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西安城里持续了三年的疫情尚未散去,依旧是反反复复。疫情严重时,学校停课,高速封路,街头的饭馆、商店被迫停止营业,医院不允许探视病人……还有一种蓝色的口罩人们一戴便是三年。
四月清明节后的一天夜里,阿娟喝醉了酒,躺在家里的地板上哭了很久。
回家的巷子里,我搀扶着阿娟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她低着头,闭着眼睛趴在我的肩上。说话间,她笑着冲我“哈—哈—”两声,一股浓烈的酒味便在空气中散开,直冲进我的鼻腔。她说,吃饭的时候,一桌子的人又谈起了叔父,心里很难受。几句话说完紧接着一阵沉默,发出很粗很粗的呼吸声。片刻后,她痛哭起来,哭声颤抖不止,泪珠大滴大滴落在我的衣服上。
回到家,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到沙发跟前,阿娟便瘫坐在地板上,接着身子往后一躺倒了下去。她仍是不停地哭,哭了吐,吐了哭……像一个在大街上找不见妈妈的孩子哭到鼻涕混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我将她扶起,抱着她,两个人并排靠着沙发坐在地上。
她哭着自言自语:“我叔…把我从贵州…”她边说边颤抖着,“叫回来,现在不管我了…他不管我了…”
顺着阿娟的话,我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贵州已经生活了六年的我们决定回到西安。那个时候,年过三十岁的我们选择重新踏进一座陌生的城市,唯一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是一个念头——“在外漂泊的游子想回家了!”然而,对于只有普通大学本科学历的我们,要在西安找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却是非常非常得难。后来,幸得阿娟叔父的安排,我们才得以顺利的回到西安。
我看着身旁的阿娟,此刻我无需像往常那样在她哭泣的时候去哄她,我要做的只是坐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用说。
她问我:“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不?”
我理解阿娟心中的痛,可是却做不到感同身受。
两个月前,叔父离世的那天中午,我和阿娟开着车子赶往殡仪馆。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车里一片寂静。应该是悲伤的情绪已经憋了很久,阿娟突然间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边擦着眼泪边说起,年前她的单位搬进了新的办公楼,因为搬家太过匆忙,似乎也没有讲究个黄道吉日,新办公楼叔父的办公室里没有空调,没有办公桌,没有办公柜,没有……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空得只剩下头顶的几盏明晃晃的灯。
无奈之下,叔父只好在会议室里办公,打电话,签文件。那个季节天气很冷,会议室里的中央空调尚未来得及安装,办公人员临时搬来一台电暖炉给叔父取暖。
殡仪馆里叔父的灵堂外聚集的人并不多,听他们的口音,多数是从叔父老家里来的亲戚。他们围在一起说这说那,仔细一听,有人提起了很多年前叔父自己出钱给村里修路的事情。偶尔也会听到某个婶婶或者婆婆在灵堂里嚎啕大哭,然后被几个晚辈搀扶着走出来。
叔父的追悼会定在了三天以后。
灵堂的对面立着已经摆放不下的花圈,叠拼着依次排开,细看上面的挽联,有省上、教育、银行、媒体……以及从地方到省级各级水务系统的单位。
灵台的正中央立着叔父的遗照,一身正装的他微笑地注视着我们,安静的,慈祥的,威严的……那张照片放在灵台上作为遗照唯独不相称的地方便是照片上的叔父还很年轻,看模样约莫不到五十岁。
叔父的离世太过突然,似乎听到消息的人都会发出一声惊叹和惋惜,“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吧?”
