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公得知他远在农村老家的哥哥已经卧床不起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回老家看看。
公公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有慢性支气管炎，还有哮喘，讲话稍微快一点，行动稍微急一点，就会气喘吁吁的。平时除了上医院输液外，几乎没有下过楼，所以，大家都不赞成他回老家。但终于拗不过他，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丈夫开了车，载着我、公公、大姐以及外甥女一行人冒雨向老家进发。
我结婚十多年来，一直耳闻目睹公公和伯父之间的深厚感情，并常常因此感动。
公公和伯父都写得一手好字，并且都喜欢吟诗作对。早几年，公公和伯父身体还不错的时候，每次新作了一首诗或一副对联，都要在电话里讨论上半天，一天不知通上几次电话。每次公公和伯父通电话时，总会是一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样子，完全不像八、九十岁的老人。
伯父是秀才出身，对先辈的孝顺近乎迂腐，他曾对公公说过，家里给他买了温暖舒适的毛毯，他一直不舍得拿来盖，是因为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以前那么艰苦，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他享受比父亲更好的东西，感觉是对父亲的不孝。
正因为伯父的这种孝顺，几年前一次村里印族谱的事，使一向身体很好的他一下子垮了下来。伯父的父亲名字里有一个“伯”字，但族谱印出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变成了“件”字。一向心性平和的伯父非常气愤，血压一下子偏高了，头昏头痛，生平第一次要输液。他想不开的地方是在那个“件”字，用他的话说，自古以来只有人走在牛的后面，但“件”字是“人”走在了“牛”的前面，是对父亲的极大侮辱。那一段时间里，公公为了安慰、开导伯父，在电话里不知说了多少的安慰话，还不顾自己年迈的身体，几个月内回了几次老家去开导伯父。后来经过伯父的坚持、晚辈们的努力，族谱作了声明更正，伯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但身体已经明显差了很多了。
公公与伯父的深厚情谊从来没有因两地路途的遥远而间断过。已经过世的伯母曾说起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伯父退休后不久，伯父家里宰了一只自己饲养的小羊羔，炖好后，伯父只给家里留了一小半，把一大半都给公公送去。当年从老家到公公住的城镇上，要走上二三个钟头的路，然后要坐一个多钟头的船，最后才能坐上汽车到城镇。伯父的这番心意是不言而喻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好东西吃，公公一直身体不好，而羊肉可以滋补身体。
……
车在雨中行驶了两个多钟头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山清水秀的老家，见到了已经整整一百岁的伯父。一百年里从来没有住过医院的伯父，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开始卧床不起了。前几年还是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的老人，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瘫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公公颤巍巍地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哥哥干瘦的双手，一声“大哥”刚喊出口，一行老泪已经从浑浊的双眼中流下来，粗重的气喘声又开始急促起来。伯父张着无牙、凹陷的嘴巴，嘴唇抖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在旁见此情景，都不禁黯然落泪。
伯父的神志还算清醒，我们忍住眼泪一一上前和他打招呼，年近七十的堂哥在旁边做介绍，伯父只能对着我们微微颔首示意。公公坐在伯父的床边，伯父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公公，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堂哥附下身去，听了一会，抬起头对公公说：“他问叔父你身体怎么样？”有些耳背的公公带着粗重的气喘声对伯父大声说一些宽心的话：“我身体没事，你不用担心，是阿兴开车来的，一路上很顺利……你要好好把身体养好……”伯父非常地虚弱，不能和公公痛快地交谈，但他在堂哥的提示下，还是费力地为公公念出了他为自己一百岁而作的一副对联，他口齿不清地、非常吃力地、一字一顿地念出对联“百岁……何荣……功业……小，一心……希望……后生……贤”后，已经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了。在旁的公公早已老泪纵横，但仍是强作笑容，一边急促地呼吸着一边大声安慰伯父说：“你放心！每个后生都会贤孝，都会有出息的，是重要的是你要早日把病养好……”
听着公公带着哽咽的声音,看着在场每个人悲切的表情,我的心情更是沉重万分。伯父的对联明显地包含着遗言的意味，前一句里，是对自己的一生做总结，虽然“功业小”，但我感觉到伯父并没有因此遗憾，因为伯父一向对名利都非常淡泊，虽然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但从不追名逐利，几十年来只是默默地为小学的教育事业做着奉献。面对死亡，也已经非常地乐观、从容。曾在去年，他就对公公说过这样两句话：“百岁何欢？来日无多；后生可畏，来日方长。”对于他活过的一百年，他只是用了“何荣”“何欢”两个词来归结。伯父心中真正挂怀的应该是“后生可畏，来日方长”和“一心希望后生贤”。对于伯父来说，在场的每一位，包括公公在内，都是他的“后生”，都是 “可以积学成德,值得敬畏的”，都是“来日方长的”；贤，是“好的；有德行；多才能”的意思，一个“贤”字，包含了伯父对后辈们特别是公公多大的殷望啊！我想，伯父最大的愿望应该是希望他亲爱的弟弟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早已和伯父心灵相通的公公又怎么会领会不到其中的意思呢？但是,同样是年近百岁的公公，又如何还可以“来日方长”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更觉无限地唏嘘感慨。
因为伯父要休息，公公和我们都不能在伯父房间停留太久。吃午饭的时候，公公对堂哥问了好些问题，都是关于伯父的病和治疗情况。饭后，公公拿了三千元给堂哥，交待堂哥要到县城另外请个医生给伯父治病。
下午，分别的时候到了，这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天阴沉着，飘洒着绵绵细雨。看着一对白发苍苍的兄弟面临着等同生离死别的情景，我只感到心如刀割，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眼圈红红的，和伯父告别的话语中都带着哽咽。
公公对伯父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以后，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原来是在午睡的时候，公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于入睡，起床向堂哥要了纸和笔写下的诗句。公公对着伯父，用颤抖的语调，伴着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恭祝长兄：百龄荣寿，寿而康；儿孙孝养，长寿永康；手足情深，地久天长。”当我听到最后的一句“手足情深，地久天长”时，再也忍不住了，任由眼泪流了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