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

1992年的夏天

6.23

梦里,还没期末考试就放假,我要回家,却无论如何赶不上那辆车大家都上去了,只有我,就这么孤零零地被遗落在空旷无人的大道上。

像幼年反复做的一个梦,三姐领着我出门,走啊走,走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外,她继续往前,我只看到她背影,越来越远,再也赶不上了。我心里着急呼喊,越着急,嗓子里越发不出一点声音,终于吓醒了,是漆黑的夜,和一头一脖子的汗。

6.24

昨夜有梦,我,大姐,四姐,一起在一张好大的床上玩闹,我就是今天的我,她们却都是小时候的她们。我们聚在一起说笑,争论,拍打,闹得极欢,觉得都像孩子一样,都天真,都快乐,都忘了或者都还没有出现过“现在”。屋里没有灯光,却亮堂堂的,她们都没心事,只有我是有心事的,我怕母亲来,怕挨骂。

梦中我们躺下睡,大姐忽然问:我问你一个事,要说实话

什么事?我心中竟然一阵慌乱。

大姐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说,你认识某老师吗?

我忽然呆了,某老师,就是此时我心中的爱人,在梦里的感觉,爱得很深很深,很秘很秘,所以很久,我才说:认——识——

忽然就醒来了。

梦里的多大?十五六岁,小小少年的心事,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懂得。醒来我睡在集体宿舍里,窗户上投进一线幽光,大家还在酣睡。我把脸埋在枕头上,泪水不断流出来。

为什么都已经忘记的干干净净的年少情怀,会隐藏在某个角落里,梦里却像个动物一样忽然跳出来,吓我一跳?

上苍啊,是拯救灵魂拔出眼前麻木的泥沼,还是惩罚我现在品格的无心的蜕变?如果时光重来,我也已经不再纯真如初。

学校的广播开始响了,是一支老歌:

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尝尽那份孤独,三百六十五里路啊,从春夏到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啊,从少年到白头。

这个早晨是一个什么样的早晨我猛然惊觉,大姐已经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而不是梦里那个一起玩耍的姑娘。

——朋友们尽管喜欢我的坦率,可是我真的坦率吗?

    6.27

放假了,回家打开风扇,让它呼呼地吹父亲说,又不太热,开那么大干啥?我说,你不热我很热。

我躺在一个大大的床上,好空好大的一间房子,好大好大的一张床。我坐着,躺着,趴着,都说不出的自在。四周安静,只听见树上小鸟的鸣啭,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7月4日

母亲:留在学校去学点缝纫也好。

大姐:别想了,人家像她的,谁不是天天织毛衣毛裤,就是她,天天光会看书写小说。

7月19日

童年,我和哥哥天天跟着祖母,不给她一点空闲。一会困了,一会饿了。她颠着小小的脚,来回忙,做了鸡蛋疙瘩汤给我们吃,一手揽着孩子,一手拿了筷子,夹起面疙瘩问:像什么?像只小鸭子,断了尾巴的,像不像?

像!

快吃了它,你看它要啄你了。这个像什么?像个小孩子,没有耳朵了,不听话,耳朵被揪去了,你要听话,快,吃了它。

就这样,面疙瘩一个个的消失不见,而祖母的壮身体,也一点点退化为枯瘦和苍老。

7.23

父亲和姐夫去北京旅游,大姐叫我来她家做伴,叫我和她搓自制门帘的纸穗头。我表示不想搓门帘,也不想做饭,也不想把时间都睡掉,吃饭也太麻烦,应该尽量随便点。

大姐说,不干活的人,吃什么?先挣!人得用大部分的时间去挣钱,然后才有饭吃

大姐又说,你将来结了婚,又不搓门帘,又不织毛衣,又不勾花边,又不看书写小说,又不肯狠狠地睡过一天去,那你的业余时间干什么?

我没出声

7.24

哥哥和我一起看《万岁高三二班》,哥哥边看边说,看,人家跟你同龄,多有青春气息!你就没有这种气息,你性格太沉郁——不是深沉,深沉也有活泼的时候,你是……

我想我是一个怪物。

7.25

起床就开始肚子疼,家里水龙头坏了,去邻居家挑了三担水。肚子痛得猫咬一般。我告诉母亲说肚子疼,她没出声哥哥带回来好多床单、被套、毛巾被,母亲要我去洗,我说不,你自己给他洗吧。我去躺下,肚子疼的厉害,出虚汗。三姐姐来了,我听到母亲、哥哥和三姐姐在讲究我的不是。三姐姐是来叫我帮她去拿韭薹的,我说肚子疼,不去。她说:你怎么老躺着睡觉呢?

