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尚欲立奇功,立得奇功身亦终。既悔长平坑降卒,杜邮何必怨东风。”
——清•黄中璜
一
深秋的关中,夜晚的凉意已经很重。夜空如墨,星月隐藏在浓云里,咸阳城内一片漆黑。高大的城墙静默无声,巍峨的皇宫静默无声,幽深的街道静默无声,低矮的闾巷静默无声,只有城头黑色的大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等待,咸阳城在等待,大秦帝国在等待,老秦人在等待……
武安君白起府门前的石狮怒目张牙,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一片落叶飘飘摇摇,停留在石狮突出的鼻子上,遮住了石狮愤怒的眼睛。
厅堂的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射到屋外的地上,似一柄利剑,刺破了浓浓的黑暗。屋内,武安君白起,手握游熙宝剑,颓然坐在太师椅上。被风霜浸染的白发披散在昏黄的烛光里,被岁月雕刻的苍白的脸在烛光里脸棱角分明。
“嚓!”游熙宝剑被武安君白起从剑鞘里抽出,武安君白起拿起桌子上的白绢,轻轻地擦拭剑刃,逼人的寒光在烛光里散射开来。明晃晃的宝剑倒映着花白的须眉,还有一双神情恍惚的眼睛。
武安君白起,举起宝剑,凝视着剑锋,直指屋顶。放下擦拭宝剑的白锦,武安君白起用拇指轻轻地抚摸剑刃,“咝!”一股殷红的血丝顺着剑刃慢慢地延展下来。游熙宝剑还是那么锋利,一如当年在战场上削铁如泥,杀人如麻。
公元前293年,伊阙之战,血流成河,24万韩魏联军,剑下丧命。
公元前278年,鄢郢之战,白骨累累,15万楚国军民,剑下归西。
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哀嚎遍野,40万赵国士卒,剑下成鬼。
凝视着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游熙宝剑,一阵阵殷红淹没了武安君白起的眼睛,喊杀声,哀嚎声,战鼓声,马蹄声,厮杀时刀剑的碰撞声,进攻时战旗的猎猎声,犹如游魂,弥漫在这空寂的厅堂内。
“将军,夜深了,早些歇息吧!”夫人赵曼轻轻地从武安君白起手中拿过宝剑,将它放回剑架。
“哦!几更了?”
“三更了,夜里冷,久坐可能会染风寒,将军您大病未愈,不可再染风寒啊!”
“病重倒是好事,省得王上惦记!”
“唉!将军,你戎马一生,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王上难道还不放过你这老迈之躯吗?”夫人赵曼想要扶武安君白起起身。
“夫人莫急,再坐会儿吧!”武安君白起推开了夫人的手。
“将军可是在等什么人?”
“不是等人,是在等一个消息!”
“可是秦赵战事的消息?”
“正是,去岁王上命我领兵再攻赵国,我以攻赵战机已失为由抗命,王上甚是生气,后派五大夫王陵领兵攻赵,秦兵果败,王上为此迁怒于我,而今,王上又命丞相范睢之心腹郑安平领兵攻赵,不知战况如何?”
“将军疾病缠身,任他战事如何,关你甚事,你只管好生休息,好生养病便是!”夫人赵曼再次将手搭在武安君白起的左臂上,想要扶起他。
“夫人你不知道,此番郑安平如若战败,则白起死期到矣!”
“这是为何?将军百战百胜,为秦国之战神,如今卧病在床,那郑安平之胜败,与将军何干?”
“夫人啊!个中缘由,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讲清楚的?还是待日后再叙吧!”武安君白起拗不过夫人,只好站起身来,准备回房歇息。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夫人快去开门,想是有消息传来了!”
“吱呀!”门开了,进来的是一身黑色劲装的卫士。
“启禀武安君,前方传来消息,郑安平降赵,秦军败!”
“啊!”武安君痛呵一声,两眼一黑,跌坐在太师椅上。
“将军!”
“武安君!”
……
二
“竖子!害我者,郑安平是也!”丞相府内,范睢对着跪在地上的信使破口大骂。
“丞相,那郑安平确是小人,辱我大秦之威风,该杀!”信使跪在地上附和着丞相范睢。
“啪!”几上的茶杯被范睢狠狠地摔在地上:“唉!胆小怕事,无勇无谋,纵与尔虎狼秦师,又有何用?”
“丞相息怒,属下这就派人潜入赵国,将罪将郑安平捉拿回来,听凭丞相发落!”范睢亲信王稽说道。
“捉来又有何用,两万秦军集体降敌,自秦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郑安平纵使千刀万剐,亦不能抵罪也!”范睢此时想到的不是如何治郑安平的罪,而是如何为自己开脱罪行,按秦律,被举荐者犯罪,举荐者也当夷三族。范睢此时对自己向秦王推举了郑安平这个草包极度地懊悔。
“备车,我要进宫!”
……
咸阳宫内,秦王赢稷手握宝剑,在空旷的大殿上来回走动。
“耻辱!奇耻大辱!我老秦两万精兵,竟降于弱赵,朕如何面对历代先王,如何面对万千老秦百姓?”秦王赢稷拔出宝剑,用力一挥,“唰!”的一声,宫殿门左侧的布幔被他狠狠地划开一道口子。
“我要杀人!”秦王赢稷叫嚣着。
“启禀秦王,丞相范睢肉袒负荆求见!”门外侍卫高声喊道。
“请他进来!”秦王赢稷将宝剑放回剑鞘,回坐到王座上。
“罪臣范睢请王上赐罪!”范睢身背荆条,裸露上身,伏在王案之前。
“爱卿何罪之有?”
“臣荐人失当,郑安平率众降赵,有辱我王之威名,臣罪该万死,还请我王赐罪以正秦律!”
