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小满
(一)
张大爷死了。
一时间,整条街都传遍了。人们都在替这个古稀老人惋惜,没享到几年清福就过世了。人家的儿子,现在在市区做水产生意,早就腰缠万贯。每年开着大奔,带着漂亮的媳妇,可爱的孙子来看两口子。那日子正快活的时候,没想到啊,可惜啰!
可不是,张大爷年轻的时候,过的真够清苦的。故事,还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年轻的时候,张大爷经历过最困苦的那三年,自然灾害的侵蚀,导致庄稼颗粒无收。一家人靠着储存的红薯,度过最难熬的冬天。那个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张大爷看着一家子等着吃饭,也着急的不得了。总不能坐吃山空,想方设法为后面最冷的时候做两手准备。听人说,他和村里的老李一起去扒老鼠洞,找到了老鼠存储的栗子果,高兴的抱着东西,往回跑,不小心还摔了一个趔趄。抓住老鼠,对他们来说,就算改善伙食了。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只要家人不被饿死,张老头就觉得值了。
那天,天好像发怒的似的,拼命的降大雪,雪的厚度,直到膝盖。蜷缩在屋里的人,围着一丁点火星,浑身发抖。村里的人,一个个嘴唇早冻到已经发紫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整夜的寒风,本就破败不堪的屋子,抵挡不了寒风。这不,小柱子就生病了。
张大爷摸着浑身发烫的小柱子,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可怎么办?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团团转。一路颠簸,跑到两里路外的村子,恳求郎中来给儿子看病,恨不得给郎中当牛做马。在张大爷的真情感动下,郎中同意出诊。
这一天,风雪不止。张大爷和郎中,艰难的走着,下半身已经冻的失去了知觉。回到家,只觉得这破败的屋子,都比外面暖和。郎中看过病,对张大爷说孩子身子虚,必须需要好东西来补,配合着退烧药,估计三五天就好了。
千恩万谢,送走了郎中,张大爷开始犯愁了。现在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哪里有好东西给孩子补?这个问题,就像一个疙瘩,杵在张大爷的心里,导致他一个夜晚的时间,苍老了不少。
那一年,张大爷刚好三十岁。好不容易讨到媳妇,给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想着这一生总算有盼头了。谁知道,才一岁的孩子,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如果,儿子因为这一场病死了,自己也没有颜面见老祖宗。
陷在自责的张大爷,突然想到了自家后院有一亩池塘。早些时候,还看到里面有鱼。对,有几条鱼。只是,冰冻三尺,怎么撬得动呢?思虑再三,为了儿子,怎样都要一试。
他找来铁锹,尖头锄头,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掌,拎起锄头就开始打下去。只听到冰面咕咚一声,裂了个缝。张大爷高兴极了,仰起锄头再来一次,这一次冰面出现了一个小洞。但是,洞不够大,还需要再打大一点。于是,他用铁锹开心铲起来,终于出现了一个大一点的洞。
兴奋的张大爷用网子开始捞,半个小时了,连个小鱼都没看见。看着一次次落空的渔网,那不堪一击的心,也开始破碎了!他蹲下来,上半身紧贴双腿,看着池塘,不禁落泪。
这时,一个鱼影飘过来了。张大爷高兴地往起一冲,结果后脚跟不稳,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顾不得多想,他赶紧爬起来,走到小洞前,撒下网。只要有鱼,就不怕抓不着。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张大爷在冰天雪地的湖边,蹲了五个小时,眼看天就要黑了。心里的那块石头,越来越大。突然,网动了一下,他赶紧去扯网。越拉越快,终于,看到了两条鱼躺在渔网里。
抓到鱼的张大爷回到家,让媳妇给儿子煮着喝。自己拖着透着寒气的身子,走到小火堆旁边。也是从那时候起,张大爷便埋下了腿疾的毛病。晚年的时候,常常痛的夜不能寐。
随着灾害的过去,张大爷凭借着自己的勤劳,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日子过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就寻思着给儿子找个地方读书识字,去村子里最有名的教书先生家拜访,结果人家不收。这下,张大爷郁闷了。
有人看张大爷如此的憨厚,便提点一二:从古至今,拜师学艺,总要有见面礼。你给那教书先生,带两斤猪肉,让你家小柱子磕个头,这就算完成拜师仪式了。他不收,绝对说不过去。
张大爷照办,教书先生开始还不愿意。不过,看到小柱子的确是个可塑之材,张大爷也如此的虔诚,便同意收下这个弟子。从那之后,小柱子在学堂度过了十年的时光。
后来,小柱子二十岁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家太穷了,他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于是跟着村里人,南下打工。这一干就是二十年,总算熬出了头。
(二)
儿子的生意越做越大,看着厚厚的一沓的汇款单,张大爷别提多高兴了。逢人都夸儿子有出息,对两个老的孝顺,吃的,穿的,用的儿子都考虑到了。周围人都羡慕的不得了。
那一天,张大爷的老伴得了重病,他急得找邻居帮忙,邻居把双轮车找出来,拖着张大爷的媳妇跑到县上看病。一路上,上坡比下坡多,张大爷在后面推着,汗水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
到达医院门口,张大爷趴在车子旁边大声的喘气,邻居说:“打个电话给你儿子吧!”张大爷连连摆头,说:“儿子太忙了,先不给他说。”两个人合计把老伴抬到医院里,张大爷急得大喊医生。医生看了一下,让他们抬到病床上。
张大爷急切的看着医生给老伴治病,从眼睛看到舌苔,再到听心脉,他的眉毛已经挤到一起了,汗珠子啪嗒嗒的掉到衣服上。医生给他老伴打好点滴,就出了病房。
张大爷看着老伴苍白的脸,心里不是滋味。其实,他知道老伴这病是心病啊。这么多年,她想儿子想的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看着儿子寄回来的东西,一遍又一遍,仿佛想从衣服上找到儿子的气息一样。她哪里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让别人在外面买好,带回来的,儿子压根不知道买的什么。老伴一有空,就拿着纳鞋底的东西,坐在太阳下,慢慢的做着,那鞋子现在都存下了十几双,都没动过。
张大爷想着这些年的事情,不禁两行清泪。自己的腿,在阴雨天,时常疼得睡不着觉,那种钻心的疼,就像几万条虫子在爬着。可是啊,那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的心头肉,给了我那么多的东西,我还能求什么!人老了,不中用了,知道儿子嫌弃自己,就对外人说自己不愿意到大城市去过,在自己的狗窝里过着舒服。可是,多少次儿子的脸都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老伴醒过来,看到张大爷哭过的脸庞,说道:“老伴,我没事,不要担心。”
张大爷扬起笑脸,说:“没哭,我这是看你醒过来,心里高兴。”
“儿子,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打了,放心吧,老伴,儿子明天就回来了。”
“好,那就好!”
