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放逐了边界,仿佛走入第五个季节。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黄,无尽的黄,单调的黄,死寂的黄,连一棵挺拔的树都没有。眉儿托着腮,目光停留在这片沙上,执意要寻到什么,使得这片沙与周围有所不同,哪怕是一颗无意落下的草籽。光束从东向西,她一直寻,偶尔闭目,眼神终于从饱满滑向空洞,没有,什么都没有。
沙漠的广阔使她感到疲惫,似乎只能日日烈阳,夜夜寒风,永远也走不出去。眉儿虽自小生活在这里,可她不喜欢这里,这里的风让她的皮肤粗糙甚至泛红,这里的水是稀缺的,父亲、族人、族长常常为了一点点水就红了脖子,有时口角,有时打斗。这里没有什么让她感到快乐,除了她的萧蒙哥哥。
“咚 咚 咚--”一阵局促的敲门声把眉儿从绵绵无边的感伤里拉回来,难道是萧蒙哥哥,他说过今天会来找眉儿,眉儿不迟疑地打开门,对面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浓眉下是灵动的眼,脸庞边缘是清晰、明朗的线条,腰间别着一把剑和一个玉佩。他缓缓启动双唇,“姑娘,我是天行镖局的人,就住在前面一点的驿站,走到这儿实在口渴难耐,不知是否方便向姑娘讨口水喝?”
眉儿许久没见过生人了,不由得有些呆滞,但他实在不像个坏人,顿了一会后,点了点头,说;“等会,我给你倒。”
过了一会,眉儿便把杯子递了过去,他接过杯子,如长鲸吸水,一饮而尽。之后,他注视着眉儿,说,“我是俞河,从南方来这儿走镖,旅途艰难,谢姑娘赐水之恩。”
眉儿被他眉眼间的笑意同化了,竟也放下一贯的冷漠与戒备,笑道,“我是眉儿,若还有求水之需,大可以再来找我。”
他点了点头,把包袱从背上取下,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轻轻拂掉不为人知的羞涩,递给眉儿,“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干花,本想给自己留个念想的,现在也不用了,不如就送给姑娘吧,再会。”说罢,背上包袱,转身向前走去。
天色掺杂了隐隐的蓝,不似一刻钟前的金黄,银月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等会,这是什么花?”
“勿忘我。”
俞河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忽然融入了充满奥秘的天河中,嵌在眉儿的瞳孔里。俞河,定是住在江河湖畔,日复一日,在水的滋养下成熟,但既然尝过水乡的温婉,又怎会愿意漂泊至此寸草不生之地。若是心心念念着故乡,又怎会将信物随手赠人。真奇怪。
“眉儿,我来了。”萧蒙匆匆忙忙地挡在眉儿身前,“今日二哥与三哥发生口角引得父亲不快,我现在才得以脱身。”眉儿的目光定在远方,没有说话。
“眉儿,眉儿,你生气了吗。”萧蒙有些着急起来,低着头询问眉儿,眉儿这才看到他,说,“萧蒙哥哥,你来了,进来坐。”两人便点起蜡烛,在桌前坐下。
眉儿从小与父亲一起生活,父亲虽不是族长,却一直深受族人尊重,也一致被认为是族长继承人,这些日子,春天带来的强风暴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的晚饭都是萧蒙哥哥从家里带来给她的。萧蒙和往常一样带来了眉儿爱吃的饭菜,并与她分享一些觉得有趣的琐事,今天说的是有人竟发现了一小片树林,在往常,眉儿都会撑着大眼睛,缠着萧蒙哥哥问个不停,打听谁发现的,树林有多大,能不能带她去看,但是她显然有点心不在焉,只是轻轻地应和了一下。她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抓也抓不回来。
那天晚上,眉儿把干花放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枕着淡淡的香气入眠,恬静安然。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灼目的光亮,托着懒散的身躯移到窗前,把帘子掀起一个小小的角,视线正好能瞥见外面。一个身影潇洒而过,青衣,发带,玉佩,佩剑,莫不是他。眉儿赶忙掀起帘子,定睛细看,目光却没能够追及玉佩上的金丝。他一定是追着大江大河去了,这片死寂的沙漠,是我一个人的归宿。眉儿托着腮,目光停在一片沙上,目光停在每片沙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平静如水,平静得足以抹去所有生机。