我很生气,我已经给他们挑了水,哥哥为什么不自己洗?我一点都不惭愧自己的不能体恤母亲。早上我挑水的时候,哥哥光大睡。上次哥哥肚子疼,母亲在家里念叨不止。我现在这么难受,她就像没有这回事,还嫌我不去洗衣服。我就不是她的孩子吗?后来我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下午,中午吃饭,没有一个人来叫我。

我感情丰富,很渴求亲人的关爱,可是没有人会疼我在意我的,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容易受到伤害。

外面风刮得很大,天很热,看院子里晃动的一院树影,和随风飘下的树叶,我总觉得这是秋天了。

同学都没有来信,我觉得同学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超过了我的家人。

我出门,看见母亲坐在院中,一个人,很孤单。她说,你自己去做点吃的吧。在煤气上做饭很快,这里还有两个鸡蛋。

我没出声,到后院拿了一块剩下的饼吃了。

深夜难眠,坐在院中,趴在凳子的后背上,闭着眼听波涛般汹涌而来的夜声,风声,树叶的声音那急骤的声势仿佛携带着什么,仿佛是一种巨大排场的前奏。

7.26周日  晴

蝉叫哑了夏天,天气变得沉闷,燥热,变得不安。

夜里听到风雨的声音,关上灯出了院子,果然在下雨,地上一片水,有落叶,我去母亲房中看挂钟,已经午夜一点了。

7月27日周一晴

父亲从北京回来了,给我买了一只翡翠的戒指。

7.29日  周三 晴

一大早,我骑着自行车到寿光卖韭薹。等了又等,价格就是上不去。我推车到了一个称摊前,那个男人说:两毛八,搬下来。搬下来,二十一斤。按照惯例,我问看秤的女人:再看看。

“看什么?你看不对吗?”她用手一捋头发,翻了我一个白眼,令我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的搬到车上了。我去看帐,女人写的是五块六,我其实早怕了她的白眼,但还是说:“不对,你再算算。”她说“算什么?二十斤,两毛八,五块六,哪里不对?”又一个大白眼。

“二十一斤。”我说。“谁和你二十一斤?”她不屑的撇撇嘴,又用手一拢头发,转头向另一边。好像多看我一眼就会让她不舒服。

我一直压抑的脾气忍不住了,“不卖了,我不卖了。”我走到大车后边,说,“给我搬下来,我的韭薹不卖了。”

“嗤!”一个女人斜了我一眼,“谁给你搬下去?你的韭薹在哪儿?耍赖到别处耍去。”“就是!”车斗里另一个女的说,还相互会心一笑。

“搬上你们车了,”我转头问掌称的女人:“是不是?”

“鬼知道你弄到哪儿了?”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扭着脖子说,“你说你弄到哪儿了?”我也拿不准了,便闷着气不再出声。四下里看,那个男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了好久,又一份韭薹过秤,我一下子看见那个男人,忙拉住他:“我的韭薹放哪儿了?”

“车上嘛。”“可她们都不承认!”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到车上了。”他对那几个装车的女人点点头。我忙走过去,对那几个女的说:“是不是你们赖皮?”还没说完,她们就都抢白过来,“谁赖皮了?你才是赖皮!我们又没见。”不仅不惭愧,还自得的翘起了二郎腿。我指着掌秤的女人,拉着男人说:“帐不对,你算算。”

“算什么?你自己算去吧。”

“你们怎么这样?”我眼前的一群根本都不是人,是一群无赖和土匪。“我的韭薹不卖了”,不为差几个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给我的韭薹!”

那个男的拍拍我的肩膀,前后摇晃着身子,说,“小妹妹,小妹妹呀,我们是在工作,不是跟你闹着玩。”

我是多么的希望自己一身武功,教训这群混蛋,但是显然我没有武功,也不敢硬碰硬。车上的姑娘们一个个的都在嘲笑我,我不理她们,也看不上她们,我转头到车前面,四处都没有看到领钱的地方,只好再折回来问那男的。他却弯了腰,作揖似的,拍打着我的肩膀笑:“你还带着个眼镜呢,连个字都看不到,那儿,一看就是!”

我还没有转过身去,那个掌秤的女人又翻过来一个白眼,“你的单子上还有别人,那个老头人家刚才来找过你。”车上的姑娘们都看着我,吃吃笑。对面一辆大车上的妇女问:“什么病?”我以为她骂我,转头去问她:“你说什么?”“在那儿,看,从西边数,第二个。”她笑嘻嘻的指着很远的一栋楼房说。然后回头指责那些人:“你们说明白人家不就知道了。”我看着她,很认真的说,谢谢您,就转身推着车子走了。领了钱回来,越想越气,越想又越觉得不值得跟这么一帮人生气,可就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车子也不骑了,到路边先哭够了再说。

人家故意气我,我何必再气自己?想明白了,就骑车去了仓圣公园。买了一支雪糕,顺着公园流线型的墙头,到东门口买票。口袋中只剩下四块钱了。我一个人坐在人工湖畔,在膝盖上摊开屠格涅夫的一本小说,后来又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出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心里还是闷,想去邱老师家借书,但是到那肯定中午了,于是先去吃一碗拉面,然后抬头已经到了书店了,就进去买了一本奥斯丁的书,《傲慢与偏见》。出来时一分钱也没有了,幸亏车子停在西边,不用拿看车费。

想,去我同桌小纪家吧,她一定在家。也不知为什么,就认为她在家。我想我们一起玩到午睡结束,再一起去邱老师家送书,要不人家一家午睡呢。开门的是小纪的弟弟,说他姐姐回老家了。出了家属院门,天那么热,太阳帽根本遮不住那么毒的日头,柏油路面像烧热的鏊子,一股金属烧的发红才有的热气往上蒸。我手按着车把,躲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物,一切都是机械性的动作。人昏昏沉沉的。在菜市场受的气,想起来恍若很久以前了。当远处一阵喇叭声,我才忽然被惊醒,抬头看到长长宽宽的公路上没有一个另外的行人。两边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我去了三姐家,帮她拿韭薹,一直到晚上七点,回家时天已经昏黑,村口的大爷说:“卖个韭薹,就让你娘操一天的心!”到家门口,乘凉的父亲说:“你娘已经接你五遍了,一直接到高道上。”高道就是大公路上。

