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住的音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车灯特别亮,直直照射着我的眼睛,像是专门为我而来。司机猛然转动方向盘,汽车丧失方向撞上公路旁粗壮的大树。我被翻面了,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我身上,像要把我碾压成碎片。我痛不欲生。


好像做了一个梦,我在地狱的边缘,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吼叫,那是绝望和痛苦?还是对活着的渴望的呐喊?我不愿堕入绝望,不愿承受酷刑,我还想活着。我转身向前跑,我分不清方向,我不知道地狱离我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但我知道一个人生道理,只要一直走,终点总会到达,所以我不敢停下脚步。

终于,我看见了光。我停下奔跑的脚步,一步一步靠近光。忽然,我的周围闯进一段优美的旋律,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声音的源头,所以我加快脚步。我看到一架钢琴。单调的钢琴在追光下像披上了圣洁、高贵的金衣。我被它牵引着,纤细、柔软的手指像精灵一样在琴键上跳舞。一曲结束,周围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我站在追光的中心,我是主角。我没有看到观众,但我依然鞠躬致谢。那是我存在的意义,我因为钢琴,或美妙的音乐活着。我十分陶醉,将永永远远沉溺其中。

掌声之浪慢慢退却。我看见一串漂亮、金色的音符从我身上长出来,它绕我一周,抚摸我、亲吻我,像在与我告别。它慢慢离开我的身体,飞走了。我焦急地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追光跟随着音符从我身上碾压过去,掌声越来越远。心脏一瞬间被清空,我一无所有。


我的头上、手臂、腿上都缠满了纱布。我像一个蚕宝宝。看到我醒来,他们都很开心,妈妈甚至流出了眼泪,嘴里不停嘟囔着:“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半个月后拆完所有纱布,我还是无法抬起我的双手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被判定不能弹钢琴,但还活着,活着就好,妈妈认为活着就是一切。医生说可以和不可以的几率分别是百分之九十和百分之十。这好像在赌世界上有没有奇迹?我是不是上帝的宠儿?

我从不服输,我相信自己是那百分之十。

我会爬向那百分之十。我的人生没有“放弃”两个字。


刚出院的时候,我不能自己喝水、吃饭、洗澡。我特别害怕他们伸到我面前的手,那让我感觉我是一条小狗,主人把饭盆放到我面前,我摇着尾巴,伸长舌头、流着涎水,无比感激。每当这时,我就希望自己是一个机器人,不需要吃饭、喝水、洗澡,甚至不会受伤,只要插上电源,就瞬间充满能量。

我努力关掉一些感觉器官。不看怜悯的眼神、不听关切的声音。我让我的世界只剩下康复训练。我早出晚归,心想只要耗完所有体力,脑袋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终于,一个月后,我可以自己吃饭、喝水。只是慢一点。我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慢慢来,耐心一点,会好的。才过了一个月,我以前的人生走得太快了,我轻易拥有一切,这是一个契机,我需要适应慢慢的生活。

这期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感谢他。但他放下所有的事情,我很内疚。

两个月后,我可以双手紧紧握住水杯喝水,也可以把他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

我真的感觉到我在慢慢变好。我想,半年,不,最多一年我就可以重新弹钢琴了。


那天,我走到钢琴旁边,我已经近半年,不,七个月没碰过钢琴了。钢琴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我拿着纸巾把灰尘全擦掉,钢琴在发光,映出我忐忑、慌张的模样。我小心翼翼打开琴盖,它依然那么神圣和庄重。我坐到凳子上,慢慢挪动屁股,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双手终于放到琴键上,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我祈祷很多,希望自己还能弹钢琴,希望自己能弹很久,希望我损伤的神经已经完全恢复。欲望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推着一个,源源不断,看不到尽头。小时候在小剧场里获得第一次掌声后的我,也希望有更响亮的掌声,更大的舞台,更亮的灯光,更沉重的奖杯。我希望自己更好一点,拥有更多一点。这种感觉就像,只要没有什么特殊因素给我下死亡通知,我就以为我可以一直活着。

此刻,双手再次放上键盘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人永远活着,也没有人能一直往上走。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命运扯着双手扔向谷底,我在不停往下坠时,只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我抓住,就算停在半山腰也好。