度日如月,度月如日。老族长年纪渐长,身体抱恙,父亲明正言顺地成为族长,于是忙碌也更成为常态,天色已经暗得没有光泽的时候,他仍在为族内事务劳心劳力,上一次陪眉儿吃晚饭还是两个月前,虽然眉儿无法忍受天黑后的孤苦和恐惧,但以大漠女子的豪气和胆识是不会把这些情绪抬到嘴边的,即使是再亲近的人,即使是父亲,是萧蒙哥哥,也不行。萧蒙哥哥现在陪眉儿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但入夜后,眉儿是无论如何不留他的,即使他眼里的殷殷期盼都快要溢出来了,眉儿也不会退让分毫。有一天,临别的时候,萧蒙哥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以交缠不清的柔情望向她,眉儿利落地把手抽回,礼貌地微笑后就栓上了门,她靠在门背上,一寸一寸地往下滑,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她没有哭,只是一直皱着眉头啜泣,为什么呢,她也不明白。她应该是爱萧蒙哥哥的啊,这么多年来,被冷落,被遗弃的命运里,只有他算得上一种慰藉,可是为什么她会如此抗拒他的触碰,她不明白。
眉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地面变得越来越冰冷,散发着一缕缕寒气,截断了她的悲伤。眉儿起身,拂掉了衣裙上的灰尘,放下门栓,颤颤地走出门去。咦,门前的台阶上怎么有一墩黑影,难道是萧蒙哥哥还没走。借着皎洁的月光,她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还没近身,就听到了仿佛久远而熟悉的嗓音,
“别怕,我只是借这儿看看星星。见过许多地方的星空,还是不如这里的纯净啊。”
眉儿不自觉地靠近了一点点,微微肿胀的眼角变得柔和起来,锁住那个重逢的背影,“是你啊。”
“嗯,又要走一趟镖,在这里歇歇脚。”
“什么时候走?”
“明天。”
眉儿缓缓提起裙襦,也坐在台阶上。记得小时候她总爱躲在父亲的怀里,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会从左边开始,一会从右边开始,怎么数都不嫌烦。有一次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父亲,“他们说每个离开的人都会变成一颗星星,长在原来的天空上,那母亲是哪颗星星呢。”父亲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变得冰凉冰凉的,眉儿根本就不敢再去看。
“眉儿你怎么了,你怎么在哭”
顺着灿烂的月光、星光,眉儿脸上的泪珠愈发晶莹剔透,越发楚楚动人。她努力地把头仰起来一点点,再一点点,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会从左边开始,一会从右边开始,怎么数都觉得悲伤。“俞河,你能和我说说船是什么样的吗”
“船是在河上的,形状弯弯的和月亮很像。”
“那河是什么样的呢?”
“水乡的河啊,就像沙漠里的沙堆一样,到处都有,只不过是交织成网的样子。”
“那你喜欢河吗?”
“说不上有多喜欢,但它从我出生以来,就像是我的一部分。就像大漠是你的一部分一样。”
“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希望它成为我的一部分。”
眉儿的泪珠划过面庞,就快要可以尝尝它的味道,他却伸出手来,托在手里,静静地望着眉儿,“傻眉儿,不要难过了,哪天我带你去看河,好吗?”眉儿抓住了他的手,顿了一会后,点了点头,那天的星星和眉儿的眼睛一样,澄澈,明净,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在一阵艰涩的挣扎中,眉儿睁开了眼睛,窗外是刺眼的光亮,昨天的记忆散落在风干的泪珠里,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她记得他来过,她记得他走了。又是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的一个人。
“咚 咚 咚--”难道是他吗,眉儿一下子就变得轻盈起来,雀跃地打开了门,然后又重重地沉在地上,是萧蒙哥哥。
“眉儿,眉儿,昨天的事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没关系,相信你也不是故意的。”眉儿轻轻吁了一口气,身子却没有昨夜的轻盈。
“眉儿,可是你知道......”