肚子里很饿,一口气吞下一碗米饭。家里真是温馨。雪梅来了,她和母亲闹翻了,我开导她,她临走时,我把新买的书借给她,让她先拿去看了。

7月30日  周四  晴

跟着雪梅去杨庄,十五里路,到那里扑个空,后去三姐姐家。由于昨天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和姐姐干完活,她走了我又洗土豆,好歹弄完,趴在床上就睡着了。莉莉起先还跳来跳去和我说话,后来也趴下睡着了。

8.2周日晴

洗衣服,扫院子,帮母亲种她试验的蘑菇。

晚饭后洗澡,换了干净的衣裙,摇一把蒲扇走到村外。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树叶啦啦地响,西边天空还亮着,苍灰色的天还没有黑。我想哼个什么歌儿,不是心情好,是为驱散恐惧。

邱老师说我的小说人物苍白无力,缺少清新和青春的气息,只有凄婉和无可奈何。可是青春是什么?青春是热情和梦想,我呢,我的小说只是一场朦胧的烟雨,我所拥有的根本不是青春,而是一个人造的坟墓。哥哥也说我这个人沉郁,以前王老师也在我的作文后批语:勿将灵魂陷入沼沼之雾……旁观者清。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8.3日  周一 晴

晚饭一直与哥哥吵,他当然说不过我,最后咬牙切齿说:你将来进入社会,肯定四处碰壁。我很想反唇相讥,可是想到他是我哥哥,又不忍心了。合不来就不说话好了。我说我和你争论我总有胜利感,因为你太喜欢生气。他说,我是不屑和你一般见识,你将来就像我们单位的某某,人人都讨厌他……

8.3日  周二阴雨

母亲望着阴发灰的天,说,多好的天!

队长二爷爷要168元运输费,他比父亲个子还高,我路上遇见他不敢和他说话,记得他凶生产队里的人是那声色俱厉的面孔。我去他家敲门,说,二爷爷,我给送运输费来了。他迎出来,又马上返回,低头看我一眼,眼神疑虑而慈祥。他给我找钱,身上有个兜,很多大钞。他的手拿不住钱,老是抖。

雷声滚滚,闪电忽忽,走出门,收拾好怕淋的东西,母亲说上坡,我说你自己去吧,我可不去。回老院子吃饭,只听得哗啦一声,雨就来了,扯天挂地的水光。雨声大作中,祖父端坐在马扎上,一手捋着胡子,一边说,我才读千家诗,其中有,昨夜、昨夜、昨夜——我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祖父猛烈地摇头,说不是,是: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熹的。朱熹是个大学问家,宋朝人,诗写得好……我不喜欢朱熹,就抓了一个苇笠,冒雨跑到了前院。

8.5周三  阴雨

一大早母亲就来喊我起来,去卖韭薹,“还下雨呢,”一边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是愿意我去,还是愿意我不去。父亲又来叫,说,你二嫲等你好些时候了。

“谁要她等来!”极不情愿起来,才五点。父亲扫完街道,又去帮我装车子。我自始至终不出声,心里却发狠,想,下着雨,要我去卖菜,看来我还不如菜重要呢。父亲后来说要去借个大的雨衣,我说不用借,有什么要紧,淋不死!他终于没去借,我更恨他了。到了路上,雨点感觉不到,上了公路却哗得下来,淋个透湿。想,关节的毛病不会犯吧?一边又想,如果是哥哥,他们肯定不舍得他去淋雨。

卖完菜回到家,看到还有一碗米饭,就吃了。母亲还在那二分菜园地里,统共二分地,天天忙。我不管她,我去村集了,但是小雨,所以没有几个人。回到家头很沉,躺下就做梦,梦见到公园看电影,和一些人一起走过一条向南的林荫道,仿佛又是村里果园边的道路,是去看一部越南打我们的战争片——不是早就握手言和了吗?——却还是要打,接着越南人就打过来了,开着枪,啾啾的硝烟飞弹,单单追着我打!老师不允许我们逃跑,要保持队伍不乱。要被打死了——死后是什么样子?一边想着一边怕,不敢死。于是竭力睁开眼睛,知道睁开眼睛就不用死了。终于睁开,看见东边白色的屋墙,侥幸自己还好好的活着。这时听见祖母颠着小脚来叫我去做菜。我说不做了,做什么?又不想吃。说完了又睡。父亲喊我起来,心里恨他,就去买了一瓶花露水,晚上赶蚊子。剩下的钱给了母亲。又去菜园拿韭薹,到下午两点了,也没吃饭。不知道什么缘故,头晕,头重脚轻的,不出声拿完一个菜畦,对母亲说,娘,眼前老发黑,眩晕,脚晃来晃去站不稳。“饿吗?”“不饿”。回了家,母亲去做饭给我吃,吃过了饭,身体很舒坦,母亲又说,头晌让你父亲去截回你来,韭苔瞎了算什么,俺这小妮儿是个宝贝。你父亲说,她比你聪明,肯定早去避雨了。

心里渐渐也觉得暖和了。头也不晕了。母亲问,怎么样?我笑笑,说“好了!”。

“都快二十岁了还不知啥是饥饱。”母亲取笑我。父母都还是关爱我的。

8月6日  周四  阴小雨

今天去卖菜遇见一个精神病人,眼睛里冒火,声势夺人,我忽然想,人间只有疯子是自由的,疯子可以不要面皮,不要身份,不要架子,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骂人就痛痛快快的骂,打人就拼了命的打,一点都不压抑自己,多么淋漓尽致啊。但是如果别人都是疯子,我又怎么生活呢?

