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要好的朋友们,如果碰巧,他家有我喜欢却还暂时还没买到的书,那么,我柜子里还锁着那书的概率应该是比较大的。
火车对座上,穿白色薄羊绒衫的年轻妈妈,指着窗外唰唰闪过的秋天的田野问孩子:“秋天在哪里呀?”孩子随口唱起来:“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 “我是问秋天!” 妈妈打断孩子。孩子有四、五岁,因为牙床一天天在长,但牙齿却不跟着长,而让满嘴乳牙之间,显出一道道细牙缝来。孩子呲了呲稀稀拉拉的乳牙望着妈妈。妈妈操起?儿童节目的腔调说:“秋天在路边金黄的树叶上,在果园沉甸甸的果实里,在上午暖暖的阳光中... ...”
可以想到我的那些书,在老房子二楼两个柜子里。积着薄薄一层洋尘灰,结着稀疏的蜘蛛网。现在是我这些书的秋天吗?还是已经开始入冬?
在不读书的人里,我的书不算少,把两代人的课本当废纸卖了还剩好多。一直穷,光靠自己不高的工资,买书是比较困难的。柜子里的这些,有不少是从朋友那里来的。
关于书的来往,盛先生和我比较多些。现在我书柜里还有他买来没看完就被我借了的各种新诗。有他妈妈无锡旅游带来赵朴初《佛教常识问答》,我猪拱地似的抄本。有他在长沙工作时买给我的,张照楷书《岳阳楼记》册页。还有在他惠州家里做客时,从书架上抽出来,假装说是为我买的《蒙古秘史》等等。
有来无往非君子之风。上面那些都是“来”。至于“往”嘛!好像只有前年底还给他的那本流沙河评《余光中诗选》。
有个同学,后来也是同事,现在成了非著名的艺术大师。二十出头时,他刚起步。曾因为一些年轻人的梦而有求于我。在他家做家教时,看到正用一套《说文大字典》学写小篆。这书和我家的《古籀汇编》正好形成大、小篆完整体系,故而必须要借回去抄一本。
他有点舍不得,以每天要学习为由婉拒。
既然被贼惦记上了,离丢书还远吗?
我允诺把自己的老吉他借给他学,每周上门教两次。半个月后抄完还书。
还劝他千万别学琴练字心挂两头,这样将一事无成。
书借到手,再顺便讨了一沓他爸爸带回家的废图纸。这纸背面全白,厚实耐翻,抄书最好。
约定的十五天还没到,他就来我车间里要书。“还没抄完呢!半个月一到准还。” 我有点不悦,回家还是加快了抄书的速度。
十五天后正好去他家教琴。见我没带书,他就开口问。“这几天忙,还有几卷没抄完,三天后给你送过来。” 我答道
三天后他又来车间。“这几天有事没回家,过几天吧!”
四天后,还是在车间。
本来真是打算赶快抄完了还书的,可这家伙没皮没脸地天天讨。好歹我也是教过你的人吧,还这样老堵到车间里要书。借书给我的那么多人,谁来索要过?真他妈不识相!
是在大夜班后,刚从职工浴室回来。把手里拎的脏工作服往地上一摔,怒道:“催什么催?昨天夜班,带过来漏夜抄。下半夜出去洗一趟除铁器,回来书就没了。”
“你找找啊!”他有点急。
“找过了。”
“问了同事没?”
“谁要你这破书?”
“那、那怎么办?”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算我倒霉,赔你五十吧。” 当时每个月才六十几块工资。
“我不要钱!”
“你要命不?” 我一机灵,干脆耍起无赖来。
“你不讲道理!” 二十岁的他一急,竟急出几分孩子气来!伸手想抓我衣领子。
我个子比他大,右臂格出去,再搂回来,一下就箍住他脖子。左手一拽右手,把他拧翻在地。骑上去,左右肩膀上假势地捶擂一通。
起身捡起脏衣服,回头甩了一句话给大家听:“就两本破书,赔你一个月工资都不行,你打抢啊?”
他爸爸是单位总工,这一架把我脱产的机会打没了。
打完后,他没再找我要书或书钱,我也没找他要琴。
书的末尾三卷也没再继续抄完。怪不得现在后几卷的字有好多认不来。
我知道他一直都没学会弹琴。在报刊或展览上偶尔也能看到他几件作品,我留意过,没见一个篆字。
看来他终究是学琴练字两头都落空了。
有一回后脑勺受点轻伤,在邹同学家里养着。闲得无聊,发现他有本顾平旦的《对联欣赏》。伤好得太快,书还没读完。总不能老在他家赖着养吧?只好借回去看啰。
书中有一副梁启超用宋词选句,集出来送给徐志摩的对联: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我特别喜欢。
书上模糊不清地印着吴玉如草书的对联手迹。虽然文字上与梁启超有两处不同。但我认为其书法和错字的效果都强似梁启超。
自己觉得需要点时间来慢慢消化吴玉如书法的美。这一拖就三十年没还书。再消化下去,恐怕是要成胃结石咯!
九九年末,因机缘巧合,与在《书法报》开对联鉴赏专栏的常州书法家叶鹏飞老师有过几回合交流。当年的叶老师,凭一手风格独特的行书,在书坛风头正健。我冒昧地托请他用行书按吴玉如先生的样子,书写这幅对联。怎奈大艺术家名满天下,不屑听我意见,居然用他不擅长的隶书写了个龙门对。
感觉颜面被冒犯,收到对联看过一回后,便随手夹到旧报纸里再不翻看。
九七年,在鹰潭旧书摊上,我花一块钱又买了一本《对联欣赏》。两本一样的书,肩并肩插在书架上。一本包了书皮,是邹同学的。一本没包,不是邹同学的。看到这个画面,自己有点尴尬。到底是还他呢?还是……?
我的“无齿”早显而易见,吝啬也已人神共愤。但邹同学的书还是还掉吧!
他身体比我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