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元年
新皇登基,宋林中了榜眼,大赦天下与此同时,一甲进士更是与新皇同庆,歌舞酒宴上皇上兴致高涨,当即便亲切拉着状元,欲为三位才子谋个良师,若说以往中弟,学生自荐拜至门下当合礼,但这次由皇上钦赐,师徒关系就变得说不上明细。
皇上信赖内阁,竟是破例要大学士收一人为门徒,“状元一手好字颇得朕心,倒不如收归裴爱卿门下如何?”宴会上众人一时噤声,都扭头看向那大学士,只瞧着那人斜斜坐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又眼里锐利。
“皇上,您知道裴中堂是一向不好收归弟子的。”
一干人等借着酒劲打趣,“是呢是呢,裴中堂这块硬石头可不好翘呢。”
宋林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倒是看的有趣,能被皇上称为裴爱卿的又是内阁,朝堂上无非他人,也只有内阁大学士——裴青
宋林一心苦读书,朝堂上的事不大知晓,也听过此人在民间声誉并不佳,手段狠辣,形式严厉,虽不入党派之争,可被他盯上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奈何皇上信赖,先皇也好新皇也罢,愣是平步青云,一跃而起。
裴青饮了口酒端坐起来,做了个揖“谢皇上厚爱,既然皇上开口,微臣岂敢推辞,不过裴某以为榜眼挺不错,倒乐意收个关门弟子。”
喝酒的手一颤,那万束如刀般目光刺过来,宋林讪讪地放下酒杯,身旁的探花推嚷他:“你还不快谢恩。”“这……”宋林一时难以进退,他意想拜去刘宗刘太傅门下,哪曾想半路杀出个裴青来。
裴青隔着远远的眯眼笑:“榜眼以为如何?”
皇上在高处笑着,声音穿透大堂到耳旁“宋卿倒是捡了个大便宜。”
话已至此,宋林明白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得起身跪拜谢恩。一场好戏唱过,大家又欢歌笑语起来,最后状元去了刘太傅门下,探花随了一个正三品官员。宋林捏紧酒杯心里各般滋味,十年苦读,为的就是进入朝堂后做个一身正气的清官,不谈荣华富贵,除掉鱼肉百姓的污秽,结果呢,一场宴席,入了个不三不四的门下,正一品官又如何?
“何必愁苦呢,裴中堂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况且他还指明要你的。”宋林闻声转头,是探花在和他搭话。
对方大大落落一笑,“宋兄幸会,在下柳容。”“幸会。”宋林也回礼。“柳兄不会明白的,我的意向不在于此。”
“如何不知,如今北方战事不断,南部附属国虎视眈眈,宋兄可想报效祖国?”
“那自是我的心愿。”
“可是芝麻小官,又能做什么呢?”
宋林愣住,“你瞧裴大人,他能做的就很多了。”柳容悠悠然说。
……
初进裴府,宋林差点没寻着路,这府宅远避开繁华中心,躲在清幽巷子里,明明是个一品官员的府邸,却处处透漏出一股低调内韧之感。宅子不大,但结构明确,应有尽有,随着小厮往里走,宋林越发觉得裴青这人深不可测。
远远闻着一股血腥味,他下意识捂了口鼻,走近了一瞧才发现,裴青竟是在自己院内设了简易刑堂,已受审的人倒在地上,满身鲜血,宋林惊呆了站在原地,裴青瞧见唤道:“宋林过来。”强忍不适,他路过那人身旁,刚抬脚过去,那人忽然抓住宋林,“大人救我,大人救救……我……”身旁护卫拽过那人,又狠狠在身上打了几鞭,“还不老实!”