回来的路上去大姐家歇脚,吃饭后就睡觉,一直睡到四点,醒来他们都上课去了。我洗洗脸,梳梳头开始看书。姐夫回来我告诉他,要早走了,怕不锁门不安全,又怕锁了门万一你们没带钥匙,进不来了。他说你急什么呢?回家也是玩儿,在这玩几天吧。我一边推车一边说,大姐的衣服我看天不好收进去了,还剩下一把韭薹,人家不要,你看还能不能吃。

回家就去菜园,拔完一个萝卜畦里的草,天黑回家了。饭后听见母亲对四姐说,她在家,干活比你替我多。我叫她,不管她乐意不乐意,没有不去的;你呢,叫,偏不去,不叫,又去了。

心里特别温馨又满足

8.7日  周五晴

早上父亲一喊就爬起来,穿上衣服回后院,主动问母亲做什么菜时已经准备吃饭了。我回前院喊人吃饭,喊完回房就躺下又睡了,一下子睡到11点。中午醒来觉得空气凉了,天空明净,白云安详,树荫也清凉了,满空里都是清凉的气息。我问母亲:“今天是不是立秋?”母亲说是啊。已经立秋了,秋天是几场大雨带来的,洗去了一个夏天的暑气,阳光都变得干净了。

整个夏天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去了,没有痕迹,也没有写出什么。或者我也在蜕变之中,那个绝望灰暗的我,正走向一个乐观明朗的我。

立秋了,一切都变凉爽了。晚上听到的不再是四起的蛙声,白天听到的也不再是喧闹的蝉鸣,一下子成了秋虫的世界,蛐蛐似乎躲在墙缝之间很久,一直到立秋这天,忽然都跳出来了。

我的心态宽容而祥和,对母亲有愧疚感。

看见村里的女人们凑在一起,看见曾经年轻过的母亲和她的同辈已经变成了老人,再看祖父祖母一辈,他们算长寿的,很多人已经入土了。这些平凡人的岁月就这么流逝了,爷爷是辛亥革命前一年生人,五四运动,七七事变,新中国成立,十年浩劫,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烟云。新一代的人又会上演什么剧目呢?

8.8周六晴

下了公路,走过长长的一段沙子路,两边玉米唰唰地响。我想去问问老师,以前的同学今年有几个高考“能走的”。以前好像有人给大姐提亲说过她,我奇怪大姐竟然没接受,当时姐夫是师范生,他只是民办教师。可是王老师的见识为人何止大学生可比。而且现在他也有文凭了,如果姐姐嫁给他,我们现在就是亲戚我以为姐姐失策,因为她太精明,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建筑师,往往一丁点疏失就改变了人的一生。但这只是我的看法,不会是姐姐的看法。

我问哪是青青家,一个小孩过来说我是楠楠。我不知道楠楠是谁,我问他你姐姐是青青吗?他说是。已经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他带我去一个洗衣服的妇女那儿,我说来看望王老师,她对我没有兴趣,他走了,她说,也拿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了她地址和父亲的名字,回去的路上却觉得悲哀,王老师的环境也不过如此,一个和所有妇女差不多的妇女,一对和所有孩子差不多的孩子,那千条万条都是已经有人走过的路。想起王老师的话,保留昔日的形象,以作永恒的纪念。只有如此。

8.9周日晴

晚上月色很好,透过树叶洒了一地。七月就这样过去了。

永玲昨晚来的,今早就走了。她告诉我人有三种:理智型,情感型和意志型。我是什么型呢?许多时候我不敢坚持自己,甚至委屈自己来取悦别人,难道别人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讨厌那些虚伪做作的人,但是反思自己,我从来不比别人高明。我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就是为了别人在背后也不至于说我一个坏字,可是我一直渴望做一个真实坦白的人,往往却又显得像一个异端。我希望塑造一个斯文可亲的形象,实际上却只是俗不可耐。我一直矛盾,在心理上对凭借父母权势的同学充满对立的情绪,转过身和熟人谈及,和她们结交似乎又值得羡慕,我鄙薄别人的毛病我都有,比如虚荣,偏激,狭隘。我都有。

可是为什么我要违背真实的自己,去做一个不是我的我呢?我的动机不过是为了让别人在背后也不至于贬低我,可是本心里我又不很看得起这种评判。一直迷迷糊糊的成长,希望自己做一个真诚自然坦白的人,可是在人前我又忍不住去扮演一个好人,在真实和好之间我宁愿选择真实,但我没有勇气不去好,因为我还是在意别人的肯定,而不愿意被众人视作一个异端。我渴望在别人眼里是个斯文沉静的形象而实则俗不可耐……我也不怎么认可那些背后被大家都说好的人,我一直渴望淡泊同时又多么渴望脱颖而出卓尔不群。我渴望单纯的人生,但是又复杂的折磨自己。我不愿伤害别人,但回头设想那些也无所谓造成伤害。我一直如此矛盾,似乎明白很多的道理,但这些道理并不用来衡量自己,可是我又对人说道理应该自己先实行……我明白人的性格就是众人眼里的样子,但是又一直想解说自己的特征,却不深想自己到底终究怎样。