只要能弹就好。只要能弹就好。只要能弹就好。我抛掉很多,在心里默念三遍。我想,上帝已经听到我的声音,我已经忽略很多愿望,只要一点点就好。

手指立起来,琴谱已经印在脑袋里。我看到手指在钢琴上飞舞的样子。那么灵活、那么漂亮,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手指渴望成为的样子。那是我手指的归宿,也是我灵魂的归宿。只有它和音乐可以解释我为什么活着。

只要弹完一小节就好。上帝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的双手不受控制一阵阵颤抖,双臂像被千斤重物碾压一样疼痛。我的手指在琴键的轨道上侧翻了。我扑到钢琴上,钢琴发出巨大的声音,我的耳朵那么难受,心脏那么疼痛。眼泪源源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浸湿我最爱的,再也无法触碰的钢琴。

他抱起我,走进房间,把我放到床上,吻了吻我的额头和湿漉漉的眼睛。

“你最近训练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就好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含着泪,不敢轻易落下的泪,那是对我自尊心的维护。

我点点头。我相信他,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闭上眼睛,却无法睡着。

他陪着我到医院开了药,医生说,每天吃一颗。我遵医嘱吃了药,闭上眼睛等待困意来袭。只是一小会儿,我的身体就变得轻飘飘,找不到归属。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那个声音是他,是爸爸,是妈妈。我分不清,我很想回应他,可是用尽全力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床垫软绵绵拉着我的身体往下陷。我好害怕,奋力想抓住点什么,好像摸到了水,好像还听到了风声。我伸出双手,摸到的全是冰冷的海水。我缩着身子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就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海之中。我在海上漂了很久,似乎听到了掌声,我努力追寻声音的方向,但我丧失感觉器官,终究寻不到。

我太累了,越来越依赖床,越来越像个废物。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是墨绿色绒布沙发,柔软的手掌轻轻触摸上去,沙发的细小绒毛在给手心挠痒痒。它那么短、那么细,不仔细看、不认真感受就会忽略它的存在。就像神经,藏在皮肤里面,没人看到,却在我做精细动作的时候提醒我,它被损伤了,你做不了,永远做不了。它是一个报时时钟,时刻提醒着我,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原来的家沙发不是这个颜色,是我最喜欢的白色,没有绒毛,更直接。原来的家还有一个大阳台,我在阳台上种满了花。玫瑰、郁金香、月季、三角梅等。以前我喜欢给阳台上的花浇完水后走进客厅,直接坐到钢琴前,我一边弹钢琴,一边看看美丽的花朵。我喜欢那个家。只因为那天,我爬上阳台的栏杆,挂在那里,妈妈被我吓到晕倒。他们迅速带着我搬了家。新家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没有钢琴,没有花朵。冰冷又单调。

他们怕我从阳台上一跃而下。或许,我也可以用身体撞碎落地窗,碎玻璃插入内脏,流血过多,我也会死亡。

世界上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走向死亡。

手腕上的动脉,里面流淌着血液。一把冰凉的水果刀轻轻划向搏动最明显的地方……我只是想试一下神经损伤后的手臂还会不会痛?真的不痛了,我感觉到温暖的液体一直在往外流。我在想,是不是它流干了,我损伤的神经就会好,或者我会长出新的神经。

自从那次我被送进医院捡回一条命后,我身边每天都有人跟着。我像一个犯人,身上总会多出一双眼睛。它在我吃饭时,在我睡觉时,甚至在我洗澡时……无时无刻,如此恐怖。我讨厌那双眼睛。


今天换他在家守着我。他们还轮岗,像监狱里的警察。

他强行把我从房间的黑洞里抱出来。我像一摊烂肉,被扔到沙发上。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我艰难抬起头,让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多久没有看到太阳了?以前我种在阳台上的花开了吗?不,应该谢了,已经秋天了。以前没有工作的时候,我时常饭后去散步。每到秋天,我经常走的那条小路就铺满落叶。我喜欢踩在落叶上,幻想美好的事情。我有热爱的工作,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我拥有我期望的生活,有我渴望的自由。一阵风吹过,落叶就飘到我的头上。我被笼罩在幸福之中。如果他在身边,我会夹起嗓子,用稚气的声音对他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他会把我的手轻轻握在掌心,轻轻回应我:“我们就这样慢慢变老吧。”

太久了,我在床上躺太久,忘记季节变化,扔掉了回忆和幸福,丧失感受幸福的能力。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我就瞥到地上的影子。乱糟糟记不起几天没洗的头发,脸颊油腻腻的,像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垃圾都吸进去。

心脏沉重、肮脏得像个垃圾场。

我如此没用,照顾不好自己,怎么能照顾好花。我还有什么资格享受春夏秋冬。

“怎么哭了?”他为我擦掉眼泪,紧紧搂着我,“没事的,会好的。”

这是我听过最多安慰的话。

“真的会好吗?那是什么时候呢?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如果没有你,我会痛苦一辈子。你不希望我痛苦地活着吧?”