“郑安平降赵,着实可恨,然寡人威名事小,秦国盛名事大!寡人岂可因个人名誉而枉杀股肱?丞相快快请起,除去背上荆条,更换朝衣,寡人还有国是要与丞相商议!”
范睢匍匐在地上并未马上站起来,三角小眼滴溜一转,心里暗想:“秦王并未马上治我的罪,这就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毕竟秦赵一战,秦国损兵折将,颜面尽失,须得有人承此罪责,自己方可平安无事。
“我王仁厚,然罪臣范睢推荐郑安平领兵攻赵是实,如今郑安平兵败降敌,致使我大秦失颜面于山东诸侯之前,王上丧威名于历代圣主之后,罪臣范睢难辞其咎,还请我王依秦律治臣之罪,以彰显我大秦国法之公正!”
“丞相有如此之胸怀,寡人深感欣慰,然当下要务,不在治罪,而在如何扭转败局,重振我大秦之雄风也!故请丞相更衣入座,共商大是也!”
“谢我王宽厚!臣以为,当下秦国,唯有一人能扭转败局!”范睢慢慢站起身子,拱手向秦王赢稷说道。
“丞相所言何人?”
“战神武安君白起!唯有白起出山拜将,方可挥师直捣邯郸,以雪我大秦之耻!”
“白起!休要再提那匹夫!若不是白起,怎会有我大秦今日之败,昔者,寡人三番五次请他出山,他均以生病为由推脱,寡人以为,那匹夫恃才傲物,自以为战神天下无敌,无人能够代替,寡人倒要看看,失了白起,我大秦还是不是大秦,失了大秦,他白起还能不能成为白起!”
“我王差矣!武安君白起,素有战神、杀神之称,山东诸国闻白起之名而变色,望战神之旗而披靡,臣闻,山东诸侯畏武安君甚于我王矣!”范睢见时机已经基本成熟,便再在秦王赢稷心头点了一把火。
“骄狂!没有我赢稷,他白起什么都不是!传旨,贬武安君白起为庶人,命其旬日之内,迁出咸阳,不得有误!”
……
三
咸阳城外的官道上,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驾车的是一位夫人,黑色的粗布头巾与包裹着的那张干净的脸很不相称。初冬的北风卷起黄色的尘土,女车夫有些睁不开眼睛。
“夫人,可曾出了咸阳?”破旧的竹篾车厢内传出苍老的声音。
“将军醒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哦!醒了。”
“我们已经离开咸阳很远了,再往前走,就到杜邮了!”
“杜邮?可曾有官军追来?”
“不曾有官军追来,将军,此番秦王将我夫妻二人逐出咸阳,我们可还有机会回来?”
“回来作甚?归隐山野,难道不好吗?”
“自然是好,我只怕将军远离行伍,不习惯哦!”
“有何不习惯!我本出生低贱,三十多年来,攻占杀伐,赢得些许虚名,而今卸甲归田,正合我意,往后你我二人若得安然度日,老死乡野,岂不美哉?”
“将军放得下,赵曼自然也放得下,只是往后粗茶淡饭,要苦了将军了!”
“唉!粗茶淡饭又何妨?只怕粗茶淡饭也不能安享哟!”武安君白起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将军说什么?我没听清!”女车夫扬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马鞭轻轻地抽打在老马的脊背上。
“夫人,前面就是杜邮了,路边找个亭子歇息一下,我们再赶路,可好?”
“好的,将军,前面就是杜邮亭,你下车吃些干粮,我去附近找些水来!”女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亭子前,将武安君白起扶下马车。
“有劳夫人了,老朽无用,不能照顾夫人,还害夫人为我受累!”
“将军哪里话,能嫁与将军为妻,是赵曼的福气,你且歇息,我去找水。”女车夫从马车上去了水壶,从一条小路离开了。
武安君白起,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仰望树梢上的天空。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里飘荡,一行南飞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头顶掠过。阳光下的群山一片苍凉,树叶落尽的枝干突兀地指向天空,枯黄的野草被风吹得贴紧了地面,泛着黄色的官道上非常寂寞,没有其他的行人,路边的碎石孤零零的反射着阳光。
有“嗒!嗒!嗒!”的马蹄声伴着一阵尘土从官道的西边传来。黑色的骏马停在了亭子前面,一位劲装骑士跳下马来。
“亭中可是武安君白起?”劲装骑士问道。
“在下白起,非武安君也!”武安君白起拱手答道。
“白起接旨!”劲装骑士解开悲伤的锦囊,抽出一卷锦帛。
“草民白起接旨!”武安君白起颤巍巍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然后跪在黄土地上,上手举过头。
“白起自恃功高,藐视朝廷,致秦王圣旨于不顾而招致攻赵之败,我大秦为此损人失地,为我大秦开国以来之最。今虽免去白起职爵,然尚不足以抵偿其过失。寡人念白起多年来为秦国征战杀伐,功勋卓著,故准其自刎以谢王恩!”劲装骑士宣读完圣旨,将锦帛递给了白起。
“自刎以谢王恩!”武安君白起喃喃自语道:“该来的总会来,任谁也逃脱不了!”
“草民白起接旨!”武安君白起将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将锦帛举在头顶。
“将军!末将也无能为力,王命不可违,还请将军引颈自裁!”劲装骑士俯身跪在了武安君白起面前。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想我白起,戎马饮血三十余年,百万亡魂丧于我这口游熙剑下,千秋功业,一世英名,原本就是一场梦而已!今日,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刻,白起自己能死于这口游熙剑,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说罢,武安君白起拔出宝剑,对着自己的脖子一横,殷红的血顿时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一阵东风吹过,杜邮亭外的树木随风摇晃,呜呜风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