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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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好几个阴雨天,今天终于出了太阳。

梁河岸边停着的船上,女人们纷纷晒出了洗好的衣裳。芸草走下船来,也在岸边支起了晾衣服的竹竿,把泛着潮气的被褥晾晒了出来。周大娘端着攒了几天的脏衣裳去了河边,走之前叮嘱芸草看着在船舱里熟睡的弟弟小宝。芸草应了一声,坐在船头的矮凳上修补起了破损的渔网。

转眼就到了晌午,芸草将手中补了一半的破渔网放置一旁,走到米缸前揭开了盖子。米缸里剩的米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阿爹今天能卖出多少鱼,能不能多买些米和油回来。

小宝睡醒了,揉着眼睛,嚷嚷着要吃饭。芸草背起小宝,动作麻利地淘好了米,洗好了菜。然后走下船,朝着远处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周大娘喊了一句:“阿娘,回家煮饭啦,弟弟饿啦~”清凌凌脆生生的嗓音,惹得岸上经过的人和旁边船上的人纷纷扭头去看。

寻常的小姑娘都脸皮薄,被人盯着看肯定立刻就羞红了脸,然后低下头去。可芸草不是,她会睁大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毫不畏缩地瞪回去,直到盯着她看的那人讪讪地收回目光去。

方圆几里的船家都知道周老大家有个性情泼辣的小丫头,人长得好看,水性好,还做的一手好活计,补起渔网来是又快又结实。芸草今年刚刚满了十四岁,已经有好几家托媒人上门求亲了。周大娘是舍不得芸草早早出嫁,芸草却是瞧不上来说媒那几家人的小子。

这天傍晚的时候,周老大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肩膀上扛着一大袋米一壶油和一条猪肉,还给芸草和周大娘买了一块做衣裙的细布。芸草很惊讶,早上出门时拿的鱼根本卖不了这么多钱啊。“阿爹,你咋买回恁多东西?卖鱼的钱不够吧?”“有人订了咱家的船,后日要送两个人去吴州。先给了订金,三两银子呢。”

芸草回头看看自家的船,窄窄的船身,破旧的遮雨棚,一家四口人躺下来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逼仄空间,怎么看都不是出行的良选。

“阿爹,啥人租咱家的船?张叔家的船又大又新,再说还有官船,我想不通会有人看上咱们的船。”“嗨呀,你这丫头就是爱多想,人家愿意订就订呗。小宝他娘,给我炸几条小鱼,我要喝几盅。”“好咧。”周大娘切着猪肉,喜滋滋地应着。

周老大哼着小曲在船头的小桌旁坐了下来。芸草心下还是有些狐疑,可看着阿爹阿娘开心的面容,和弟弟狼吞虎咽吃着炸小鱼的模样,她也闭了嘴没再多问。

为了这趟许久不曾有过的好生意,第二天周老大特意把船送到码头修船的地方彻底检修了一番。第三天一早起来,芸草和周大娘把小船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了舱内宽敞些,还把一些被褥衣物和杂物打包存放到了阿爹的好朋友张叔家船上。周大娘带着小宝一早去了姐姐家,周老大去了码头迎接客人,船上只留了芸草。芸草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阴沉沉的,感觉要下雨。她仔细检查了遮雨棚的苫布,确认了以前破的地方都修补过了。

过了半晌,远远望见阿爹陪着两个人从拱桥上走了过来,芸草把踏板搭到了岸上。阿爹走在前面,跟在后面上船的是位身穿白色锦袍的年轻公子,修长瘦削的身材,五官俊朗,只是面色苍白略显病容。

芸草抬眼看着,心头不由得一跳。她认得这位公子。紧跟在公子后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仆从,身后背着两个包袱。这时候天上忽然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转眼间就砸了下来。

那位公子紧走几步进了船舱,坐了下来,环视一圈后叹了口气。仆从放下包袱,连声抱怨着,“公子,他们也太过分了,找了这么小这么破一条船,这不是欺负人吗?”芸草正好用托盘端着两杯茶走进了船舱,把这几句话听得真真切切。她可以埋怨自家的船小船破,但听别人这么说,心里登时就不痛快了。