他的双手伸入我的心脏,轻易触摸到那柔软的地方。

我浑身都在颤抖,说不出话。

他紧紧抱着我,“没关系的,深呼吸,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我好感动,也好感伤。

感动他如此善良,对我如此耐心。

其实,我想说,你们放弃我吧。可我又如此懦弱,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那年我五岁,我被妈妈牵着从钢琴商店经过,里面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我站在原地,兴奋地抬起头对妈妈说:“妈妈,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钢琴,里面的漂亮阿姨对我说:“可以试着弹一下。”我带着喜悦又忐忑的心情把手上放到那时对我来说神秘又神圣的钢琴上。我凭着感觉敲了几下,一段杂音,远没有刚刚那段声音好听。我有些失落,也有些羞愧,那位漂亮阿姨却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夸我有天赋。我拉着妈妈的手,小声对妈妈说,我想学那个声音。妈妈看了一眼漂亮阿姨,蹲在我身边:“咱们还没有正式学过钢琴呢,我先回家给你找一个老师,如果你真的喜欢,妈妈再给你买。”

妈妈微笑着看了那个阿姨一眼,像刚刚出口的话其实是对她说。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被带到一个陌生的老师家,那个老师家有一架很大的钢琴,好像比商店里的还要大。

老师给三个小朋友上课,第一节课,老师带我们认识了钢琴。钢琴黑色、白色的键在老师漂亮的手指下都发出了声音。老师告诉我们,把那些声音打乱重新排列成一段段优美的旋律。这就叫音乐。

第一节课,我很兴奋。我喜欢老师漂亮的手指,好奇那一个个会发出声音的琴键。我带着浓重的兴趣用最快的速度学会老师教的东西。老师也夸我有天赋,我知道她不是为了卖钢琴。

从此,钢琴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带着老师的夸赞、父母的期望和我的热爱,一步一步从区里的义务表演,走向国际舞台。我的人生道路畅通无阻。以前记者采访我:“钢琴在你心中处于怎样的位置?”我开玩笑道:“它是我的生命。”当时,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它,没经过思考就草率回答。此刻,我不想粗糙、草率去定义它。它很复杂,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的方向,是我的牵引。没有它,我像被扔进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我摇摇晃晃走着,不知道在向前,还是后退。我知道黑洞的终点是死亡。我只要走,或者等待,就可以结束一切。我可以一直这样。只是不经意、不小心触碰到身体缺失的那部分,它空洞洞,牵扯出一系列记忆,那里曾经发过光,可它枯竭了,再也不会有了。我的心脏在振动,在渴望。渴望音乐,渴望掌声,渴望光芒,渴望自由。

如果忘记,如果忽略,如果麻木,如果可以忍受生命暗淡无光。为了活着,我有很多选择。可,很久很久以前,我的身体因为热爱长出倔强。它绽放锋芒,是它扎得我痛不欲生。


有时候,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药一片不够,那就两片,两片不够那就三片、四片,五片……我不是故意的,我极不情愿躺进ICU听着冰凉凉机器的声音,只有那些“嘀~嘀~嘀”的声音可以确定我活着。还有透明的粗管放进胃里,像小时候我回农村外婆家,外婆给生病的黄牛灌药用的容器。

还有,那天,我并不想从阳台上跳下去。我只是看到阳台的玫瑰花开了,我想去看一看那些艳丽的花瓣。我蹲在它面前,轻轻触摸着它,玫瑰啊,玫瑰啊,你如此美丽,这小小尖锐的刺不是你的瑕疵,而是你的点缀。忽然起了一阵风,它带走花瓣。我只是要去抓花瓣,我想要它完整,永远艳丽,永不凋零。

