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后,我在小区里听到了好几次恸哭声,闻到了更多次烧香纸的气味。也就是说,我们小区好多人去世了。啊…倒也算不上好多人,应该不到十个吧,我来想想。
有天早上我是被楼下哭声吵醒的。说吵醒并没有不敬或埋怨的意思,只不过我确实是被这哭声……因为这哭声才醒的。虽然即便没有这哭声,也会被不识趣的鸟儿吵醒,他们那会儿也还是在叽叽喳喳,只不过被哭声盖过去了。我起初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中年女性那种哭声,听起来她们大多经历了一些苦闷,平时也缺少宣泄,此时哭起来更加悲痛,更加放肆,也更加爽快。这也并没有批评的意思,我们的生活都有一点压抑,尤其是中年人,如果平时夫妻亲子间沟通也少,逮着这样一个机会,大哭一场是好事,哭得尽情尽兴更好。放心,逝去的亲人不会责难的,他们也只会欣喜。
这位女士哭了大概三分钟后,又有几声哭声加入进来。许是住在其他地方的亲友赶到了,他们同样哭得很是尽兴。但老实说,我却开始有点厌烦了。一个人倒还好,好几个人一起哭,作为一个局外人,是很难一直旁听下去的,尤其其中还有一个声音凄厉而又浑厚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从其他人的声音中简直可以说脱颖而出,说鹤立鸡群也不为过,毕竟男人这样哭泣是很难得一见的。这让我想起韩剧《请回答1988》中德善奶奶去世后,父亲与伯父姑姑们哭作一团的情景,这简直是要拉着我和他们一起哭。但这毕竟与我没有关系,我又不是你们的家人,这样惊扰别人还勾引他人悲伤的情绪怎么会不让人厌烦?
好在他们不一会儿就结束了。所谓不一会儿,也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随便说说,当时的我可是很难熬的。但具体多久是想不起来了,反正不会太久。这比我印象中民俗葬礼的持续时间要短,想来是因为我们这是城市里,他们也知道大张旗鼓的不太合适。大家虽然住在同一小区内,但相互之间没有亲缘关系,职业更是相互不搭嘎,大家并没有太多的交往,见面时能相互打个招呼就算是少见的“深交”了。也只有老人和退休阿姨们能借着麻将、晒太阳、带小孩和广场舞的机会交交朋友。另外也可能是因为场地有限,没办法像仍旧土葬的农村那样搞完一整套流程,该来的人聚齐,准备烧的东西烧完也就结束了。
还有一次也是在早晨,我出门散步,在小区中心花园突然听到一声大哭,真的是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哭。只见对面不远处走来一个男人,连口罩都没戴。他的穿着并不整齐,似乎是随便拿了件外套穿上,也或许平常就是这样。他快步朝我这个方向走来,伴随着颇有惊天动地之势的哭声,哭一声便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一下眼角。我说惊天动地并不夸张,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首先是他哭的声音极响,隔着花园我仍旧被他的哭声惊到。其次是他哭的方式,他是非常尽力的大哭一声后,停顿一下,继续再大哭一声,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恸哭。我现在猜想,可能是他在极力忍住哭泣,但又每一次都失败了。
花园里还有另几个男人坐着聊天,听到他的哭声也都转过头去。其中一位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想必是认识的。他们走近后,哭泣的男人伸出手,扶在对方的手臂上,然后用方言对他说:“妈妈走了”。我平时其实并不能听懂他们的方言,但当时这句我却毫无疑问地听懂了,绝不会错。之后他们说了几句,就一起往哭泣的男人来的方向走回去。我也只能在心内感叹一声,继续散步。
此外,我在小区门口当志愿者查出入证、测体温时还遇到了两次来参加白事的人。他们并没有我们小区的出入证,按照当时的规定是不能进的,但我们只是测了体温就让他们进了。
除了前面提到的这几例,应该还有三例,我就不再详述了。或许这里面有重叠的,比如我听到的哭声与来我们小区参加白事的人,其实是同一例,也有这种可能。你们肯定会猜想,他们是感染新冠肺炎的死亡病例,但我们小区其实没有一例确诊病例,也就不可能有死亡病例。但也有可能是住在我们小区的人从外地回来,还没回家就直接被隔离而后确诊。或者年老的父母住在别的小区,而他们的子女住在我们小区,是否必须在亡者居住的小区办白事我并不清楚,只是这样猜想而已。或许有因为新冠肺炎死去的,但肯定也有因为其他原因死去的。疫情在一定程度上让人类社会陷入停滞,但还有更多的事情仍旧按部就班的发展,人们照常逝去,婴儿照常出生,花儿照常开放,太阳照常升起。也有不那么按部就班的发展,听说离婚的人多了许多,与此同时世界上避孕套却不够用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啊。
