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犬旁 (三)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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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琪是红肿着眼睛去见顾恺飞的。

这并非由于她多么舍不得顾恺飞,而是因为昨晚的噩梦。事实上她还不知道顾恺飞要对她说什么,但是在走出家门的时候,被泪水泡肿的眼睛看着夏日傍晚依然澄澈的天空,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感到自己就要失去顾恺飞了,可能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她会抓不住他。他会像夏日傍晚天空中掉落的羽毛一样,触碰她的指尖,然后又轻轻地飘走了,轻盈的美丽下是抓不住的残酷。

明天,陆小琪就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启她真正的十八岁。

她想把步伐放得更小更慢一些,想躲在草丛后面偷偷看顾恺飞,直到他转头发现她为止。他一定会转头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当他发现我这幅模样,我该如何解释呢?陆小琪在心里纠结着编造哪一种谎言,既能蒙混过关,也不会引得他再追问下去。

可她的身体僵硬,根本没有弯下腰去躲在灌木丛里,而是笔直地往前小步挪动。夕阳把影子拉得好长,顾恺飞先是注意到了她的影子,然后转过头看她,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或许是因为逆光吧,他还没看清她的脸,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陆小琪尽量侧着脸,但是这份不自然很快就被顾恺飞捕捉到了。

“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呀。”

“你的眼睛……”

“噢,就昨天……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陆小琪缩小了口型,“不好的事”四个字说得很含混。

“什么事?你跟我说说?”

陆小琪发现了,她从来都无法在顾恺飞面前撒谎,不是说她不能撒谎,而是在面对一个从来都真诚的人时,不忍心撒谎,不管事实有多么残酷无情,她都无法隐瞒了。

“好吧,我就跟你说真事吧。”夕阳下叹口气,她感到自己瞬间老了十几岁。

昨晚,离出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妈妈就催她收拾行李了。或许在每一个母亲的眼中,孩子都是丢三落四的,需要提前很久整理东西,然后再由母亲照着单子一一核对。陆小琪嘟嘟囔囔地说没这个必要,除了生活必需用品,其他的小玩意儿她一件都不想带,所以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行李可收拾。

“万一来不及呢?”妈妈对她无可奈何。

“你老是想着'万一',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人有百分之九十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都只停留于脑中的想象,事实上不会发生。既然这样,干嘛要活得那么累呢?求求你让我在家里多休息一会儿吧。”陆小琪觉得,用知识性的材料来反驳母亲的观点,从而制止她的多余要求是最有效的,因为母亲往往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印证她的观点。

临睡前,陆小琪发现房间里溜进来一只蚊子,她如临大敌,赶紧拿出电蚊拍与蚊子搏斗。这只蚊子是个躲避老手,惹得陆小琪一会儿跳上床,一会儿又趴在地上,床垫吱呀吱呀,地板咚咚咚。

咚咚咚,这次不是小琪发出的声音,是妈妈正敲门。妈妈隔着门询问:“小琪,是你吗?你在屋里干什么?我还以为你爸回来了。”

“我在打蚊子呢,”小琪打开门,“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这都11点了。”

“谁知道呢?怕是又去跟那帮朋友喝酒了。我打了好几次手机,第一次接通后没说几句就挂了,后面再打都是关机。”妈妈说着又拨了一次,回应她的仍是机械的关机提醒语。

“行了,你别管了,快睡吧。”

在陆小琪的记忆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好多次。爸爸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总喜欢去跟朋友喝酒打扑克,一玩就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家。当陆小琪还小的时候,妈妈为了管住爸爸施下一计,便是让丈夫带着女儿出去玩,看在孩子要休息的份上也该早点回家吧。结果毫无成效,除了让那帮人抽烟稍稍克制一点,丈夫回家的时间也不见提前过。有了这样的经历,陆小琪倒是很小就学会了许多扑克的技巧。等到睡意席卷,她也便躺在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再被父亲以公主抱的姿势运到车里载回家。

这晚,陆小琪已经进入浅浅的睡眠,却被突兀的门铃声吵醒了。那是楼下门禁的声音,想必爸爸没带门禁卡。一声又一声的“叮咚”响起,没有人去开门,仿佛那是午夜凶铃,预示着门外有可怕的鬼怪。陆小琪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有几个画面跑到了她的脑海里,关于混乱的家,关于爸爸失态的样子,关于妈妈倒在地上的惨状,还有脑中不断响起的尖叫声,混着现实中的门铃声一起回荡在倾斜失衡的空间。她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哪里来的,她为什么会有这些念头,但她感到心跳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要是猛地咳一声怕会把心脏给咳出来。

不一会儿,“叮咚”的声音停止了,她脑中的乱象也得以收回秘密的黑匣子里。她爬下床,轻轻地拧开把手,打开卧室的门,再轻轻叩响母亲的房门。母亲很快就来回应,看来她也被门铃声吵醒了。母亲倚在门口,谁都没开灯,借着窗外的路灯光试图看清彼此。

“是爸爸。”陆小琪说这个词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地颤抖。

“我知道,我故意的。”母亲一脸不满的倦意。

“什么故意?”陆小琪发现她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说完后不得不使劲咬住。

“让他有个教训,太晚回来就进不了家门。”母亲的眼中不带任何情感。

“真的不让他……”陆小琪还没说完,就被咚咚咚的剧烈敲门声打断了。

敲门的人手劲很大,整扇门连着天花板一起剧烈颤动着。在不开灯的家里,陆小琪感到自己正被关在一座中世纪的阴暗城堡中,城堡里面没有一个侍卫,只剩她与女王两个手足无力的女性相依为命。门外是一个不知形状的怪物,正在发疯地敲着门,试图闯进城堡。