是他们误以为我要自杀,他们大费周章找了新房子。

我不停解释,没有人听。他们把自己当精神科医生,自以为是为我诊断精神病。

我很喜欢原来的家,喜欢原来的一切。


爸爸妈妈来看我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哭,我不想的,只是眼泪总是不由自主,就好像我只有哭这个技能。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靠哭活下去。行不通的,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职业叫哭泣职业。就连很久以前我学不会一首特别难的曲子忍不住抽泣时,爸爸妈妈都告诉我,哭没有一点用。那么我一无是处,我可以是垃圾站的一个糖纸、手纸、或是废弃被扔掉的铁锅。

妈妈抱着我,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哭。她哭得很大声,好像哭得越大声,就越心疼我。爸爸坐我对面,他蹙紧眉头。爸爸也像妈妈那样大声哭过,好像是我在医院洗胃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了。

我讨厌自己哭,也讨厌他们哭。只会哭的人,就是懦弱的人。小时候爸爸总对我说这句话,他还说,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我挣脱妈妈,把他们拿来的水果全部扔到地上。

“你们不用对我那么好,我已经不是你们优秀的女儿了,我只是一个废物。走,走,走,都给我走。我不需要你们怜悯。”

我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此刻的我在他们眼里一定是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记不清是一周前还是两周前,我听到有邻居在和他聊天,那个邻居很热心地介绍了本市比较好的几家疗养院。他笑着谢绝了。我走出房间,那个阿姨还没有走。我对他们冷漠地说:“我不是疯子。”当时我特别害怕,我害怕他说,他会考虑。

此刻,我终于坐实邻居的口舌,完完全全成了疯子。

爸爸扶着妈妈站起来,他们出门时妈妈看了我几眼,脸上是对我的担忧,还是对我状态的震惊,我不清楚。

我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捡地上的水果,橘子、苹果、香蕉。一个、两个、三个等,数不清了,爸爸妈妈怎么带来了那么多水果。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只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把我抱进房间时,我嘴里还一直在重复“对不起。”我脑袋里好像只剩下这三个字。

他帮我盖好被子,“爸爸妈妈已经听到了,他们会理解你的。”

我忽然恍然,爸爸妈妈已经回家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讨厌?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你真的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并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只是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所有爱你的人都理解你,并且都在等着你呢。”

我拉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眸。

“你说,你会成为我的双手。你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说,你会永远爱我。你说,我们会白头到老。那么,现在你会讨厌我,会离开我吗?”

他摸摸我的脑袋,“我永远爱你。我可以成为你的眼睛、双手,或是你的全部。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眼泪已经濡湿了枕头,却还没有停止。

“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害怕我又忍不住想去死。”

他掀开被子从背后抱住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的故事很长,也很短。一个男孩对在迎新晚会上弹钢琴的女孩一见钟情,后来他们相识,从朋友开始,慢慢变成恋人,又从恋人变成夫妻、爱人、亲人。

“你以前说,最喜欢我弹钢琴的样子。那个样子的我自信、漂亮,好像在发光……现在的我失去掌声,失去光芒,甚至连活着都艰难……”

“你说的不是很对,我喜欢你任何时候的样子。我爱你,只要是你就足够了。”


那天,我说了很多话,睡了很久,我梦见我变成一串音符,飞到世界各地,为人带去了温暖与快乐。我感到很舒畅和快乐……

我起床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我喝了一大杯水,全身好像轻松了许多。手机在桌上不停振动,是妈妈,我愣了一下,还是接听了电话。

“怎么样?起床了吗?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妈去买菜。”

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像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很想哭,但我忍住了,或者换成无声流泪。

“妈妈,我想吃炖牛肉。”

“好,妈妈去买,等会儿过来给你做。你乖乖在家等我。”

“妈妈……”

“怎么了?还想吃什么吗?”

“对不起。”

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妈妈沉默好一会儿。

或许,她拿远了电话,深呼吸,只是不愿我听见她的哭声。

“没事的,你没有错……你等着妈妈啊,妈妈先挂了。”

我放下手机,看向落地窗外。不远处的市场里,妈妈一定蹲在角落里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我自言自语。

手机不停在掌心里振动,是一串串信息把我拉了回来。

一条条信息霸占屏幕。

“可惜!天才钢琴家被命运拉下神坛。”

“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终究还是暗淡了。”

“天才钢琴家的故事。”

“永远不能弹钢琴的钢琴家未来将何去何从?”