感谢你看完我前面写的略微冗长的开篇。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几件事,写成文字却有这么大的量,实在始料未及,明明他们只是我脑中一瞬而过的思绪。这样说来,或许生命也只是一瞬而过的,甚至说不定时间也是如此。其实这些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关于生命逝去的故事。这些事情、这些体验仅仅是引起了我的一些回忆,我切身经历过的生命逝去的故事,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但毕竟总得有个由头,所以希望你能继续看下去,毕竟都已经看到这里了。
大学某年的暑假,大二或大三吧,这并不重要,反正是大学期间的某个暑假,我很难得地回了家。我上大学后很少回家,寒暑假基本都有社会实践活动或者实习,寒假春节会回家8天左右,暑假基本回家5天左右。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实际在自己家的时间也就两三天,因为还要去看看外公外婆和姑姑,春节期间更是天天被领着走亲访友。再加上我比较宅,经常直到我快要返校时,邻居才会注意到我回来了。
说回这一年暑假,照旧是炎热的暑假,某一天傍晚,吹起了清爽的凉风,我便出门散步了。我决定往东边走走,东边住的人家比较多,也比较密集,可以和村里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问个好,另外我突然尤其想去见一位老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独自居住在我家东边走路5分钟的地方,身体也一直很好。这里要先说明,这位奶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困境,她的晚辈都很孝顺,他们就住在我家后面。为什么她一直独自居住,老实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并不觉得她需要特意的照顾。她是比我爷爷还要高一辈的人,具体多大年纪我倒不知道,估计有八九十岁了。她已经有一对重孙子、重孙女,重孙子比我小七八岁吧,记不太清了,重孙女比我小12岁,因出生比较晚,记得比较清楚。他们俩还是小屁孩儿的时候,我也经常照看他们,等他们稍大一点,我们也经常一起玩,王者农药就是他们带我入坑的。
大学以前暑假的时候,我有时会帮忙负责照看他们。那时他们还小,虽然乖巧可爱,但也还是会有哭闹的时候。他们一哭闹起来,我就会带他们去老太家(我们那称曾祖母为老太,我们这些比较熟悉的孩子也都管她叫老太)。这一招总是有奇效,他们立刻就会停止哭闹,兴致昂昂地和我一起去老太家,甚至都不用我抱着,而是牵着我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慢悠悠地往老太家走。老太屋前有一颗大枇杷树,我们到了后,一般都在门口喊她,并不进屋去,而是直接走到树荫下,坐在石凳上享受荫凉,要是有风那就更舒服了。老太听到后,就会带点水果零食什么的出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小孩子要是说口渴想喝水,我就进屋拿茶杯出来,端着让他们喝水解渴。老太招呼我们吃零食后,照例会先问我学习辛不辛苦,吩咐我照顾好自己,花钱不必太省等等。我一一回复后,就轮到小孩子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老太说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吐槽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抱怨爷爷奶奶教训他们,我带他们玩了什么,各种各样。我们有时会待一整个下午,直到晚饭点才回去,有时也只待十几分钟就回去。但不管多久,那一天我都不必再担心这两个小屁孩儿会哭闹。
往老太家去的路上,我开始想我有多久没见过老太了,一年?一年半?两年?我无法确定最近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反正感觉挺久,待会儿见到她,想必她也会很高兴的。走了一小半,我就看到老太屋前的琵琶树,仍旧枝繁叶茂,毫不吝惜地为人们提供绿荫。快到时,我瞥见老太家并没有开门,连窗户都关着。走到门口时,我没有停下脚步,仍旧继续往前走。老太并不在家,而且不在家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清晰地这样感觉到,因为春联已经破碎斑驳,台阶的缝隙里甚至长了杂草。继续往前走了几分钟后,我转头往回走,再次经过老太家时,我仍旧没有停留。快到家时我顺路去了后面邻居家,两个小屁孩儿已经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我在那里待到老妈喊我回家吃饭,就像小时候一样。
老太也不在那里,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回家后也是一样完全没有提起老太。直到今年春节,小女孩已经在准备中考,我才向她问起:“老太走了几年了?”我才知道就在那时前一年的冬天老太就已经去世了。