二姐修房子,帮忙一个下午,累得要命。今晚的月光很好,宁静清凉。

8.10周一  阴

睡得晚早上就难起,父亲又来叫我,烦要死。我对父亲说不出有多么讨厌他,不想看见他。

农家的活计没完没了,仿佛从上一辈子带来,满满的。下午去一下午韭薹,回家后浑身像散了架,躺下来就不想动了。我跟母亲说,娘我活够了,我想死。母亲说,那我得去给你准备一大筐纸钱烧。她是笑着说的,气我。我给她讲:我们种菜园并不是为了发财,也发不了财,就是图有个事做,可她听不进去。还是天天累得要死。

8.12周三小雨

午夜梦回,细雨敲窗。

呆坐着,想着刚刚的梦。梦里一个以前的同桌一封来信,信里说,很想念你,唯一想念的就是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心中最不可及的一个疼痛……梦里我站在一条很寂寞的街上,街边就是一个万丈悬崖,忽然一阵大风吹走了信纸,往悬崖底下飘了下去,我伸手再也够不到了。

醒来心里非常痛,是因为睡前我给另一个同学写了一封信吗?太久了,我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自己,但是在梦中宛然如在,而且一往情深。梦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信纸是些破碎的纸片,有的写着逗趣的标语,他是一个喜欢逗趣的少年,文弱书生的一张脸,吟吟笑着,藏了什么机密。可是他早就不是这样了,早变成了一个“一副变色眼镜一支烟,遮去了所有的辛酸”的消沉的青年。我无法明白,人类的情怀对流逝的光阴又是什么呢?连我自己都遗忘了,只有在梦里才“醒来”,然后中间全无阻隔,直接连通。

细雨淅沥地下着,古往今来的人,古往今来的情怀都在哪里呢?一代一代的人都消失了,那些情感也消失了,到后来,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几天一直平静了好久的心情不知怎么又变得低沉。任何人任何事都让人烦得要命,呆在自己房间里,我一种被所有人丢弃了、无人关心的冷落感,又父母——其实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好在现在又平静下来了。

人生总在路上设下一个个的陷阱,不意之间就会踩空陷落。

8.13周四小雨

早饭后带韭薹去九巷市场卖掉,被雨淋湿了头发和衣服,很不舒服。终于和一起去看王老师,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而清凉。偌大的房间,只有两张简陋的床,凌乱的被子和枕头,刚刚睡过的痕迹。此外一桌一椅,十分简陋。不怎么热但是我一直在出汗,于是闷。我说这屋里怎么这么热呢?声音很低,他大概没有听到。他只抬头看了看窗子,淡蓝色的窗帘低垂着。和王老师随便谈一些学校里的事,说冯立松考上了,袁是委培,刘守军、王明坤都落榜。唯一的冯还是专科,总体很糟。

说到王老师自己,他笑,像冷笑也像嘲笑:想想那时我真傻,一个班的语文,三个班的生理卫生,一个医务室,某某走了,我连班主任还替他当。那时生病还怕死,现在死也不怕了……

到底什么病?

功能不行,人体重要器官。

听小丽说你在这挺安逸的……

是安逸,起码大大小小的会,一年多了,我一个也没去开过。最烦听别人的演讲——其实我已经调走了,只是还没搬走,去某某局,下次你再来我就不在了。我不想去,他们也不会赶我走,一切调遣都是某某局说了算,那边要人,去也好。那里就一个人,清闲,不用听人指派,不用看人眼色。

那边就没大有事了?

没有事就睡觉,看人,人来人往呢,在大街上。他们有个好老子,一个是徐校长的夫人,一个是某大企业的厂长的女儿,还是一个是局长保荐的,有什么办法?现在你也好了——快要分了吧?

还没,还得过半年。

也行了,也很幸运了,比一般大学生还分得好呢。经历的事多了你就学会分析问题,解决各种事情了。你们大了,真快!我记得十六级升初中,一个个瞪着眼睛像小傻瓜似的,比你们还高两级呢。你们也大了,真的。你应该请大人给活动一下了,我帮不上忙,一点也帮不上,以前你脾气不大好,现在如何?

还是那样。

走了,他要去那边报道,我也站起来,往回走。

8.16周日晴

直到昨天黄昏,听得母亲对父亲说,小妮儿也没有吃饭,迷迷糊糊又睡了。这两天因为累,睡神特别肯垂青我。今天是祖母生日,我先挑了三担水,饭后去菜地洒复合肥,回家后大姑、二姑、大姐、三姐、四姐都已来了,我骑上三轮去接二姐姐,四姑也来了。去前院,高考落榜的五表哥也来了。问他,他说打算复课。忽然下大雨了,我赶紧打伞去菜地,在复合肥上盖一块塑料纸。因为下雨,冬冬,彬彬,莉莉也都跑到老屋,要了命了。一大堆客人挤在屋里,只有在菜地忙了半个上午的母亲,还在敞篷里锅台后呛出眼泪的烧火,(一下雨,柴禾潮湿,烟气浓重)。我跑出跑进,身上早淋湿了,大屋里传来喧闹声。我落汤鸡似的跑进屋,姑姑们正舒坦地躺在炕上,姐姐们则支派我干这干那。我去前院送完菜饭,雨已经停了,天一下子就晴了。吃过午饭大姑忽然不舒服,又跑了几趟,去医生那给她买药。脚未停,父亲又喊我去菜园,为三个菜畦洒复合肥。回到家,骑三轮将二姐母子送回家,再回来,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听得哥哥回来了,听得母亲说三姐姐不和我去烟台了,听得电视在响,父亲和四姐在吵,母亲在说:小妮儿,明早起来去拿韭薹,菜畦里又满了,五十多斤是有,还要挑水。我本来昏昏欲睡,听了心里又忽然压上来什么,没有尽头。

