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是那种一说出书名立刻能让你的格调攀升三个台阶的神器,在我囫囵吞枣的大学时代,是必定要收入“已读书单”的。好在我那时虽虚荣矫情,但还懂得至少要将前、中、后都翻阅上几页才能吹嘘看过一本书,所以我开始翻。
这一翻便过去了一个星期,待我终于能抬起头来,镜中是一张茫然失神的脸。那个叫马孔多的怪兽将我整个吸进去,如今只吐出一付躯壳。
从此以后,每当我陷入无边的迷惘,就看一遍《百年孤独》,如同小巫拜见大巫。第一次阅读时神秘的沉溺感渐渐消失,在一个个蕴含魔力的神喻和出乎意料的事件之下,那些重复的名字、刻板的行为模式、不断的遗忘和写入基因的孤独以及越来越晦暗滞涩的空气总会让我感到倦怠,心里想着“快结束吧!”,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啃下去,直至末世的飓风终结一切。
然而这本书的开头分明是简洁清新的,充满着新生与希望之光,甚至能听见音乐在流淌。
“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受梦境启示,给这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命名“马孔多”。他带着妻子和另外二十一个年轻人披荆斩棘,长途跋涉而来,才让这里有了人烟;又因为他治理有方,人们和谐共处,这片土地美好如桃花源。为了避开那冗长的名字,我管他叫村长。
此时的马孔多“是一处乐土,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人死去”,只是太落后。人们对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偶尔从海上漂来的吉普赛部落能给他们带来一些新奇的事物。磁铁、放大镜、假牙……这些东西都能引起人们的惊呼与膜拜,但在村长那里引发的后果才是最重大的。
村长是个文武双全的人。一方面体壮如牛,精力旺盛;另一方面又绝顶聪明,热爱科学,充满好奇心与探索精神。他试图用磁铁寻找金矿,用放大镜创造阳光战术,仅凭着自己的天文观测就能得出“地球是个圆的”这个在人们心目中惊世骇俗的结论,而“假牙”却给了他深深的刺激。他从一付假牙推演出世界的其它地方科学日益昌明,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而马孔多的人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
村长决定要与文明世界联结,改进原始的生活,但他的努力失败了,除了大海与沼泽,他找不到出去的路。雄心壮志一朝成空,村长百无聊赖,开始把心思放在教育孩子上。
我真希望村长能有中国式桃花源中人的哲学思想,安享小国寡民的福分,可惜向外去的通路还是被他的妻子无意中发现了。
各种各样的人们向马孔多涌来,把村落变成了繁华的市镇。村长很兴奋,感受着文明之风,全身心投入到市镇的改造整治、家园的扩建中。
新来的人带来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失眠症,它的可怕之处不是让人们不用睡觉,而是会让人渐渐遗忘,过往的记忆,事物的名称、作用,乃至于自己的身份都会忘记。
我曾经不懂得失忆真正的可怕之处,然而经历了这年的冬天,我终于懂了。忘记过去,抹杀苦难,失去真正的传承与荣耀,我们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与动物何异?
村长对此再明白不过,他带领大家抵卸病魔,想尽一切办法去牢记。在他的吉普赛老朋友的帮助下,他成功了,人们恢复了记忆。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读者会发现,对遗忘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没有村长式的领袖,什么都可以抹去。
任何一国政府都不能接受一处完全不受其管辖的治外之地,于是马孔多来了一位里正,要接手统治工作。
村长的反应直截了当,他一手把里正从家里揪出来,举着他游街,让这位官员搞清楚马孔多人自己会维护秩序,不需要外人指手划脚。
危机暂时解除,只不知村长的守护还能持续多久。
儿女们已经长大,开始谈婚论嫁,村长的吉普赛老朋友再一次去世,马孔多因此立起第一块墓碑。
据说当一个地方开始有人死去,死亡地图将首次标记它的位置,于是逝去的亡灵因此找到了村长,而村长也因为一个发明创造的成功兴奋不已,由此进入谵忘状态,每日与亡灵对话。
他陷入了时间的陷阱,发现每一天都是星期一,时间从不流逝,事物从无变化,无法挣脱。在绝望之中,村长疯狂地砸碎了心爱的实验室并打算毁了整个家,他吼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家人只好将他绑缚起来,拴在院子里的栗树下。
此时,马孔多又来了一位神甫,接手人们的思想工作。神甫发现村长讲的那些人们听不懂的话其实是拉丁语,于是试图向他传福音。没想到村长要求神甫提供上帝的照片以证明上帝存在,神甫拿他没辙,只好拿来棋盘想跟他下下棋,聊聊天,可是村长不玩。
村长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遵守规则,他无法理解两个对手如何还能争斗?
这句话真是醍醐灌顶!人与人之间原本是平等自由、互不相犯的关系,为什么非得变成你输我赢乃至你死我活的博弈?神甫由此看到了村长纯净的神性,从此再不敢来找他,生怕动摇自己的信仰。
是的,村长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睿智的人,但他只能带领马孔多走到这个阶段,因为时代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与局限性,人类有自己的宿命。政治倾轧、虚伪的选举、随之而来的杀戳、战争,贪婪、嫉妒、淫欲、暴食……人性的弱点席卷马孔多,再不复当年的怡然自乐。
这一切村长都不再关心,他终日在栗树下游荡,生活在自己的神秘世界里,只偶尔为新奇的事物吸引,直至老死。那一日,天降花雨,为一位王者送葬。
引文均出自范晔先生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