你或许会好奇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问?因为我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就在那次经过老太家门口的时候,甚至还没到门口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样的下午,老太都是一个人在家里纳凉休息的,但门一定是开着的,一定是开着的。也因为我不敢问,不敢确认这答案,我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突然知晓这样的消息。这就要提到我的第一位老师。
老师就住在我们村子里,离我家没那么近。我读学前班和一年级的老师都是他,他教我们所有学科,语文、数学和唱歌,他也带我们一起玩游戏,丢手绢、老鹰捉小鸡。关于他教会了我什么,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我只是普通的学生,他也只是普通的老师。但我非常非常喜欢他,喜欢到模仿他站立行走的姿势,直到现在,我也是按照他的方式站立行走。在我小小的心目中,那时他是我认为最帅的人,或许现在也是,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喜欢他写的板书,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更喜欢他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放到现在,肯定会有很多女生用绅士形容他。
我关于老师的记忆已经不多,他只教了我两年。他家离我家也比较远,从来没有特意去他家里玩过,再说谁会去自己老师家里玩呢,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后来他更是搬家去了县城,我们更加少有见面。不过高中时我仍旧得到机会和老师见了一次,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会儿我在县城上高中,有一次准备返校的时候,老师的妻子找到我,让我带件东西给老师。老师的妻子回来采一些茶叶,而老师留在县城照顾孙女。至于让我带的是什么东西,我已经忘了。到县城车站的时候,老师已经带着孙女在等我。那时我们大概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但老师仍旧给我清淡绝明好风度的感觉,我依旧是那么喜欢他。我和他们一起坐公交车去了老师家。路上老师一直在跟我说教导孙女实在不省心,同时也关心我学习会不会太辛苦,让我生活上不要太节约。我在老师家吃了午饭,老师拿了可乐给我喝。当时天气比较冷,我说太凉了不太想喝,老师就说那就微波炉转一下。我觉得可乐加热了气就跑出来那就不好喝了,但老师已经放进了微波炉。微波炉叮过后,老师就把可乐递给我。让我意外的是,可乐仍旧是可乐的味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除了温热的感觉。
吃过午饭后,老师决定带我去附近新建的文化广场看看。到了之后,我发现就是很常见的一个广场,一片空地,一个人造湖,湖上铺了一条道通往中心的玻璃小楼,晚上肯定还会有五彩灯光。老师虽然带我来这里看看,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觉得这只是浪费钱,是形象工程,完全可以花到更有用的地方。我心里觉得这个工程也能给人们带来收入,而且附近居民也确实需要一个公共广场,但并没有说出来。看完这个广场之后,我们先回去,然后老师和孙女一起送我回学校。这让我很高兴,我也想带老师看看我的高中学校。但到了学校后,老师的孙女却不想进去,她吵着要去别的地方,于是我没能带着老师参观学校。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里得说一下,请不要责怪老师的孙女。老师被他拐走的当时我也只是一笑而过,此后也从未因此产生不好的情绪。我自己照顾过很多个小孩儿,小孩子这样才是正常的,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谁又能知道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
下一次听到老师的消息是在我和家人的电话里,我才知道,老师两年前确诊了癌症,最近去世了。而那时我已经在上大学了。
关于这两件事,我也曾有过遗憾后悔的想法。我会想为什么我隔了那么久才想起要去看看老太?早干吗去了?高中三年都在县城,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看老师?大学每次回家返校也都会经过县城,我又干什么去了?甚至我也曾在心里埋怨过家人,为什么老太去世了都没有告诉我?但这些想法什么都改变不了,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不过是自讨苦吃。我深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开始每个假期都回家,而不是约朋友旅游,或参加礼节性的婚礼,每次回家也都会探望外公外婆和姑姑。珍惜现在这类话就不多说了,想必你早就在别的地方看腻了。