挣扎着写完日记已经深夜,我想着没有尽头的明天,以及父亲永远嫌我懒惰的话语……

8.17周一晴

早上一出房门就听见挑水回来的哥哥说:刚要打门去揍你,已经起来了。饭后哥哥姐姐赶集去了,我去拿韭薹,从7点到12点,累得很,回家来,母亲正在给哥哥洗衣服,说,洗了一上午,也不知怎么,哪一件也是一大块黑油,我的手指头快要搓破皮了。你也快放下韭薹,来和我洗……

“你甭想!”我大声地说,“你累死,你手指头搓破皮与我何干!你在给我洗吗?你在给你儿子洗!你闺女儿子回家来,没一个帮我忙活的,还忙活你一上午,他不知道疼你,累死你我也不管。我还给他洗?你别想!他多咱回来一趟,就抱回来一大箱脏衣服,你要发牢骚,你说给他听去。我还累半死呢。”

母亲忽然温柔地笑起来,我隔着门帘看到了,心里内疚刚才的火气,便不出声。母亲轻声笑着说:“那里就敢劳驾你了?中午我不困觉好了,去拿韭薹。你哥哥手上皮肤不好,不能洗衣服,你嫲嫲生日他回来晚了,今天去集上买些衣服鞋袜给她,应当的。”

饭后我躺着看书,想着待会去菜园,谁知一下子睡着,醒来却已经下午四点了。太阳斜斜地照着,母亲抱着韭薹回来,笑笑的,“叫了你三遍了,就是叫不醒。”

我没听到,也不解释。晚上回房,看见箱子锁着,我记得自己没上锁,肯定是母亲,除了她没人这么细心。到处找不到钥匙,去问,她果然知道,说在抽屉里。心下不由感激她。

下午我和哥哥去菜地,叫母亲回家歇息,她不肯。很晚了才回去,我们回家时,母亲已经包好了水饺给我们吃。因为放在两个地方,父亲不知,只煮了一处的,没够,母亲早早就说吃饱了,后来剩下了她才又吃,我才知道她是省给我们吃。

母亲五十七八岁了,所有的风雨都过去了,她应该安享晚年了。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祖父母的儿媳妇,年过二十的儿子未娶,小女未工作,什么都叫她挂心。

晚上月色很好,风凉。夜空里充满了幽穆的气息,使人想到一些远古的事。想起明早还得去干活,就觉得人生真无乐趣,农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8.18周二晴

上午见到惠来,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她出现在你眼前,就像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在夜天,身材细瘦,眼眸清亮,脸面皎洁。美丽是女人的幸运,她是幸运的吗?虽然和那个李小民过了好几年日子,却还是小女孩子的妩媚可爱。

“他比我大六岁。”“大了知道疼人。”我总以为大夫小妻好。“哼!坏起来,比谁都凶。”她淡淡地说。我于是想起别人说他怎么凶残打她骂她,但是她认命了,“这辈子跟定他了。”又说,“他跳舞跳得很好,霹雳舞,迪斯科,交谊舞,蒙古舞,都会!那时他收到过好多女孩写给他的信,他拿给我看。”但最终得到他的是她,所以虚荣心上是满足的。“想一想,那时真傻,太傻了。”她说。她大我两岁,是十六岁去跟着他过,如今已经五年了,她也二十一了。她后悔吗?幸福吗?她想不想这些事?她也不是别人说的水性杨花,就是嫁人早了点。

8.19周三晴

上午卖完韭薹顺路去大姐,饭后姐夫给我几个作业本,让我用。我说我用稿纸本,问大姐有没有,她说,你就是不务正业!还说,你天天写,也没见挣了多少稿费来。我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如针刺。一个人的志趣一定要和实利挂在一起吗?我心里反驳了一句。知道她是无意,我平静告辞,她也不知道我介意,但我就是感觉受到了伤害。

8.20周四晴

几天前我就问梅子姑姑,你拿我四本杂志看完没?那是我借别人的,人家要。她说傍黑天给你送来,我便在家等她,但是一直没来。人家都说她是个懂事的姑娘,但我只看到她言而无信。

我去找算母亲。娘,书你给我借出去,你去要回来。谁给你借出去了?你还谁!我没有。

很生气,明明前天还找算过她。

梅子吗?人家早送来了。

什么时候?

送回来几个月了。

气死!明明放假后才拿去的。趁我不在家,就给借出去。和商量事,没有不成。

这时父亲回家,说有我一封信。我接过来看到已经打开了,是晓梅的信。他还问:晓梅是谁?李晓梅,是李晓莉的姐妹吗?怎么住在七中?