周老大披着蓑衣戴上斗笠大力摇着橹,船离开了岸边,向着南边行进。“天气凉,公子请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吧。”芸草在小桌上放下茶杯,暗地里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个仆从。“有劳姑娘了。”公子低着头轻声说道。

“您别客气。”芸草说着走到了船舱后面,远远地坐了下来,眼睛时不时瞄一眼低头沉思的公子。他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刘仲言,城东富商刘成刘老爷家的大公子。她跟着阿爹给刘府送过很多次鱼,她牢牢记住了这位刘大公子。白净文弱的他,笑容和煦。那一次,他弯着眉眼对她笑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芸草当时就红了脸。

听厨娘李婶说,大公子人非常好,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温和。自从夫人去世后,刘老爷的续弦王氏对大公子很不好,尤其她自己生了二公子之后,越发视大公子为眼中钉,经常趁老爷外出经商之际明里暗里欺压大公子。

看着此时面色沉郁的刘仲言,芸草明白了,恐怕他十之八九是被继母王氏骗出来的,还故意租了附近最小的一条船给他。当下心里那一点被嫌弃的愤懑就消散了,反而对刘仲言充满了同情。

约莫着过了大半个时辰,雨稍微小了一点。刘仲言站起身出了船舱,撑着油纸伞站在了船头。蒙蒙细雨中,他的身影满是寂寥。“公子,当心雨打湿了衣衫受了风寒,还是进舱去吧。”芸草披着蓑衣来到他身后,关切地说了一句。

“多谢姑娘。”刘仲言应了一声,转身看着芸草,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记得你,你的名字是叫芸草吧?你家的鱼总是比别家的新鲜肥美,我母亲以前是很喜欢吃鱼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渐渐显现出悲伤的神色。芸草心里一软,“刘公子,你别太伤心了,我……”

“芸草,快拿堵头过来,船漏水了!”忽然间,周老大惊慌的声音打断了芸草的话。

芸草脸色一变,赶紧循声奔了过去。只见船尾漏了个洞,不停汩汩冒出水来。“这里也漏了!”刘公子的仆从在船舱里大喊。周老大慌忙用破布和杂物堵住了船尾的洞,转身钻进船舱。

芸草寻着了堵头跑了进来,一下就堵住了舱里的破洞,她紧皱着眉头问道:“阿爹,船咋会漏水呢?前天出海打鱼还好好的呢。”“我昨晚睡前还查看了,没啥问题啊,不知道咋地就有了这么大两个破洞。”周老大苦着脸说道。

芸草蹲下来仔细察看着,只见破洞边缘参差不齐,洞口还有些褐黄色糊状的东西,她用手摸了一下,是河泥。略一思忖,芸草明白了。这是有人偷偷在船底凿了洞,然后用和船板颜色相近的河泥封上,等船开出去久了,河泥被水冲刷得掉落了,洞就显现出来开始漏水。

必定是那天在修船的地方被人动了手脚,芸草心里想着,抬头看向了周老大,“阿爹,你得罪过修船的赵老头么?他为何要害我们?”周老大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赵老头,我不过就是骂你几句心黑收钱多,你就这么报复我!”

一旁的刘仲言此时却惨然一笑,“你们怕是受了我的连累。我说那王氏怎么一下变了,这几日对我和颜悦色起来。还说是我外祖父派人捎了话来,在那边请了学识渊博的先生,让我去吴州外祖家读书,好参加明年的乡试,我竟信以为真。原来是要在这里设了圈套害我,心肠好生歹毒!”

芸草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刘府的人要租她家的船。恐怕是在周围打听过了,知道她阿爹周老大出了名的憨直粗心,在船上动手脚不会被察觉。

船上又有好几处开始冒水,周老大来回奔波堵着破洞也于事无补,船身还是慢慢下沉了。“我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你父女二人,仲言内心甚是愧疚。你二人带上小成速速逃生,不要管我。”刘仲言脸色惨白,全身发抖,仍然咬着牙坚持站着。“刘公子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芸草快速拆了一块船舱里的活动木板扔到河里,转身对周老大喊了一句:“阿爹,你带小成,我带刘公子,回头十里桥那边碰面。”“好。”周老大看着下沉的船,强忍不舍,咬着牙拉住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成跳下了河。