“老伴,等病好了,我们去看儿子,我肯定很快好起来。”
两人一言一语的说着,互相的安慰着。张老头慢慢地睡着了,趴在床边。老伴知道老头也想儿子了。可是,没有办法,儿子一年回来一趟,待三天就走,成了这五六年的定律,总是说忙,忙啥呢?她知道,儿子嫌弃他们这个贫穷的家。为了老伴的脸面,不能对外人说,总是把儿子寄的东西分给邻居,穿着儿子买的衣服走动亲戚。
夜幕降临,张大爷醒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给儿子打个电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打过去了。电话接通时,小柱子还在床上,不耐烦的接了电话,劈头盖脸就问,有什么事啊?我这忙着了。张大爷回到,你妈病了,回来一趟吧!柱子看了看身边才到手的女孩子,回了一句:“过两天吧!我会安排好的。”
当天,院长就给张大爷找了最好的病房,客客气气的嘱咐他,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及时向他反映。张大爷感激的送院长出门,回到了床边。
邻居给张大爷送饭,问:“柱子哥不回来?”他连忙解释到儿子太忙了,过两天回来。邻居回了一句:“这么忙,自己的妈都不管了吗?”张大爷急了,说:“早上才打电话回来,这不给我们连病房都换了吗?他真的太忙了,过两天肯定会回来!”
一连一个星期,张大爷跑上跑下,照顾老伴。老伴身体渐渐有了好转,他却感觉腿比以前更疼了。出院的那天,张老头安顿好一切,就躺床上休息。
这一夜,他梦到了自己的儿子穿着破洞裤子,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模样,生病时抱着他苦的样子,一年前回家时的样子……他笑着,走到了亡父的身旁,紧紧的抱着自己的父亲。
(三)
丧礼开始了。
这一夜下起了多年未见的大雨,村里人赶紧找来油布,撑起一个架子,做成简单的避雨棚。噼噼啪啪的雨声,打在油布上,像是为这个可怜的老人,奏着哀歌。打鼓的,吹锁的……各种丧礼乐器,交汇在一起,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房间的另一头,一群人的笑声传过来。声音在这曲哀歌里,显得特别的不合时宜。灯光的映照下,是三个人在打斗地主。赢的那一个人,笑得合不拢嘴。所谓,不劳而获的财富,是最值得拍手称快的。
“你呀的笑什么笑,这是我老子的葬礼!”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发话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了。一个胆大的人说:“柱哥,抱歉啊,我们接着玩,不笑了!”“这还差不多,我们接着玩!”说着,一群人开始又玩起来。
话说,灵柩前的道士,一圈一圈的唱着哀歌,声音悲痛欲绝,很多人都被感染的落泪了。大家都说,这个道士功力深厚,是个敬业的典范。
雨还在下,道士的哀歌响了一个夜晚,屋子里的咒骂玩乐声也不绝于耳。直至天明,天逐渐放晴了,吊唁的人又陆陆续续的赶过来。聊天,打牌的继续自己的任务,做饭的忙得不可开交。
第三天早上,按照习俗,过世的人要入土为安。小柱子带着白色的孝布,捧着张老头的遗像,走在抬着棺材的队伍前面。后面是长长的队伍,举着花圈,仪式浩大。
走到有摆礼品的家门,便停下来,放着鞭炮。红色的鞭炮屑,铺满了整个进山的道路。大家都说,张老头有个好儿子,这鞭炮可是最贵的那一种,这么多可是需要花血本的。
讨论声伴随着鞭炮声,慢慢的消失在街道上。除了那鲜艳的红色鞭炮屑,什么都没剩下,包括送行人的那些糖果,也被抢劫一空。
葬礼结束了,张老头总算入土为安了。小柱子邀请葬礼的几个主要操办人,去镇上最好的餐馆吃饭,一行人客客气气的敬小柱子酒,连声夸到:“孝子啊,这张老头走的也安心。”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在冰冷的坟墓前,哭得早已肝肠寸断,说道:你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等着,我会去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