用不着你管,就在七中。人家姓董。

我烦得要命,对父亲的反感无法诉诸言语,连看到他都不愿意。拉着母亲上了集,一边嘟哝:你给我要回我的书来就行。

谁借的呀?我想不起来了。她还笑眯眯的。

你借出去的,还问我!

“爱美?前邻你二姑?你大婶?”

我简直就给气死,没法说话了,拿话噎她:你去撞墙!这么个事记不住!我的书每次你轻易借出去,我在家没人来借,我一出门你就做好人了。

我的话说重了,她站不稳,眼里闪过一种我极陌生的神色。我心里马上后悔了,我的信父亲给拆了,真是讨厌至极我没分寸,在欺负母亲,因为她比我更软弱。

午睡后胃里很难受,母亲又喊我去干活,我不出声,不理她。她忍不住了,丢下一句:“你看你要出产成个啥!就自己走了。我很晚才起来,浑身没有力气,到菜地,在地头坐下来听着母亲数落,一声不吱。母亲去挑水,我还是不想动。觉得热,汗珠不断往外渗,四肢无力,软像个面包,一摁一个窝。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如今死了也是死,几十年后死了也是死,反正出人头地无望这么庸庸碌碌的,还不如瞬间死了的好。母亲回来了,说,你看看菜地,你看看这菜地,你还吃饭?还睡觉?

我头里发昏,浑身虚乏,抱臂坐着,如果不忍着,早哭了。但我还是忍着,否则母亲看见了更恨我。她肯定觉得我装的。父亲从学校回来了,母亲一看见就发作起来我身上不好受,这菜也都干死了,叫你们上复合肥,都把庄稼上死了。我还怎么活?我还不如死了呢。

父亲烦了,说,你一死了我就去化骨灰。

谁死了不化骨灰?父亲死了不化骨灰吗?我恨他,非常彻底厌恶他。他作为一个男人,母亲腹泻无力,他不管。母亲看到菜地这样,自然心焦,说说气话罢了,他就这样不体谅。这样的人压根不配有老婆。

回到家已经一片鸦黑,村落泡进一团淡墨色里。只有西天还亮着,几片云霞闪着光洁的边缘,让人心里沉静。我对母亲说,我刚才坐在地头也是出虚汗,头发都湿了。大家你心焦我,我心焦你的,说话都不好听。

父亲忽然变得慈祥:怎么不去卫生室看看?

晚上挨着母亲睡,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她说肯定想,不过你这个年纪不会死的。我说如果你死了我也想你,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冬天,夜里去看电影,看见幕布上过来过去的人,说话,做事,什么也看不懂,却非要看完。回到家,早已经冻透了,腿脚失去了知觉,大概腿疼的毛病就是那时弄出来的。你在外间烧火,叫我烤着火,你钻到被窝里去暖被窝,直到热了,才叫我脱了衣服拱进去,两只脚放在你的两腿间,两只小爪子塞在你的腋窝里,暖过来的时候也就睡过去了。然后你睡觉朝一边弯,露着背,我问你冷不冷,你说不冷,我总觉得你会冷,就用俩小手去给你捂,捂不过来,又拉被子你盖,也盖不住,就拉过来一个袄袖子挡上去了。还有一次,不知怎么你脾气坏,叫我自己一个被窝,我睡不着,翻来覆去动弹,你就骂:动什么?你发了邪?我一声没吱,一个人在被窝里哭了半夜。

母亲伸过手臂来抱我,她多年没有抱过的小女儿了。说,我总要拉扯你到三十岁,做了媳妇,生了小孩,我就放心了,死了也放心了。

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我哭了,不知母亲有没有哭。忽然听见她说,你真胖,抱着一抱肉。

母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呢?我多么希望你不这么天天的劳累,不生这么多孩子,那时你是不是就顾得上我,对我好一点了呢?

以前我们是些小不点,在祖父母的膝头逛荡,现在是下一辈的小不点在那里逛荡了,祖父母也那么那么老了。

近来身体不好,心情也十分低落,什么事都让人难受。我心里对谁都有一腔的温柔,可是表达出来的时候,为什么都是无理和对抗呢。

大概又感冒了,已经初秋了。

8.22周六晴

果然感冒了,很难受,卖完菜去找同桌的小纪,一起去学校,王萍不在,遇见了马慧春陈国良梁栋程汉东等。学校里的草经过一个夏天很茂盛了。我们去拉面馆吃饭,想去公园没去成,去商业大厦,然后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元曲三百首,六块五。母亲知道了又说买贵了。

8.23周日晴

卖菜回来,一进门就觉得浑身疲乏,真想躺下就死掉,再也不醒了。

感冒一直想靠着,过一两天就好了,但是越来越难受,好像重感了,头痛。

这还不算,我和母亲在烈日下,在清寒的大早,把腰完成一张弓,一根一根地掐韭苔,不管饭前饭后,不管白天黑夜,都得忙完了才休息,然后我骑车二十里路去卖掉,九分钱一斤!我还得在烈日下暴晒一上午。难道我的时间和劳累就值九分钱吗?市场上烟尘弥漫,各种嘈杂声和骄阳混在一起,让人头裂。只恨不得将它们都一下子扔了算了。

鼻涕水擦不完,眼睛像在火炉里一样烫得难受,我想睡觉,不,先写完日记。

好久不见同学,乍见很亲,但是我知道,天天在一起了还是反感和失望。

8.24周一晴

秋天了,蝉还在叫,声音寂寥。蝉声歇了,它的余音在耳朵里成为一种空虚的震动。

为什么这么心烦呢?胸膛里一股莫名的反感,不知要冲着谁发作,只想找个人吵一架,拿个什么东西摔一摔。

屋里要命了。

8.25周二晴

卖菜回来,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深夜,父母房里也不再说话,我去关了电视。秋虫在那个角落里寂寞的鸣响,谁家的灯光照在树枝上,拉成一道斜斜的影子。前邻还在熬夜干活,都真是辛苦!