“你信我吗?”芸草眨着黑亮的眼睛,朝着刘仲言伸出了手。“我信。”刘仲岩颤抖着伸出手,紧紧地拉住了芸草的手,芸草对着他嫣然一笑。

“跳。”

入水的瞬间,刘仲言就喝了一大口河水,呛得他咳嗽不止。感觉到身子在下沉,他慌得胡乱挣扎起来。芸草一边划着水,一边拉着他的手放在木板边缘,”你别怕,抓紧板子,不会有事的。“她清脆的嗓音像是有一种魔力,让刘仲言绝望而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天还在下着雨,四周灰蒙蒙的。芸草辨别了一下方向,一手拨着水,一手夹着木板朝着最近的岸边奋力游过去。几息过后,她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手臂也开始酸痛。刘仲言即便再瘦弱,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芸草的水性再好,也不过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换着,咬着牙坚持往前游。

刘仲言看着芸草纤细的身影吃力的模样,心里满是愧疚。他不会游水,因为童年时不慎落过一次水,母亲惊骇之余再不让他靠近河边。“芸草,你歇息一下吧。”他轻声开口说道。

芸草闻言停了下来,将两只胳膊架到木板上,然后把下巴搁在手背上,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着。看她如此疲累,刘仲言十分不忍,他语气里满是低落,“都是我拖累了你,你且放开板子自己游走吧。我一时也沉不下去,若有路过的船只搭救最好,若是天要亡我,那我也认了。”

芸草闻言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刘仲言。两个人距离如此近,刘仲言这才注意到芸草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黑眼珠仿佛比别人的都要大,且黑白分明眼神澄澈。

她开口说道,“你就这样放弃了?不想回去找害你的人报仇吗?”刘仲言的手指不由得攥成了拳头,“我当然不会放过王氏!我只是怕你力竭会有危险,不忍心拖累你。”芸草将眼前的湿发拨到一边,朗声说道:“公子瞧不起谁呢,我十岁就从河中救起过落水的人,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抓紧了。”说完,转身又朝前游起来。

刘仲言一咬牙,开始学着用力向后蹬出双腿,试图帮芸草省一些力气。芸草感觉到了速度的些许提升,回过头对着刘仲言赞许地微笑了一下。刘仲言精神一振,蹬得更起劲了。就这样歇息一下再游一阵,两个人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河岸。

等到手脚并用爬到岸上,两个人已然是精疲力尽,各自瘫在地上软作一团。半晌之后,芸草率先缓过气来,她强忍着身体的酸痛踉跄着站起身来。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芸草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只见一片片芦苇丛,没有人烟。看来是偏离了方向,他们上岸的地方并不是芸草预期的萧镇。

四月的天气,还算不得热,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风一吹又冷又硬。芸草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回头看向刘仲言。刘仲言也缓缓地爬了起来,此刻他脸色青白,浑身寒战,感觉一股大风就能吹倒。

“刘公子,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黑前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想办法把湿衣裳烤干,要不然湿气入体会得风寒,你还能走吗?”芸草皱着秀气的眉毛,语气里满是担忧。

“咳,咳……我能走。”刘仲言咬紧牙关,脚步虚浮地走到芸草身边。“我看着那边像是有个草棚,想来是过往的人歇脚用的,我们过去吧看看。”“好。”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芸草说的草棚前。令人惊喜的是草棚里有一个水罐一个瓷碗和小半袋米,还有火折子和一堆干燥的稻草。看来是不久前刚有人在这里停留过。

芸草手脚麻利地打着了火,很快笼了一个火堆。“刘公子,你坐到火前面,这里暖和一些。”“芸草,你我算是患难之交了,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就不要再叫我刘公子了,叫我的名字仲言吧。或者,我今年一十七岁,应该是痴长你几岁,叫我刘大哥也行。”刘仲言温声说道。

芸草顿了一下,抿嘴一笑,低声叫了一声,“刘大哥。”然后迅速转身拿水罐倒水,以掩饰脸上腾起的红云。刘仲言在火堆旁坐了下来,感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疲乏。

“刘大哥,你喝水。我出去寻几根枯枝回来烤衣裳。”芸草将碗递给刘仲言,转身走到了草棚外面。刘仲言道了声谢,端起碗来喝了几大口。忽然,他意识到这个碗是方才芸草喝水用过的,心里刹那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脸上也感觉有点燥热。

