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时候她唱歌，发现以前不会发的音，现在连调子都找不到，啊啊啊啊，像护士总也扎不准小孩的脉，花洒的接口松，刚有点感觉上来，啊，水一下冲进喉咙里了。
13年夏天，她们去海边，走太阳底下，她还穿吊带裙，两只胳膊哈尔滨红肠一样，表皮的褶皱疲软，沙质。那个城市的地铁，最后一班是晚上8点，老同学给了她一支完美芦荟胶，薄荷绿的塑料管子，果冻凉的胶，拍在皮肤上，像她们的青春编码，就缺那一块，刚好补上。
洗好澡她一般不玩手机，强制的。上回配新眼镜，验光师弄了很久，两只眼睛调不到一块。加高点，左眼受不了，降低点，右眼又看不清了。小师傅就教育她，别侧着身玩手机，光一只眼在用力。
她就早睡，或是闭着眼睛听外面，哐哐哐，轻轨砸在道床上的声儿。
大学那会，她看上班里一男的，痞里痞气，走路肩膀歪在一边，永远提不上劲儿的样子。喜欢他什么呢？他有一本事，能从花谢花飞花满天，背到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口气不带揣摩的。按说中文系的，难道不都很有才华吗？
拉倒吧，学中文，十个有九个是调剂来的。人家问你，学什么呀？你说，中文，人都暗笑，中文还用学？所以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谁天生喜欢这个。
他给她写情诗，古体的。平仄压的，老师都挑不出毛病来。一起去看火车，猜这是16节的，还是18节的。在公园看唱二人转，劲劲烈烈的嗓门，动物园门票一块钱，抬脚就能进。他看川端康成，她看青山七惠，他喜欢安达充，她喜欢一公升的眼泪。他时不时来一句韩寒周杰伦，她摘抄的全是池莉和迟子建。
接近久了，才发现他也是半桶水，静水流深嘛，浅水才叮当响。他写文章，有点无用的贵族那一派。善良慈悲，瞧着很有道理，嗯，挺有深度的，就是无聊，愤怒也是无聊的愤怒，又缺乏基础的生活常识，过度的慈悲，比如，农村辍学少女这社会事件怎么回事啦，失独老人这社会现象怎么啦。像江湖版本的人民日报社评，她就不爱看这个。
没有烟火气。
她天生不具备，把自己放在时代，放在政治里去说话的能力，她就关心，雨什么时候下，夏天什么时候来，这个季节开什么花，什么菜这会儿有的吃了。没什么胆量和远见，就盯着眼面前这点生活。她就这样的人。
加上那会儿不自信，总觉得他一城市人，对她这农村女的，老挑刺，老喜欢教育她。受不了，一扭头，一跺脚，他俩就掰了。
到毕业，两人没正面说过一句话。走前最后一顿班级聚餐，在开发区吃自助烤肉，那会她在上海实习，饿得黑瘦，先闷头吃了一盘子肉，等嘴劲上来了，她扫一眼坐另一头的他，哟，他也瞧着瘦了。记忆里的大雨应声而至，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悲凉感慨，有点青春不再的意思。
离别哭泣这种疾病，肯定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她一哭，全班都决堤了。本来要举杯欢呼的，这会儿把话咽回肚子里，来来来，咱先热泪抛洒一番。该说不该说的，都在这酒里，都在这泪里。
吃完去唱KTV，她身上挂着7 8个女同学的包，一脸怅然的走在人群里。他跟她不在一个电梯，进去包厢以后，她就喝水，去厕所，洗手，跑回来又喝水，去厕所，又洗手，反反复复，坐地难安。她感觉到了命运的倒计时。
要走了。她只一个箱子，很多旧衣服又舍不得扔。4月份的北方城市，还冷，她就穿在身上。登机安检的时候，身上的外套，脱了三个盘子。扯脱衣服时她一边隐藏自己的尴尬，一边安慰自己，没事，一会就好了。
起飞时刻，她望着窗外，城市在阳光下散发静谧的光芒，想起了楚门的世界最后那一句，如果不能相见，祝你早安，午安，晚安。她在心里跟自己说：嗯，好了。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