那死死的力道攥得他脚上好像有些疼,站在裴青旁边的时候竟觉得脚下有些不稳,“裴大人。”“在我这儿就不用称我大人,便叫裴青就是,或者裴敬之,不过我料你也是不愿如此叫我的。”宋林低头,“不敢。”
裴青坐在躺椅上指着那人,“此人奸诈狡猾,背后通天,你觉得该当如何?” “若是犯法,当送至官府,论罪刑罚,按我朝律法,私设刑堂有违法令。”“呵。”裴青轻笑一声,“若是连法律也治不了他,那该如何?”“若例法有疏漏,该上奏陛下,重修法典,可暂时将此人关押,待法典修缮完毕,再依法论处。”“这其中权势人的欺压,官员间的腐败勾结,待你法典修缮完,怕是此人早被放了出去。”
宋林不语,他知道裴青说得也不无道理。“把这人拖下去,再关几日,留个半口气。”“是。”“你……你这样,是不对的。”他看见那一路拖出来的血迹,“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宋林,这里就是一条洪流,顺之则生,逆之者亡。”
“若是天下人都这般如此!那这洪流当流向何处阴暗之地!至少我知道刘大人便是一股清泉。”
裴青突然大笑,“刘宗,你以为他手里就干净吗!”言语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明日便搬到我这里来,上朝也近些。”“不用,我……”“不还没有宅邸,你一个穷书生,付得起店钱吗?”裴青打断,从躺椅上站起来,甩甩衣袖,“回去收拾收拾,明早过来吧。”
回去收拾行囊时宋林才发现,活了二十多年,自己竟一无长物,除了两三件衣物和角落里堆着的书,那些被翻烂的四书五经,熟记于心的儒教礼法,他不解为何同样“四书五经”读出来的人是这般不同。临睡前褪掉鞋袜,白日被那人攥住的脚踝勒出了一道红印,是得用多绝望的意识,才如抓住浮木般抓住自己,只可惜,自己也在那洪水里无能为力。
入住裴府后宋林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住在猫窝里,裴青似乎喜欢猫,隔三差五的从街上回来就提领着一只猫,不过每次带回来的猫都脏兮兮的,后来才知道,原来都是从街上遇到的流浪猫,清洗一番后养起来,要去要留也是随猫咪自己。宋林不解,裴青对人毫不留情,却竟然会有善心养猫。住在裴府确实清静多,但不包括内院里总会私设上的刑堂,每次这时,宋林就躲得远远的,躲进裴青书房里,那里的书总有市面上难寻的,偶尔裴青还会给他解疑答惑,不得不说这人在学术上造诣颇深,思维的领域宽阔得多。
只是可惜了,可惜这样的人怎么成了个外人看来的“奸臣”。
又是一朝朝会散去,宋林气鼓鼓地从太和殿退了出去,北方战事吃紧,宋林主战再辅以外交制衡,却有另一拨人主张求和,两方战事已持续多年,僵持不下,对两个国家都是极大的国库消耗,那边人认为倒不如索性割地赔款,求一时和平,将养国力。
愚蠢!宋林在心中暗骂,唇亡齿寒,周边领地的割让得到的只是喂不饱的雄心,若再三妥协,国将不国。
走在回裴府的甬路上“宋林!”他回头,看见是裴青,本想走开,但多少也算半个师傅,只得回身做了礼。
“这番朝堂争辩你却不能说服皇上,你可知为何?”
宋林摇头,裴青继续说道:“理由有二,其一你不过正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国内还未做出政绩,国家大事让皇上如何安心听从你的建议,其二你可与将军们商讨过,你可知战胜的把握有多大?”
“我官位不高,将军自然是拜见不上。”
“我问过,曹将军说,不到六成,所以双方才势均力敌多年,我能问,你以为皇上不会问吗?如果能一举拿下的战事又如何会有求和派的产生?”
宋林长叹一口气,将心中的郁气一呼而出,他忽然明白,原来事情并不是书上讲的是非对错,对对错错谁又可知?
“那我现在,该如何?”宋林问道。
裴青看了眼日出映亮的天边,把殿宇的轮廓勾画得清晰,“隐忍,然后往上爬。”
“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国家求和?”
“不,我是要你做好当下的事情,你要不吭不响的站在他们身边,等到他们注意到你时,你已经无坚不摧。至于这件事,我不会让我们的将士去求和。”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这里就是洪流吗?”裴青又接着说道。
“记得。”
“你要做的,就是借一艘船,这样才能让你在洪流里行得更快。”
“可是,谁又能做我的船呢?”
“我就是那艘船。”裴青答。
“为何?为何这么做?”宋林不解,还有“为何选中我?”
裴青笑笑,“你愿意为国家牺牲一切吗?”“我愿意。”“这就是原因了。”
“那为何,为何你隐忍了这么多年,坐到这个位置,你明明也可以更好的为了国家,却……”
裴青摇了摇头,“我不如你,宋林,我蛰伏这么多年,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只是为了,为了我心里还不能放下的东西,可惜,那不是国家。可是总得有人要为国做到这一步的,我选中了你,你心无旁骛,比我更好。可是你还不够好,你还不够努力,还不懂人情世故,太过锋利尖锐,太不懂得隐藏内心,即便有我载着你,你还得跑得快一些才是。”他说着便要往前走去。
“难道我十年后也要成你这样,才能为国为民吗?”宋林突然说道,裴青一怔,然后缓缓转过身来,“你不会成为我的,我心里是恨,而你的心里是,爱。”
恨救不了国,唯有爱可以。
三年后
“裴大人还没找到吗?”
“回大人,下属打探到裴大人悄悄回了一趟老家,后来又在那边消失了。”
宋林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是。”
猫儿在他身旁懒洋洋的躺着,他搔着小猫的肚子,“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最后那一天竟拜托我照顾你们,那时我就该明白的。”
刘宗一案结束后,裴青也随之消失“这人隐了这么多年,吃过这么多苦,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京城里,竟然就是为了复仇。”宋林捏紧手里裴青留给他的书信。
哎,这个傻子。
如今你一洗过往,却为何把自己赔了进去。
End.文/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