过了片刻,芸草拿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枯枝走了过来,用茅草绑了几下,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晾衣架。“刘大哥,你把湿衣裳脱下来烤一下。”“不,芸草,你先烤,你身子更娇弱,我没问题的。”刚说完,刘仲言就忍不住咳了好几声,面露尴尬之色。

芸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自小就在水里泡惯了,身子骨可比你强多了,快脱下来吧。”看着刘仲言还在推辞,芸草不耐烦了,直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快一些,要不火不旺了。”

“好好好,我脱。”刘仲言将湿透的外袍脱了下来,两个人的手不期触碰在了一起。刘仲言白皙的面皮立刻涨红了,芸草强装镇定地晾着衣衫,心其实砰砰跳个不停。

看着湿衣裳紧裹在身上,显露出窈窕身型的芸草,刘仲言忙移开了眼神并转过了身,背对着芸草,开口说道,“芸草,你也快些脱下外衫烤一下。”“嗯。”芸草应了一声,脱下外面的裙衫晾在了架上。今日因为有客人,她穿了平日舍不得穿的新裙子。此时裙子上满是泥污,脏得不成样子。芸草抚摸着裙子,心疼得不行。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火堆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小小的草棚里暖和起来。“芸草,大恩不言谢,我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刘仲言开口说道。芸草听了这话心里却无一丝欣喜,只低低地应了一句,“我不需要你报答。”“你相信我,我必定…...”

“刘大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芸草出言打断了刘仲言的话。他长叹了口气,“我还没想好。若是回到家中指证,没有证据的话那王氏必定不会承认,而父亲又对她言听计从。若是去吴州,外祖父母年纪大了,外祖母又缠绵病榻,我去了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

沉吟片刻之后,刘仲言抬起了头,眼中有一抹决然之色,“母亲不在,济阳城中的刘府已然不是我的家了,我不会再回去。终有一日,我会将他们欠我的连本带利讨回来。”芸草轻轻点了点头,“刘大哥,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

“我想去鲁镇投奔教我读书的董夫子,然后报名参加明年的乡试。原本两年前夫子就说我乡试必会通过,只是母亲突然病重,我急着回家探望母亲错过了当年的乡试。第二年母亲遍寻良药无果还是去了,我悲痛欲绝一下病倒。就这样蹉跎了两年。”

刘仲言说着说着,眼中渐渐盈满了泪,然后一滴一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芸草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似的痛,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右手已经拈起衣袖抚上了刘仲言的面颊,轻轻擦拭着他的泪痕。

刘仲言身子一僵,微张着嘴怔怔地望着芸草,眼中有错愕,更多的是感动。四目相对间,芸草这才回了神。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慌里慌张地缩回手,丢下一句“我去打水”就落荒而逃。刘仲言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真是个善良又可爱的姑娘。

夜里,刘仲言执意让芸草睡在靠近火堆暖和的地方,而芸草坚持让刘仲言靠火堆更近一些,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刘仲言想出了折中的解决办法,用晾起的衣裳为屏风隔开,两个人分别躺在屏风两侧。刘仲言讲着他读书时的见闻,芸草说着她打鱼时的趣事,两个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少年男女,却聊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累极了的芸草先行沉沉地睡了过去,刘仲言却睁着眼睛全无睡意。自母亲去后,他的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平和安宁。躺在这四面漏风的茅草棚里,他竟然感觉比躺在家里宽敞暄软的大木床上更放松。这一切,都是因为旁边这个叫芸草的女子。

三年前,他偶然遇见她。小小的渔家女子,跟府里的厨娘和管家说话时条理分明,不卑不亢,竟是比好多大人都强。看到他经过,低头行礼,面上也全无谄媚之色。她走后,他好奇地问了李婶,知道了她的名字。后来在院子里偶遇过一次,她的荷包掉落在地,他捡起来递给了她,她低声道谢,他笑着说举手之劳,然后就看到她俏脸一红。

之后母亲病了,他的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再后来母亲去了,继母王氏来了,虽然仍旧衣食无忧,但他再没有了家的感觉,总是提着心。