……

我的脑海像一个电影幕布,循环播放着:“钢琴家……天才……抑郁症……精神病……疗养院……”等词语。它们像一根根钢针,不停扎我的脑袋。头痛得不能站立。房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最终体力透支倒在地板上。

我被推进抢救室,去往抢救室的路畅通无阻,让人恍惚,好像进去了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在普通病房。不用看就知道病房很宽敞明亮。我紧紧抱着被子,被子上的消毒水味道让我有安全感。我在一个可以被救活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他坐在我的床边。他知道我已经醒了,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时间过得很慢,阳光一直在那个位置,好像永远不会落下。

“这一年多,近两年来你进了很多次医院,”他终于开口,“每一次我都特别害怕,我多么希望你能变好,多么希望你能找回原来的开心和快乐,多么希望你活着。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我也知道你很痛苦。我总在想,只要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就一定会好。我经常安慰自己,你只是需要时间。这一次,你躺在地上不停发抖。你在挣扎,为了活着。或者挣扎着要不要去死。我的心很痛、很痛。你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你好像存在一个孤独、冰冷,我无法到达的地方。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根本温暖不了你。”

他在吸鼻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蹲到我面前。他不停抚摸我的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好像我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大哭。

他拿出一个画板,上面密密麻麻画了很多东西。他指着画板一一为我介绍画板上他画的东西。

“这里,是北极村,你最喜欢的那篇小说。你说,很想去那里看一看。听说,那里还有狍子和黑熊。上次你去三亚,急急匆匆,都没来得及到海边走走。你说,很想跟我去一次。我国的海滨城市还有很多,三亚、青岛、厦门、大连等。你可以选一个,或者我们也可以全都去。你还很想去云南,你想去吃那里的美食。那里的菌子火锅你很想试一下。你还想去爬玉龙雪山,想在洱海边和我慢悠悠骑自行车。在巴黎,你或许会在街头遇到一个弹钢琴的朋友。你会很想和他合奏一曲,不为掌声,不为天才,不为弹得最好,只为想要和快乐。你还想去新加坡这个国际花园城市看一看。你特别想去看极光,你相信在极光下许愿的情侣可以永远在一起,可以永远永远幸福……你说过,当你变成老太太,不能在舞台上弹钢琴,你会办一个专门教孩子弹琴的教室……”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有很多美景、美食,或许还有许多素未谋面等着你去认识。你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或许,钢琴不是你的一切。”

他咬着嘴唇,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定,“今天,我把选择权交给你。如果……太痛苦了,真的不想再往下走……那么……我尊重……”他像第一次学说话的小朋友,话不连贯,还说得结结巴巴。

“我尊重你的选择。”

画满地图的画板滑到脚下,他捧着我的脑袋重重吻到我的唇上。好久、好久,他的眼泪流进我的眼睛里,热热的。我好像触摸到他那颗颤抖着的心脏。

他放开我,像不舍,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起身,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身。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脚步落到地板上,那么沉重,踩进我的心里。他在离开我,一步,一步,越来越远。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心脏像被一把尖锐的小刀划了很多小伤口,很痛、很痛。脑袋忽然闪现很多片段,第一次切下蛋糕分给爸爸妈妈;第一次和爸爸妈妈去旅游;第一次因求学在机场和爸爸妈妈拥抱告别,分别后再次见到的喜悦。第一次和他牵手,第一次和他亲吻,第一次和他吵架。我们的婚礼,我们温馨的家。还有台下鼓着掌一张张真诚的脸……

我或许不惧怕死亡,但,这一瞬间,我好像害怕很多东西,害怕忘掉原来美好的一切。我害怕永远失去他,永远失去爸爸妈妈。

“你不要走……”

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

“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离开爸爸妈妈。”

他泪流满面,或许早已泪流满面。

“我会好的,对吗?一定会好的,是不是?”

我再一次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我很多次向他伸出求救的手,又很多次狠心甩开。我知道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我少。我想到了很久以前做过的梦,在地狱的边缘,在活着和死亡的分界线。我不敢往前,也不能后退的地方。因为周围一片黑暗。他对我说,在他心里我像一个漂亮的音符,它可以随性、自由地飞向任何地方。或许,梦里那串漂亮的音符并没有离我远去,只是被困在了这样一个地方。他说:“如果努力做不到,或许,可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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