提及的那张照片后蜡黄的、褶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忧伤。接着他的嘴巴张开了,小雪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说出来了,却没有声音。那嘴又接着张了好一会儿,像口腐烂的枯井,最后却出乎意料地咔吧一声又闭上了。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陆小雪敏锐地察觉到那已经不是他原本想说的了。
陆建风发现肝癌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一切其实早有征兆,只是他浑然不在意,直到疼痛难忍才肯去医院。
治疗期间,小雪知道他一定很疼,因为他经常把胳膊挡在额头和眼睛上,尽管那条胳膊已经越来越干瘦。
陈苏雪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她毫无怨言,仿佛过往那些年丈夫的苛刻和冷漠并没有存在过。陆建风也没有再表现出以前的逆反,他变得谦和而礼貌,好像老婆是一个护工,不管是给他递水或者喂饭,他都会不停地说“谢谢你了”。
但陈苏雪听了并不好受,因为在她看来,那应该是对陌生人的,而不是对妻子的。
23.
在最后的时光里,陆建风已经无法自主进食,医生选择用输液的方式维持他的生命体征。
小雪总以为自己不会哭,她相信自己仍然是那么厌恶过去陆建风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爸爸”。她觉得原谅爸爸是对妈妈的背叛。她几乎已经忘记过去奔向邻居家去接爸爸电话时的自己,她已经忘记每次爸爸回来时扑向他带回的麻袋的自己,她也忘记了偷拿着妈妈手机和爸爸来来回回发信息的自己。
这个世界上再多的爱护和美好,都经不起一点点伤害的拉扯,更何况那并不是一点点的伤害。
可是当医生将输液的针头扎进陆建风那根干瘪的血管里的时候,即便医生如何努力调整输液速率,营养液仍然用慢得需要屏住呼吸的速度滴下的时候,陆小雪的眼睛不可抑制地流出了眼泪,她虽然及时转过了头,却还是被陆建风看到了。
陆建风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想要抚摸小雪的脑袋,他已经忘了很多年前被小雪头发拉扯老茧下新肉的疼痛了,不过他没有成功,尽管她就坐在病床旁,因为小雪已经长高了。
陆建风用遗憾但又欣慰的眼神看着小雪,欣慰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大了,遗憾是因为他不可能再看她继续长大。
那种长大不是身体的长大,而是心灵的成长,成长到足够成熟,不会被任何伤害所侵蚀。
所以他最后对她说的是,不要难过,真正的疼痛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疼痛都不值一提。
24.
陆建风的葬礼结束后,陆小雪带着妈妈陈苏雪离开了落后的老家,她们在县城租了房子,找了工作,开始了她们自由的新生活。
这里本应该是所有事情的结局了,也是最完美的结局了,被不负责任的男人所毁掉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但命运这只手总喜欢画蛇添足,这年冬天老家的拆迁通知突然来了。
陈苏雪带着女儿回老家签订协议,收拾东西。大多数东西都是无用的,或者变得无用了,说是收拾其实只是清理。
陆小雪去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已经变得陌生,因为灰尘、蜘蛛网,未知的动物痕迹和粪便随处可见。
她随手翻看着自己过去留下的点点滴滴,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那本笔记本,就是那本放了那张陌生女人照片、陆建风拿走用来记工时的本子。她之前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情遗忘了,哪怕陆建风死后,她也没有想过要找出来告诉陈苏雪。
这是她人生的秘密,是她对于母亲的保护。
她现在却突然想打开看一眼,她想再看看那个女人,那个让他爸爸最终选择什么都不说的女人。但她内心期待着照片已经花掉,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好像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25.
可事实没有,照片明显褪色了,尽管没有光照,但是人影和面目仍然清晰。还是那个女人,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秘密是真实存在的,尽管小雪仍然不知道她是谁。
小雪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难道死亡可以将过错抹平吗?不会的,因为真正的疼痛是看不见的。
正当她打算合上本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再次打开了,因为这是一本英文笔记本,如果爸爸只用来记工时,那她是不可能看到大段的中文字,而她看到了。
她急切地开始读起来,但刚读了两句她就后悔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颠覆她的世界,那就是关于她的妈妈同时也是她的朋友,是陪着她长大又继续要陪着她老去的人——陈苏雪。
想你,离婚,拥抱,再见一面……
26.
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陆小雪读不懂,她只感觉到窒息,她的头脑完全卡住,好像有人往她脑袋里插入了一根冰柱。
她继续往下读,但那都是用文字具象化以后的痛苦:
如果我没有出去打工,你是不是就不会变心?还是你从来都不爱我,只是为了结婚才选择了我?
我有的时候非常恨你,我举起拳头,甚至拿过刀,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所以我离开了家。
我想要告诉你我都看到了,我都知道了,但是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可能会离婚,离开我。你也许会带走小雪,但你肯定不要我了。
他到底是哪里比我优秀?或者我到底是哪里不好?
我想变得更好,可我做不到,也许我就是糟糕的,所以你才不爱我了。
在外面的时候我想回家,而回到家我又想逃走。
这个女人说她爱我,我多么希望我也爱她,这样我就可以放手,我们都可以自由!