今早踏上船的那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芸草。她长高了不少,面容更加俏丽。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女子,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生生地把他从死亡边缘救了起来。此刻刘仲言的心里一阵阵悸动,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明媚爽利的女子。就这样思来想去,天快亮的时候,刘仲言才迷迷糊糊睡着。

饥肠辘辘的他在一阵米香中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芸草捧着一碗粥来到了他面前,“刘大哥,你饿了吧?快起来喝点粥。”“芸草,你等我,我考取了功名就上门提亲,娶你为妻。”刘仲言坐直了身子,一把抓住了芸草的手,满脸热切地看着芸草说道。

芸草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她思索了片刻,涨红着脸,但眼睛却勇敢地直视着刘仲言,“刘大哥,我也喜欢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不会跟你无媒苟合。”刘仲言一听慌得赶紧放开手,“不不不,芸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定会明媒正娶,断不会轻贱于你。”芸草看着他着急的模样,捂住嘴笑了,“看把你吓得。先吃饭,然后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刘仲言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两个人喝了粥,仔细商讨了下一步的安排。刘仲言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芸草,“芸草,这块玉佩是我祖传之物,能值些银子,你拿去当了,换的银钱交给周老爹买条新船,你们的船都是因为我才被弄沉的。”

芸草坚决地摇着头,“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你那歹毒的继母害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会向她讨要。”“不,芸草,你不要去刘府找她,我怕你吃亏,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还活着。”“我明白,不会打乱你的计划,你放心去做你的事,我自有办法对付她。”说话时,芸草黑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神情鲜活又灵动,刘仲言看得几乎挪不开眼睛。

刘仲言坚持让芸草拿走他的玉佩,芸草只得收下。两人在岸边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一艘路过的船。按照商定的计划,船到了十里桥芸草就下船,去找周老大和小成汇合。刘仲言则跟着船去到鲁镇,投奔他的老师董夫子。

十里桥须臾间就到了。刚刚互诉衷肠就要离别,两个人都非常不舍。“芸草,等我,一定等我。”刘仲言握紧芸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芸草强忍着眼泪,把一条亲手绣的汗巾从腰带上解下来塞到刘仲言手中,说了句“保重。”就捂着嘴转身下了船。

十里桥上,周老大和小成焦急地东张西望。看着走近的芸草,周老大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了,对着芸草使劲挥着手,“这里,芸草!”小成跑过去前后看了几遍,却只看到芸草一人,“芸草姑娘,我家公子呢?”芸草大大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家公子在水里失散了,喘口气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小成一下子面色凄惶,声音都颤抖起来,“天呐,我家公子不会游水啊,他定是遭遇不测了!”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芸草心想,这小成倒是真心待刘大哥的。

周老大一边拍着小成的后背安抚着,一边愁眉苦脸地连连叹气,“可怜了刘公子,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唉,我就不该接这趟活,这船也沉了,以后该怎么办呢?”芸草沉下了脸说道,“阿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家里的船为何会破那么多洞?我们得去找赵老头讨个说法。”“那赵老头最是奸猾,他能认吗?”“不认我们就闹,难道怕了他不成?”

父女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几乎昏厥的小成先去刘府。已经被沉船这件事弄得六神无主的周老大全然没了主张,一切都是听从芸草在安排。

又叫了小姐妹阿红和周老大的好友张来,芸草一行五人来到了刘府门前。在芸草的授意下,阿红捂着脸装哭,张来和周老大则是吵吵嚷嚷,刘府门前渐渐围起来一大波看热闹的人。王氏带着丫鬟急匆匆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混乱的场面。

“何人在此吵闹?我家夫人来了。”一个婆子大声说道。芸草定睛一看,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那女人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略丰腴,面容姣好衣着华贵,只是满脸不虞之色。想到都是这个女人害得刘大哥差点没命,如今更是有家不能回,还害得她家的船也沉了,芸草心里充满了恨意。

“那王氏最好面子。你若非要去见她,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对峙,她怕失了颜面,必然会妥协。”耳边响起刘仲言临别前叮嘱她的话,芸草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各位婶子大娘,叔叔大爷,来给评评理啊。我家的渔船本来又小又破就不是客船,平日除了打鱼很少拉客人。可这刘府的人偏要租我家的船远行,我阿爹憨厚不懂推辞,就硬着头皮接了这活。昨日风雨天气船不知为何破了洞沉了,我们仗着水性好捡了条命,可怜那刘公子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呜呜呜,没了船,这叫我们怎么活啊!”