“萧蒙哥哥,眉儿昨夜没有休息好,有些乏了,你晚些再来吧。”
说罢,门栓再一次将萧蒙隔绝在眉儿的世界之外。眉儿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嗅着干花的气息,轻轻地呢喃着,“勿忘我,勿忘我......”
之后的一段时间,萧蒙哥哥都没有来,送饭的活也交给了家里的仆人,眉儿有一点点微微的失落,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过问。日子又一天一天过去,一种乏味的稳态。再一次听到萧蒙的名字,是从父亲口里。那天,父亲早早地赶回了家,把眉儿叫到桌前,面色有些凝重,“眉儿,你知道萧蒙哥哥最近怎么了吗”
“父亲,我...我不知道。”眉儿想到了之前重重的门栓,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眉儿,他出去狩猎的时候受伤了,本以为没什么大碍,就硬撑着要来找你,结果路上昏倒了,一躺就是几个月。”
这几个月,身上的伤倒不算什么,反倒是一直记挂着眉儿也记挂着那天的疏离,让萧蒙迟迟好不起来。
“傻眉儿,萧蒙和你一起长大,对你也是尽心尽意,他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懂吗。”
“可是我...”眉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向父亲解释那些关于俞河以及关于自己的心绪,只能把头再低一点点。
“眉儿,我很少允许你提母亲,一方面因为这是我未除的心病,另一方面也担心对你有不良的影响。今日我们父女俩难得促膝而谈,不如都向你交代了,后果如何,只得你自己拿捏了。”
父亲抿了一口茶,叹了叹气,眼神飘忽了一会,终于望着眉儿,
“眉儿,其实你的母亲并没有去世,她只是远走了,离开了这里,为了维护家族的名声,对外宣称了她的死亡。你的母亲是一个标致的江南女子,不同于大漠女子的粗犷和豪放,她是细腻、温婉的,她有和你一样的弯眉,一样朦胧的双眼,唉,你真的很像她。我和她相识也在江南,我随老族长赴一次重要的宴会,宴会闲暇时,遇上了正在游玩的她。她听我说起大漠,说起这里的广袤和辽阔,这里的豪气和义气,加之对她自身家族和生活的厌倦,她竟随我来到了大漠,与我成亲。可是你的母亲,从小浸润在水里,哪受得了这里的黄沙漫天、乱石满地,生下你之后不久,她就驱车离开了这里。当时我出去寻她,寻了很久都没有音讯,大家都以为一个弱女子不可能一人走出大漠,便以为她死了,我也一度这么以为。直到很久以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没有地址,只写了两个字‘勿念’。”
这是眉儿第一次听父亲谈起母亲,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眼里的一点点温热。她有些怅然,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烛光映照着父亲的面庞,连同皱纹、皲裂、伤疤都映得清晰,这个坚强刚毅的男人也逃不过岁月的打磨,生出几分苍老的祥和。
“眉儿,我只有你了。”
一阵风过,烛火打了个寒颤,抽搐了一下。眉儿的视线有些模糊,今夜的畅谈,对面的父亲,刚刚的那句话,怎么可能是真的。她抬起手想要抹掉眼泪,不料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清脆的碎裂声,这不是梦。她顿了顿,躲进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过去的所有猜疑、纠结、怨恨一下子倾巢而出,转眼消失无踪。眉儿终于确定,父亲是爱她的,那就够了。
第二天,父亲陪着眉儿去见了萧蒙哥哥。不过短短数月,眉儿已经快要认不出萧蒙哥哥了。进屋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面色不似之前的红润,是枯枯的黄,见眉儿进来,边咧着嘴笑,边挣扎着起来,眉儿见状赶忙走了过去,替他理好被褥,让他躺下,
“萧蒙哥哥,对不起,这么晚才来见你。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来了就好。”萧蒙握住了眉儿的手,眉儿望着那双装着湖泊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松开。从她记事以来,就是萧蒙哥哥带她逛集市,给她带吃的,逗她笑,陪她玩,这么多年若不是他的荫庇,眉儿恐怕撑不到今天,所以,她感恩他,她挂念他,她喜欢他,尽管她不爱他。