站在一旁的三叔(叔父的三弟)表情凝重,眼睛里暗红的血丝清晰可见,他抽着烟缓缓地跟我们说着叔父离世的过程。叔父的心脏有些毛病,做了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也似乎是…命里注定叔父最终没有逃过此劫,这一年他五十六岁。
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着灵车将叔父的遗体从医院运送过来。掀开那层白布,我们几个人一起将叔父的遗体小心地放进冰棺里。叔父的遗容化了很浓很浓的妆,已经掩盖了原本真实的面容。我和阿娟没认出来,真得没认出来,那容貌一丁点也不像我们往常时候见到的叔父。
阿娟的朋友阿超一直站在灵堂外,望向灵堂,眼眶发红。他伤感地说起,“你们知道吗?十年前的今天我和叔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集团创办之初,整个公司才不到十个人,阿超是最早跟随着叔父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有一次,他们去县上跟人洽谈业务收购业务,却被对方误认为是从某个地方来的皮包公司。
待我想找阿超说说话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独自穿过了草坪走得很远,满身黑色,地上的背影被黄昏时的夕阳拉得格外长。
因为事发突然,叔父的丧事办得匆匆忙忙,但是再匆忙也不能丢了体面,毕竟来吊唁的人大多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有很多事情要去准备。
阿娟喝过一杯温热的牛奶后仍旧是靠在我肩上不停地流着眼泪。
我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场灾难,那天下午,**飞机的一趟从**飞往**的**航班在某地坠落,机上乘客连同机组工作人员全部遇难。从视频上看,整个坠落过程不到三分钟,一段非常黑暗的三分钟。我不知道那些人在生命中最后的三分钟里会想些什么?恐慌?或者祈祷神的出现?告别?和亲人告别?可是他们没有机会。于当局者是灾难,彻彻底底的灾难,三分钟内亲人离世,家庭从此支离破碎,一如在这场持续了三年的疫情中因感染疫情而死亡的人们,或是受疫情影响医院不给及时治疗而最终死亡的人们……。
常说世事无常,纵使来日方长,也抵不过无常使然。飞机坠落,疫情爆发,还有明明已经躲过一劫的叔父还是没能看见那四月的人间。偏偏这人间有些告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孤帆远影,只是在某个太阳依旧升起的日子里,有些人悄悄的留在了昨天,连个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留给我们。
与我而言,这一切我是局外者。当下与我有关的是眼前的阿娟。还记得叔父离世的第三天下午,我被公司通知要去外地出差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殡仪馆本是一个生离死别之地,阿娟还要忙着第二天追悼会的事情,为了方便当天夜里需要住在殡仪馆附近,无奈之下我只好一个人回家。她送我上车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害怕这次分别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娟。想着想着鼻子发酸,有些想哭,想抱抱她,但她着急地没说几句就跑回灵堂。
开车回家的路上,那种害怕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情绪非常低落。奇妙的是,那天夜里,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孩子写字,门外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娟回来了!……那一刻给我的感觉似乎冥冥中阿娟能够感应到我的意念。于是我起身朝她走过去,也顾不上问她为什么会回来,便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头发,说着“宝宝,让我抱抱!”
清明节那天的早晨,我和阿娟去殡仪馆祭拜叔父,那天刚好也是叔父离世后的“六七”日。那天来祭拜叔父的除了三叔以及叔父的儿子儿媳之外一共七八个人。三叔仍旧像一个多月以前那样不怎么说话,独自抽着烟。其他人说这说那,似乎有着说不完的事情。
阿娟问三叔,“大姨还好吗?”
三叔说:“你婶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念着佛经,电话也不接。有一次有人过来探望,敲门敲了很久都没人开门,还以为会出事情。最后还是超(叔父的儿子)从曲江赶过来给开的门。你婶精神状态不好,再这么下去真害怕出什么事情。”
那天夜里,阿娟问我:“你说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突然有一天有个人先走了,留下来的那个人怎么办?”
“留下来的那个人不可避免的要承受一场巨大的痛苦和孤独。”
阿娟接着说,叔父离世后,公司的一把手职位空缺,某领导开始推行全新的制度化改革,出台了各种发展政策,每天不停的开会,开完大会开小会!从早开到晚,当真是马不停歇呀!不过谁说就一定是那个领导接班呢!
仔细一想,叔父离世到那天晚上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不过似乎……他离开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