芸草说完之后拿帕子捂住脸,大声哭泣,阿红也扯开了嗓子哭着。“老天爷啊,没法活了,真没法活了。”周老大蹲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说道。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对着王氏众人指指点点。

芸草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王氏。只见她听闻刘仲言落水不知去向时,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欣喜。果然如刘大哥料想,就是她指使的,芸草暗地里咬紧了牙。

“这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我们还没怪怨你们没能救起我家大公子,你们倒找上门来了……”方才说话的婆子又开了口,芸草立刻打断了她,“这位大娘好生厉害,我阿爹只是个打鱼的,你们非要租船,我们惹不起你们富贵人家,只能听你们的,没了船我们真的是没法活了啊!”芸草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不由得人心生怜惜。

四周看客议论纷纷,“这家人真是倒霉,小姑娘哭得好生可怜啊。”“刘府财大气粗,刘公子出行为何不租大船?偏要寻条小船,让人费解。”“就是啊,那刘公子人那么好,年纪轻轻就没了,唉……”

那王氏夫人听着众人的话语,脸色微变,她立刻提高声音说道,“此事属实是意外,我定当回府查问,是谁没亲自探看就胡乱定了船,害你们沉船,唉……可怜我儿仲言…..”她拿帕子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然后说道,“管家,去拿五十两银子给船家父女。”周老大一听,立刻站了起来,面露喜色。芸草瞪了他一眼,周老大只好缩着脖子又蹲了下去。

“夫人,五十两银子是能买一条船,可我们赖以生活的器物都没了,还是活不下去,只能日日来贵府打扰了,相信等刘老爷回来,能给我们个说法。”“大胆,你竟敢威胁我?”王氏沉下脸瞪着芸草,芸草面色平静,毫不畏惧地看着她,“夫人,我们什么都没了,只有一条命。”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王氏从芸草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恨意,竟让她生出了一丝寒意。“罢了,我刘家向来乐善好施,你们遭此不幸我甚是同情,管家,去拿一百两银子给他们。”芸草垂下眼帘福了福身,“谢夫人。”见周老大笑逐言开地拿了银子,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人转身进了大门。周围人一看没热闹看了都散开了去。

“芸草,你真厉害,竟然要到了一百两银子。我看那夫人一瞪眼,吓得腿都软了。”阿红拉着芸草说道。“是啊丫头,五十两我都很满意了。”周老大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咧着嘴笑道。大家一片欢腾,唯有芸草面色沉郁。

“刘大哥,那女人以为你不在了,暗自开心呢。我讹了她一百两银子,本来应该高兴,可我一想到你的遭遇,怎么都笑不出来。刘大哥,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回来找她报仇的。”芸草心里想着,手紧紧攥成了拳。

第二天,芸草让周老大去叫了六七个相熟的船家,气势汹汹地去找修船的赵老头。那赵老头自是不认,周老大声称若是不赔船就天天来闹,让他做不成生意。最后赵老头妥协了,以十两银子的低价卖给周老大一条新船。

经过这次沉船后的一系列应对,周老大对芸草是心服口服。当芸草拿走二十两银子说是有用时,周老大二话不说就给了。芸草坐船去了鲁镇,打听到董夫子开的学堂,顺利找到了刘仲言。

听闻芸草大获全胜,从王氏手里要到了一百两银子,刘仲言笑得十分开怀。“我能想到王氏气得发疯却又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芸草,你也算为我出了一口气,谢谢你。”芸草将带来的银子递给刘仲言,“你拿着这银子,买些纸笔和换洗衣裳。”“不,我不要…..”“这是你家的银钱,本该是你的,是被那王氏硬夺了去。”芸草说着红了眼眶。

“好好,我拿着,你别哭,芸草。”看到芸草伤心,刘仲言顿时慌了手脚。芸草抹了一把眼睛,清了清嗓子,“我有空了就过来看你,你安心读书。”刘仲言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坚定,“我会的,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回家,我一定拼尽全力。”