况且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谁不懂呢,能不能做到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哈利和卢娜见过死亡才能看见夜骐,失去前就会珍惜的实在太少太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从生命逝去时说起,接下来我想说说我的恐惧,说说我为什么当时始终不敢询问老太的事情。这是关于我爷爷的故事。他去世时是在一个深夜,那时我12岁。当时家里所有人都起床了,邻居也有好几位来了我家。但我,只有我还在床上。直到叔叔凌晨来叫我,我才起床。后来他们都说我睡得真沉,那么吵都没把我吵醒。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其实我早就醒了,早就醒了。但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一直都没有,我侧躺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没人来叫我的话,我就会一直那样闭眼躺着。他们不知道,客厅的灯亮时我就醒了,家里所有的声响我都听见了。家人和邻居说话的声音,人们在楼梯走上走下的声音,邻居家狗的叫声,妈妈的抽泣声,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一个12岁的孩子,让他如何面对这种场景。他敏感的直觉立刻就告诉了他正在发生什么,家里突然的嘈杂,唯独听不见爷爷的声音,连邻居也在这深夜赶来,隐隐的啜泣声与叹息声,全都通过他的鼓膜击打在他仍旧幼小稚嫩却又过分敏感的心上,他要如何面对?他不敢面对,他不敢醒来,他不敢睁眼,他全身绷紧不敢动弹。这样的恐惧直到现在也仍旧时时萦绕着他的心灵。
然而生命的逝去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我,哪怕是太阳,也有消亡的一天。我们可以悲痛,可以愤恨,可以恐惧,可以怀念,这是人性伟大的体现,因为我们爱着一个人。但不要逃避,不要欺骗自己,我们首先最应该爱的是自己。不管生命中有多少苦痛,仍旧应当勇敢而骄傲地走下去,既为自己,更为逝去的爱人。
这又引出另一件我想说的事,死亡是不必着急的,我们总有那么一天,不必着急。我大胆猜测,你曾不止一次想过自杀,甚至采取过行动。不怕告诉你,我也想过不止一次,也采取过行动,而且是可笑的行动。那是我7岁的夏天,我被一股沉重的孤独感压垮了。我已经没有多少小时候独处的记忆,但那种孤独感仍旧清晰可见。想到那时,我脑海中会有两个画面。第一个是夏天早上起床后,我会习惯性地坐在门口台阶上,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清晨微风的气味,我现在仍有微微的感觉。我会靠在墙上试图继续睡会儿,但总也无法再次入睡,直到妈妈喊我吃早饭。另一个画面是我一个人坐在黄色椅子上,趴在黄色餐桌上,枕着右臂。左手同样放在桌子上,具体在做什么却不知道,或许什么也没有做,但可以肯定地是我并不是在睡觉,我是清醒的。那天就是同样的第二个画面,我突然觉得异常孤独,心内悲伤无比,那时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孤独、悲伤这两个词,但我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更无从知晓原因。我突然起身,用指甲抠了点肥皂放在水杯里,然后倒了半杯水,晃着水杯等肥皂差不多融在水里后,浅浅喝了一口,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味道,不过应该是不好喝的,因为我只喝了一半就放弃了,大概是因为味道实在难以接受。我为什么要喝肥皂水呢?因为我记得妈妈说过,肥皂不能吃。吃了会怎样呢?想必你能猜到,不必我说。
那并不是我唯一一次有那样的想法,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相信很多人也都或多或少有过那样的想法,而且不止一次,甚至不止四五次,甚至采取过不止一次行动。如果你仍旧被这样的想法困扰,我不会劝解你,我也不知道如何劝解你,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的想法,此事不必着急。不管这个世界如何操蛋,我都不怎么在乎,我始终都最爱我自己。我爱我的家人,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安全,我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们。我爱我的朋友,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快乐,我可以和他们分享我最喜爱的事物。我也爱某人,因为即便某人并不在我身边,但只要一想起来,甚至都不必见到,我心里就乐开了花,真真的乐开了花。那件事何必着急呢?不必着急!完全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