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一年,盼了一年,时间终于来到腊月下旬,家家摩拳擦掌地蒸包子馒头了。
不得不说,所有食物当中,包子馒头最耗时,也最忙人。
单单擦萝卜丝,就需要花费一个人一整天时间。
两大筐萝卜,分先后两次倒进大木桶里用水浸泡个把小时,待萝卜表面干结的泥块松软下来,再用鞋刷一个一个刷去浮灰,然后丢进柳筐,待柳筐堆满了,再一趟一趟地搬去河边,用流动的清水冲洗萝卜至一尘不染,才算得上真正的干净。
接下来,就是把萝卜擦成丝。
人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一个萝卜一个萝卜往布满洞眼的铁皮上擦,最多擦完十个八个,身上就开始起火,不到半小时,保管额头冒汗,脖子酸痛 ,这样的劳动,往往持续大半天,直至半夜。
萝卜丝是擦结束了,还得剥葱剔生姜,要把去皮的生姜葱洗干净与剁碎,没有个把小时拿不下来。
这些细活,往往都得嫂子和母亲经手,其他人没有这份耐心。
和面兑碱,这就需要二哥卷袖上阵,要把二十斤的麦粉反复揉搓成面团,没有臂力加持,面团只能形神松散,无法合成筋道。
毕竟一年做一次包子馒头,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沿用,所以,二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面团揉搓过程中,碱水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细水长流。
母亲心眼小,一夜总要起来几次,翻看面团的成色和发酵,既担心碱水加得多,又生怕碱水加得少,这样蒸出的馒头,要么死板板,要么黄巴巴,口味不好不说,最重要的就是不吉利。
一年蒸一次,没有人家不重视,都把它当作祭祀上天厚土的大礼看待,内心的虔诚可想而知。
万事俱备只欠蒸笼,按照队员们抓阄的顺序,一家接一家地把蒸笼请回家,因为全生产队共用一副蒸笼。
孩子们迫不及待,早早蹲到上一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巴不得下一分钟传来一句:好了,把蒸笼接走吧!
时间等得太长,难免有百无聊赖的时候,猴子屁股的孩子跑去疯玩一会,再回来,蒸笼已花落旁家,被下下一家接走,开小差的孩子急得只跺脚,大喊大叫起来,甚至淌眼泪。
孩子的家长也跑过来,急赤白脸地掰扯,上一家理亏,局促地给自己辩解:馒头蒸好了,你家不来请蒸笼,只能给下一家,怪谁?
这家大人,既不能骂孩子,又不能骂上一家,因为要过年了,家家要图个吉利,嘴里飞刀的话不能随便出口,否则,既伤害到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等到这家人掉过头,急匆匆地赶到原本排在他家之后的下一家,蒸笼已架到大铁锅上,正呼呼地冒热气。
不待他开口,这一家之主已经满脸堆笑,一手好香烟,一手火柴举到他鼻子底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木已成舟,也只好冷着脸,接过香烟作罢。
一个村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管不顾地从铁锅上抢走蒸笼,这样的事情一般人做不出来。
当然,打乱抓阄顺序的事情,不是经常发生,但每年少不了有社员为这事吵得面红脖子粗,因为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克制住脾气,引而不发。
因为蒸笼按顺序接龙,时间又紧凑,所以,白天黑夜轮到哪家是哪家。
轮到白天,孩子自然欢呼雀跃,可以第一时间把包子馒头吃到嘴。
轮到夜晚,孩子也兴致不减,迟迟不肯去睡觉,但很少能坚持到后半夜,早就困得小鸡啄食一般脑袋瓜不停地磕,只待得到大人第一时间拿馒头给他(她)吃的保证,这才放心地上床睡觉。
哥哥嫂子母亲,他们一字排开,站在大木桌旁边捏包子,父亲在锅屋里负责烧火。
这个不比烧豆浆,不怕火大把豆浆噗出锅,蒸馒头火烧得越旺越好 ,而且绝对不能熄火。有时遇着芦柴被雨水打湿,一阵一阵的浓烟从锅塘口往外滚,呛得父亲咳嗽不已。
一贯脾气暴躁的父亲,倘若在平时早就噼里啪啦地发作了,因为临近年关 ,硬是把滚到嘴边的骂憋了回去。
直至包子和馒头全部归进大匾(方言:存放粮食的工具)和笆斗,一家人得整整要忙两天两夜。
多少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拽住母亲或者父亲或者哥哥的衣角,走在漆黑的深一脚浅一脚的乡间小路上,急切地捧回热烫烫的蒸笼。
也记不得有多少个睡意朦胧的深夜和凌晨,父亲或者母亲或者哥哥,把滚烫的包子馒头杵到我嘴边。
黑暗之中,我霍地坐了起来。
尽管狼吞虎咽,但那种美妙的滋味,烙在记忆的深处,四十多年过去,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