……
27.
小雪看不下去了,她猛力地合上本子,将过去的大门紧紧地关上。她害怕露出一丝缝隙,让阴暗的幽光照进现实。
这些都是假的,不可能的,妈妈怎么会出轨?
小雪记得她小的时候写关于妈妈的作文,她选择用雪花来形容妈妈。妈妈没有沾惹上世间任何的尘埃,她可以被污染,可以被融化,但她本身是洁白无瑕的。
小雪不能接受,妈妈的出轨才是让整个家庭开始破裂的根本。
只凭这些只言片语想要动摇她的世界是做不到的,但合上笔记本却于事无补,因为她的记忆里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她蓦然想起中学时偷偷用妈妈的手机联系爸爸,曾经注意到妈妈和一个人来往密切的短信,但当时的她根本不能明白那些诗意的话语里隐藏的真实含义。
她现在也回忆不起那些短信的内容,因为那些内容读起来没有实际含义,就像是散文的节选,但她知道没人会和无关紧要的人密切联系,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28.
如果是年少时候的她,一定立刻会跑过去和妈妈对质,但现在的她却将用力地本子压到了自己胸口,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秘密已经化为尘土,被她吞了进去再无人知晓。
她以为这样做后就会感觉心情舒畅,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问题立刻凝结成了一块石头堵在了她的胸口,她意识到那是因为爸爸。
她回想起过去的点滴,当她把电话递给妈妈的时候,妈妈总会停顿一会儿才开始说话。那个停顿看起来是如此突兀,所以不得不留在了小雪的记忆里,她对此的理解是慌乱,但她现在明白那更多的是抗拒,妈妈不想接爸爸的电话,妈妈无话可说。
两个人最可怕的状态就是无话可说,没有分享,没有交流,彼此独立,接着就是互不关心。
她又想起爸爸的那次手被切割机割伤,那是除了新年她和爸爸待在一起最长的时间。她在爸爸的脸孔第一次看到了苦的表情,苦不需要皱纹或者眼泪作为装饰,因为真正的疼痛都是看不见的。也许那个时候爸爸已经知道了,甚至他的意外受伤都是妈妈的出轨导致的。
29.
当她和因为肝癌躺在病床上和爸爸提及那个女人的照片的时候,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和枯井一样张开的嘴巴。那个嘴巴张了很久才闭上,同时吞咽进去的还有不甘和遗憾,但陆建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爸爸想要报复,那么最好的方式不是说出来告诉自己吗?
为什么他放弃了这样做?难道他已经原谅妈妈了吗?
不,没有,他生命的最后,仍然用客气和疏离表达着怨恨。那么唯一可以让他闭口不言、守住这个秘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小雪,他的女儿。他不是不想说,他很多次想出来,想大声指责,但那样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同时根植到女儿的心中。
可现在小雪还是知道了,她可以怨恨妈妈吗?
她想起她过去曾经多次问妈妈,是否会离婚?妈妈从来没有回答,只在听完以后双眼无神地看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小雪从来不知道,但她明白了是因为自己,这个搂抱着妈妈的自己,阻止了妈妈走向远方。
命运将他们一家三口安排在一起,并不代表他们就能过好这一生,也许这只是随意的组合。他们都没有抗衡命运的勇气,也就不必相互指责对方为什么不能做出改变了。
30.
小雪又站着思考了很久,直到陈苏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她的身边。
在面对母亲之前,小雪已经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当她回过头望着陈苏雪的时候,她只有眼睛中还有什么在闪动。陈苏雪问她怎么了,她笑着摇头说,我爱你,妈妈。
她是真心实意的,这种爱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她已经失去了弥补和爸爸裂痕的机会,她不想再创造新的裂痕了。尽管在她的心里,秘密已经造成了分隔过去和现在的沟壑,而这条沟壑注定会越来越大。
也许到某一天,当她和母亲也要分离的时候,她也会问陈苏雪,你爱上的那个人是谁?你爱他胜过爸爸吗?但她不需要问你是否爱他胜过于爱我,因为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陈苏雪听完以后短暂地低下了头,她和女儿的关系亲密,本应该习惯于这样直白的表达,但在这个房子和这样的场合里,又显得有点突兀。
她告诉女儿,外面下雪了,她们要快点收拾准备离开。这会是她们最后一次来到这个房子里,也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子。
尾声.
小雪喜欢下雪,不仅因为她的名字里面有雪,更重要的是在她看来雪花是洁白无瑕的。人们总是喜欢赋予事物它没有的含义。
她走出屋外看雪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因为下雪的关系,天色阴沉,但同时很静谧,所能听到的声音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感觉好像是过去的回音。
偶尔有风刮过,打乱雪花宁静的独舞,它们开始携手共舞,只是这支舞蹈十分短暂,最后总是风扬头离去,而雪花则轻轻落地。
如果雪下得太小,在清晨到来前就会融化,如果雪下得太大,堆积在一起,最终会汇成污水渗入地底,这就是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