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师父突然中风，不能下地走动。我成为金山寺住持的日子，近在眼前。一个人来，就有一个人走。这句话就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像也能绕回来。
寺里氛围，一夜之间如同山雨欲来。师父身边越来越多人围绕，都祝福师父早日去西天。我也觉得师父快要去西天了，因为如今我想见他一面，跟见佛祖一样难。
我在后山竹林天天等，等到地上竹叶没过小腿，终于等来师父。师父行动不便，法牛师兄背着他来。师父坐定，挥一挥手，法牛就走了。
师父对我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了。我说，佛法无涯，怎会没有我可以学的？
师父说，达摩祖师快要圆寂了，召集弟子畅谈佛法，众弟子说了一通，达摩祖师都不认同。直到弟子慧可，他向达摩施了礼，而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达摩祖师大喜，认为他得到真传，慧可于是接替达摩祖师，成为禅宗二祖。
我说，慧可大师所知所想和达摩祖师已是同一境界，因此没什么可说的了。
师父说：对，为师和你，也是一样。
临别，我对师父说：师父你走不动了，我背你吧。
背起师父，他说：你走慢点。
我说：师父也留恋人间山水了吗？
师父说：路陡，你别把我颠散架了。
我汗然，说：哦……
走着走着，师父摸摸我的脸，说：寺里弟子都为我难过，你怎么不难过？
我说：他们是脸上苦，心里笑，我脸上笑，心里也笑。
师父说：你心里笑什么？
我说：笑老头你还能活四十年。
师父拍拍我的光头，不说话了。
走到半路，一群师兄弟找来，对师父拉拉扯扯，连拖带拽，不像是来接走师父，更像是来劫走师父。寺里明争暗斗，眼看是住不下去了，干脆柴房里提一把柴刀，去竹林劈竹子，造个山间小屋清修。
师父走了，白素就来了。
她坐在师父往日打坐的那块青石上，双脚一荡一荡。虽然入秋，但踩着秋老虎的尾巴，天气还是很热。白素自从吞了那颗珠子，修为好像一夜之间增了几百年，对冷热已不是那么敏感。
白素看见我了，她说：法海，你什么时候下山，人间好热闹，不想看看吗？
我说：一切行，皆无常。
白素说：什么？
我说：世事变迁难料，人间热闹，热闹一时，自心归依净，最是喜乐。
白素跳下青石，说：嗯，不管你了，我下山玩去了。
我说：你走吧。
说完，低头劈竹。劈了三五根竹子，听到白素呼唤。我站上青石眺望，她在半山腰，风一起，卷动衣裳，像只白蝴蝶。
她喊道：和尚！
我也喊：怎么了？
她说：我一回头就看见你了！
我说：就这点事啊……
她往山下又走了一段，身影变得只有米粒大小。
她又招手，喊道：还能看见你！
我说：我也是。
等她走得看不见、听不着了，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这天晚些时候，一个老僧踏着飘飞竹叶游到竹林，收敛轻功，稳稳落到岸边。我举起青灯，他突然吐一口痰，不偏不倚，刚好打灭灯火。我手结菩提金光印，四下重新亮起。一看，是寺里掌管清规戒律的法盲师叔。
我说：师叔双目失明，居然还能扑灭我的油灯，真是不简单！
法盲师叔说：我就是随口这么一吐，灭了你的灯，对不住了。
我说：……师叔找到我，该不会也是随便这么一飞就找到了吧？
法盲师叔说：不，我是闻着妖气来的。
我说：妖气？哪儿啊？
法盲师叔说：刚才还有，你结法印，把妖气掩盖了。
我说：什么法印？我就是点了支香烛，桂花味，不呛人。
法盲师叔笑笑，说：我眼是瞎的，但心不瞎。
我说：师叔，你转过来对着我说话好吗？
法盲师叔一摸前边，是颗老树。他往右迈一步，摸摸前边，没什么东西了，就对我说：法海，你早晚要做金山寺住持，所谓人妖殊途，又怎能为她，自毁前程？
我说：一滴水融入一片海，这滴水就没了，无咸淡，无深浅，无冷热，佛法称之为平等。佛陀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平等的，那么人和妖又怎会殊途？
法盲师叔说：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我说：师叔真是随性……
法盲师叔说：你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我说：师叔，小心前——
话没说完，师叔凌空一跃，飞出数丈，像根黄瓜拍在竹屋上……
月亮快升到天空正中了，白素踩着地上枯叶回来，神情恍恍惚惚，分明还徘徊在人间繁华里。回过神，她说：你要造竹筏吗？
我说：我要造竹屋，刚造好一面墙，被我师叔撞塌了。
白素说：你师叔呢？
我说：送去救治了。
白素望着月下竹海，对我说：和尚，你说，怎样专情的人，才能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的情话呀？
我说：只要那个人的名字叫元稹就可以了。
白素说：和尚，你普度众生，是多情，不如……也做一次专情的人吧。
我赶紧合掌说：阿弥陀佛，你吞了玉蟾金丹，春心荡漾，我就当没听见了。
白素说：我修行千年，换来长生不老，本可以天上地下逍遥自在，却宁愿做个凡人，陪你月下念佛，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说：……
白素微微一笑，说：和尚，你动情了。
我说：没有！
白素说：若没有，八个人捆一起也讲不过你，现在又怎会没话说？
我觉得脸上火烧，赶紧念诵静心咒。白素说：别念了，我要走了。
我说：去哪儿？
白素说：睡觉。
我低了头，暗舒一口气。白素四下看看，轻舞指尖，地上竹子竟自己立起，搭成一座小屋。白素说：哈哈，吓到了吧，其实这点法术根本不算什么。
我说：你这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算什么？
白素看看竹屋，突然傻笑。她一笑，我也想笑。
这时，地上突然扬起一阵枯叶，枯叶之中，飞出两只降魔杵，白素不及闪躲，被击中。我刚一起身，背后一只手抓住我衣襟。四周突然跳出几个僧人，撒一张法网，困住白素。
几个僧人，是十二降魔僧。
我说：师兄，抓错了，她不是妖！
师兄说：我们不是来捉妖的，是来捉奸的！
我说：啥？
师兄说：你六根不净，还想做住持呢！现在有凭有据，带你回去，交给监寺审问。
我说：呵呵，以我现在的修为，就是你们十二个人一起上，我也扛得住。
话刚说完，竹林里又跳出一群僧人，我一看，九大长老，十八铜人，二十四棍僧，三十六金刚，七十二罗汉，全来了！竹林里挨挨挤挤站的全是人，地上站不下，连我肩上都站了两个。
这种情况下，我束手就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