屋外,是眉儿的父亲与萧蒙的父亲,两位老友,两位盟友,喝酒畅谈,好一次温馨的家庭团聚。他俩越喝越起兴,萧父拍了拍眉儿的父亲,“不如把女儿嫁给我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喝酒了。”
“眉儿同意我就没意见啊。”父亲畅快地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红晕,又拿起一杯酒,正见着走出房间的眉儿。
这一派温馨热闹的景象,眉儿怎么能做那个破坏者呢,她也想要灿烂的日子的,哪怕有点过分平稳了。眉儿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有些醉了,一头就倒在床上。眉儿倒落得清净,托着腮,望着黄沙,想到了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人,三个月都过去了,他怎么还没来呢。望着望着,想着想着,也倦了。
从枯树到积雪,从日出到日落,他就像洒落在沙堆里的沙子,无迹可寻。傻眉儿,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了,不如把他忘了,好好地嫁给萧蒙哥哥,好好地陪着父亲,不好吗。
咚 咚 咚--”打开门栓,门前立着一个雪人,熟悉的温暖气流扑面而来,把眉儿裹挟得喘不过气来。就差一点点,眉儿就能说服自己了,就差一点点,你为什么要来,俞河,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眉儿用力地挣脱 雪人毫无防备地重重倒在了一旁,一时没有再起来。见他一动不动,眉儿慌乱了起来,靠近他看,手臂上是汩汩的鲜血。
过了很久,他才恢复了意识。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些什么,凑近去听,
“眉儿,眉儿...”
“眉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眉儿,我把河给你带来了”
俞河努力地用另一只手去拿包袱,里面有很多一小个一小个的布包,展开是碎碎的冰晶,眉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不同江河的水,布是无法蓄水的,我只好将它浸润得湿透,带在身边。”
眉儿不由分说地笑了,又念起他的失约和伤口,一下又把脸绷起来,严肃地质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唉,走镖遇险,物品和人都被劫走了。我虽然逃脱了,却被人追杀数月,一直四处漂泊。”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怕连累你,这个驿站是必经之路,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就是在来这里的路上不小心被刺伤的。”
可是,可是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月,好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明天过后,眉儿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一辈子守在父亲身边,守在大漠了。
“俞河,我要成亲了。”
“什么时候?”
“就明天。”
“眉儿,你爱他吗。”
“不。”眉儿的温情顿然消失,眼神有些难以言说的落寞。
“眉儿,跟我走吧。”
“去哪呢。”
“眉儿,我带你去看江河,看枫林,看万花。”
“那我的父亲呢,我的萧蒙哥哥呢,有谁能代替我的位置一直陪伴他们吗。”说到这儿,眉儿的眉头快要堆一堵墙了。她不是不明心中所爱,只是生于羁绊,长于羁绊,习于羁绊,她都不知道离了大漠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眉儿,一生很长,但是确定又热烈的爱不会有很多次,做你觉得更幸福的决定就好。”俞河的眼里满是平静,倒映出江河的模样,幸福祥和。
第二天,干花已不在花瓶,只剩一支废烛,一张字条,两个字。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