妈妈快速地走出几步,开了门,大声喊道:“以后还敢这么迟回来吗?我受够你了!”母亲很少像这样大声讲话,在外人看来,母亲总是很温柔体贴的。那个男人似乎比平时高大了一些,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猛兽而非人类。虽然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陆小琪知道他的眼里布满了饮酒过度造成的红血丝。

“你在说什么!”那只猛兽伸手抓住母亲的睡衣领子,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用力往前甩。母亲的皮肤发出与大理石地板摩擦的声音,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鹿倒在地上。

猛兽又向前几步,几记乱拳飞速降落,砸在了小鹿的腿上、身上和头上,边揍边吼:“我问你以后还敢不敢!还敢不敢!”每一记都是骨头与皮肉的碰撞。小鹿呢,只能抱头蜷在原地,没有任何机会逃跑或反击。

陆小琪望着黑暗中的一切,吓得瑟瑟发抖,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状况,没有任何人给她上过这样一堂课。当猛兽落下第五拳的时候,她终于有勇气冲到猛兽的面前,但她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只是叫着“别打了!别打了!”

猛兽愣了一下,继续发泄几拳,然后就摇摆着身体进了房间。此时倒在地上的母亲已经乱了头发,眼泪与鼻涕一起流淌。陆小琪忍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把母亲扶起来搀到了书房,那是离猛兽最远的房间。锁好门以后,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哭得仿佛看不到明天。

那一晚,陆小琪看到现实给她撕开了一条裂缝,原来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面对无可抵抗的暴力时是如此苍白。在那种情况下,刀枪棍剑比任何知识都管用。哭了一会儿后,她抽泣着要看看妈妈的伤口,红色的拳印褪去,全都泛出深紫色的淤青来,每一处都触目惊心。

当清晨的阳光唤醒躺在地板上的陆小琪时,她发现母亲已经不见了。坐起来后,她才发觉身体被地板硌得有多疼,仿佛她昨天也被揍了一顿。第一反应是拨通母亲的手机,她问:“你在哪儿?”

“在上班呢。”母亲的声音平稳得似乎一切都没发生。可能是怕陆小琪不放心,母亲又加了一句:“他也上班去了。”

“我要找他报仇!”陆小琪恨恨地说。

“别闹,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别管。”母亲命令她。

“我都十八岁了,也是成年人了。那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

“也不全是他的错吧,就算了。”

“算、算了?不是他的错?哎你怎么还护着他啊?”陆小琪在电话这头气得跳起来。

“跟你讲不明白,不聊了,我工作了啊。”说罢挂了电话。

陆小琪感觉受到了某种羞辱,难道求一个公道也是错的?她想不明白,昨天明明是妈妈被打得那么惨,她却仿佛没发生什么事,反而陆小琪才是受害者似的。在她记忆中,爸爸动手打妈妈还是头一回。

“你说,我该怎么办?”陆小琪跟顾恺飞讲完整件事后,痛苦地寻求一个解答。

“如果是我,早就跟他拼命了。”顾恺飞做出一个出拳的姿势,往前一勾。

“万一打不过,岂不两败俱伤?我听说喝醉酒的人身体感官会减弱,也就意识不到疼痛,所以下手会特别狠。”

“在那种情况下,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顾恺飞也感到了话题的沉重,逐渐陷入沉默。

两人都不言语,只看着河边如血的夕阳缓缓沉下去。

“我本来以为——”顾恺飞又开口了,“我今天要告诉你的消息比较难过,没想到你带来了更难过的一件事。”

“什么消息?”

“我要出国了。”他终于轻巧地说出了这句话。

“啊?你不是被国内大学录取了吗?怎么又要……”陆小琪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就像昨晚的那一切都不可置信一样。

“家人觉得出国更好,所以就放弃了国内的名额。其实早该告诉你的,一个月前的事了。”顾恺飞突然觉得说出这件事没有想象中沉重,只是空气里有点酸酸的,让人想打喷嚏。

“去哪里?”

“美国密歇根州。”

“那就是,那个,多少小时来着?”陆小琪脑子有点混乱,话也说不清楚了。

“我查过,12个小时。”但顾恺飞还是能敏锐地感知到她想说什么。

其实比起听到这个消息更让陆小琪诧异的是,她似乎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顾恺飞会说这些话,那时只以为是自己在美丽夕阳下的胡思乱想,就没在意。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让她幻想到不好的一面,给过于完美的时刻切一道口子,有缺陷的每分每秒才更真实。当她终于听到这句话经过顾恺飞的唇在空气中传入她的耳膜时,她才感到此时此地的虚幻。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预言未来的能力?仔细追溯,似乎是她在野莓山教堂从长睡中醒来的那天。当她逃离的时候,香樟树被闪电劈坏了,多余的记忆却在脑中如草木发芽般生长出来。

不管怎样,她从小认识的好朋友顾恺飞即将出国,与她隔着12个小时的半球时差,这让她在24小时内背负太多难过,一时间无法消化。

当残阳被步步紧逼的黑暗吞噬,坐在长椅上的两个剪影不言不语,似乎早就明白,真正的夜还没完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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