昨夜梦见哥哥,我托朋友介绍一个姑娘给他,他却傻了,疯了,打骂我们,邪恶吓人,令我感到陌生。姑娘悄声问我他吃了什么药变成这样?我们很怕,他已经是个没有良知和灵魂,也没有意识的可怕的人了。但是我们并不憎恶他,反而很淳朴爱着他,希望能帮助他恢复过来。后来也不知怎么,只是满心凄凉然后就醒了。

8.26 周三 晴

后邻倚门坐着的小女孩,低着头,抱着膝盖,小手指在地上滑来滑去。问她,怎么不去上学?

“迟到了。”

恍然间,我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迟到了,害怕老师以为自己懒,宁肯不去了,逃课。从来我就不够诚实,说一些根本骗不了人的谎话。

又遇见一个小女孩,平日粗鲁野性,这次她看着我,用手指着身边紧挨着她的更小的孩子,对我说:你看愁人不愁人,我该怎么办?唉,妮,我先背着你,来。

小大人似的,很强的责任心。我明白,她在更小的孩子那里,就成大人了。

8.27周四晴

去看二姐姐,回来洗完衣服,写完作业,收拾了衣服和书籍,信,分门别类整理好已经半夜。翻来覆去就这么些东西,怎么会这么麻烦呢?大木箱这次不想带回学校去了。

整理信件,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别人肯定都忘了,我还有必要记着吗?

8.28周五晴

母亲出门送我,有些舍不得。其实我在家里她并不疼我,累了,病了,从不过问。当然她对自己也这样。在她那里一点点的物质有时比人都重要。但是一出门就不行了,仿佛我要去刑场沙场,一去不回似的。好多时候我忍不住可怜母亲,看着她小心翼翼甘若微尘的一生,可是立马又为自己这种居高临下的可怜产生了罪恶感。

8.29周六阴

一上午找不到钥匙,和雪梅去村小学看新盖的楼房,又去鱼池看水,心里很冷淡苍茫的,她和调皮的小表弟嬉闹,我一点不喜欢那个以撒谎来逗趣的小孩,总不搭理他。

明天就要走了,东西都锁在箱子里,翻遍了衣兜,纸盒,抽屉,床铺,都不见,刚扭了锁,钥匙立马又找到了。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健忘症啊。

一阵雷声忽然滚过,霹雳垮嚓,雨下一阵停一阵的。屋里光线昏暗,还不到傍晚我就开了灯。我喜欢西方人的个性和东方人的趣味,也喜欢黄昏的雨。

就那么二分地了,可是父母天天忙要命,对他们,我忍不住要可怜。

我有才华吗?是否跟爱美、惠来一样的?如果我没有才华,就用不着失望,用不着抱怨;如果我有才华,那么绝不会埋没至死。

8.30周日晴

今天是星期天,父亲在家,但是我不用他去送我。早饭后母亲出门前嘱咐我自己煮几个鸡蛋,于是我烧水,收拾好东西,然后只往炒锅里放了一点水,煮上鸡蛋咸鸭蛋,然后去洗头,忽然心里很冷落,朋友忽视我也罢,同学忽视我也罢,哥哥姐姐不在意我也罢,怎么父母也不在意我呢?哥哥每次走,你们都什么似的忙前忙后,我就没人管了。就在这时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却没在意,检点好东西,饭票,钱包,忽然想起锅子里的咸鸭蛋,急忙跑去,已经一屋子焦糊气了,我一惊,看到锅子里冒着浓烟,发出吱吱的声响,急忙关了煤气开关,来半瓢水倒进去,再晚一会就怕烧化了锅子,煤气罐爆炸了。这时忽然想起水龙头下的盆,母亲让我搬出来,一看水早满了,我弯腰也搬不出来,还怕弄脏了衣服。也不知跟谁生气好,于是提着盆子就扔了出,盆子飞远了,水也飞远了。既然他们心里没有我,我也不必计较这些没用的东西。端出锅子,才看到鸭蛋已经糊了半边,黑成火炭了。更生气,拿来打气筒,可是怎么也压不动,一用劲,用偏了,打气筒下边一滑,我收不住势,一下子跌倒在地,把膝盖也跌破了。

9.1日周二雨

买了一个带包装的玩具吉他给高红,今天是她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

记得昨夜,让两个女友先走了,自己坐在操场边的篮球架下的石头上,坐了好久,她们没回来。我想如果她来,问我做什么,我就说你能不能去找某某来,告诉他,我思念他整整一个暑假。然后她就玩笑地去找,自然找不到,然后我就把心思说给她听。她却没有来。

夜风吹着树叶,远处有说笑的声音,还有人在练气功。

现在,空腹坐在教室里,风很凉,心里澄明。林晓说,暑假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说我看看,她说在家里,忘记了带来。我说我希望能看到。

其实我心里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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