半年一晃而过。乡试过后,考取了第一名的刘仲言准备进京赶考。临行前他悄悄回到了济阳,专为见芸草一面。芸草看到戴着斗笠出现在她面前的刘仲言,顾不得旁边周大娘错愕的眼神,拉着刘仲言快步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河岸。

“你疯了,大白天的跑回来,万一被那王氏看到再加害于你!”看着她因生气瞪圆的眼睛,刘仲言轻轻地笑了,“我只是思念你,想见你一面,芸草。此去京城赶考,短则一年长则几年…..”“刘大哥你别说了。”芸草呜咽着扑到了刘仲言怀中,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为了赶最后一班船回鲁镇,刘仲言恋恋不舍地与芸草告了别,临行前芸草将自己做的鞋和亲手缝制的衣衫给他带在了身上。“等我,芸草。”刘仲言再次说道。

刘仲言走后,周老大和周大娘如临大敌一般,对芸草进行了盘问。芸草平静地说她除了刘仲言谁都不嫁,周大娘连连叹气,周老大沉默了半晌,说道,“刘公子一表人才,人也和善,只是,他是富贵人家,与我们门第悬殊,我是怕你空欢喜一场。”“阿爹,不管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己情愿的。”芸草郑重说道。

一年过去了。芸草满了十五岁,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周老大和周大娘只说孩子还小,想再留几年,一一拒绝了。

两年过去了,芸草十六岁。仍然有不少上门提亲的,周大娘回绝时已经没了底气。她央求芸草相看一两个,芸草丝毫不为所动。

刘仲言走后的第三年,芸草十七岁生辰那天,吃着吃着饭,周大娘忽然哭了。今年前来提亲的人少了很多,周围已经有了风言风语。有说芸草身体有隐疾的,有说芸草跟人有了首尾不干净的,总之没有说好话的。

“芸草,听娘一句劝,别等了,那刘公子必定在京城另娶了富家小姐了。”芸草闻言没有吭声,她默默起身走出了船舱。

又走到那处每隔几日就来看一眼的河岸边,芸草跪坐在草丛中,忍不住泪如雨下。一直坐到日头西沉,芸草仍然一动不动,口中喃喃说道,“刘大哥,你到底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忘记我了吗?”“芸草,芸草~”泪眼朦胧中芸草仿佛听到了刘仲言呼唤她的声音。“我是魔怔了吗?”芸草苦笑一声。

“芸草,我回来了!芸草!”声音越来越近,不像是幻觉!芸草不由得身子一震。她连忙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只见河中一艘大船快速驶来,前头站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正大力挥着手。她仔细一看,那熟悉的俊逸面容,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刘仲言吗?

悲喜交加的情绪袭来,芸草咬着牙掉头就走。刚走几步,就被身后追来的人拉住手臂,然后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让你久等了,芸草,都是我的错。我中了探花,已经封了官,我回来娶你了。”“这几年你音讯皆无,我还以为你死了。”芸草狠狠地伸手捶打着刘仲言,边打边流着眼泪。

“打吧,我是该打。芸草,让你受苦了。”刘仲言温柔地对芸草说道。两年多不见,他整个人沉稳了许多,眼神也变得坚毅,就连身体都比从前壮实了几分。“我进京的头一年生了场大病,幸亏有董夫子的师弟常夫子照顾,我才得以痊愈。去年考中之后我曾派了人回来…..”

“啊?你病了?”芸草只听到这一句就停止了哭泣,擦掉眼泪,急急忙忙端详着刘仲言。“早已经好了,常夫子见我太过羸弱,让他书院的护院教我习武,如今身体强健多了。倒是你看着清减了,莫非平日里太过劳累?”“还好,只是心里挂念着你,有些寝食难安。”“芸草…..”“刘大哥……”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不停诉说着各自分别后的经历,那些话语中描绘的岁月,逐渐填满了彼此记忆里有缺憾的部分。

“刘大哥,你还回京城吗?”芸草问道,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

“不回了,我已申请官派到了济阳。我要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芸草,你愿意同我一起吗?”刘仲言目光炯炯地看着芸草。

“愿意,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芸草朗声说道,随即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在刘仲言的眼中,那爽朗的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明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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