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看雪》
今天,又读张岱《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像这类经典的古文,从不敢妄论。只是反复诵之,思之,每有点滴感悟,便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我想张岱是寂寞,是孤独的吧。
“是日更定”,是人不欲见,还是不欲人见?“
独往湖心亭看雪”,是不欲人伴,还是人不欲伴?
是凄凉于世无人陪伴,还是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遗世独立?
不论怎样,此刻,他的身影是孤独的,在天地之间,只是那么一粒而已。但在几百年之后,他却将这一粒,一点,一痕,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每每想起,只觉得心神冷清,岁月悠长。
但我想他的内心一定是平静丰盈的吧。静静地赴一场天地之约,不奢求有人陪同。独自上路,不期待有人能懂。不彷徨,不自艾,只是静静地走着,追寻着心中向往的地方。在那里,天地以自由静美之姿从容展现,以宽阔包容之心接纳每一个人。任何躁动不安,任何凄苦压抑,在那里都会化着呼出的一口白气,悠悠然飘散于山水之间。
是的,苦闷,孤独,遗恨,无不让他有世事难以言说之感。但是,他又是从容的吧,因为这份独自看雪的快乐应该是心中一份隐密的快乐,无人能懂他之乐,但他懂天地之乐。
然“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竟然有人不期而遇,竟然有人先他一足,竟然有人和他心意相通,此时的张岱一定眼神惊喜,口角上扬。这亭中人,这壶中酒,这毛毡,这沸炉,给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三分春意,于是他“强饮三大白”,以谢天地,以酬知己。但这一切终归是兴之所至的偶遇,是转瞬而去的过往,他们注定是彼此生命的过客,是两颗交汇时的互相照亮的流星而已。
这湖上知己,原是他乡游子,只是萍水相逢,后约难期。茫茫六合,知己岂能轻易相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复西东。念及于此,岂不令人沧然于神?罢了,罢了!痛饮三杯,就此别过,但知世上有痴似吾者,有与吾同者,足矣,足矣!
张岱出身簪璎世家,自高祖到祖父几代都为进士。幼年富足的家境与深厚的家学,给他带来良好的成长环境。晚明市民生活的繁盛,让生活在江南富足地区的张岱结识了各种高才名士,各色市井人物,深受市民文化的熏陶。张岱是公认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学家,以下选自他的《自为墓志铭》,如此不吝笔墨地细数爱好,也是让人看醉了。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曾经风流倜傥的张家公子,如今落魄潦倒,布衣蔬食,甚至常常吃不上饭。这样熟悉的人生经历,让人不难联想到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但对于张岱来说,前半生琳琅满目的生活乐趣,并没有完全如梦幻泡影,而是在他笔下又重现了。
《陶庵梦忆》是他的小品散文代表作。全书共八卷,《湖心亭看雪》就选自第三卷。《陶庵梦忆》里收集的散文每一篇都不长,但隽永有味。张岱借鉴了宋人《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梁录》等书,以回忆录的形式追述国破家亡前的繁华生活。书中所描写的地方,除了北方山东几处外,几乎全都是江浙一带,诸如绍兴、宁波、杭州、嘉兴、南京、苏州、扬州、镇江等江南名城。内容涉及:城市胜况、山川景色、风俗人情、文学艺术等等方面。人物多为市井众生和文人名士。全书洋溢着鲜活的生存气息。
《湖心亭看雪》大概算是张岱最为人熟知的代表散文之一了。全文不过短短一百来字,就将一幅天地辽阔、雪后寂静、人际相会的画面描写得栩栩如生。“崇祯五年”正是公元1632年,当时的张岱旅居杭州西湖。时逢大雪,就如唐代诗人柳宗元在《江雪》一诗中描写的那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时的西湖也是白茫茫一片。如果要是陆游的话,想必他一定不会在大雪天出门的:“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他要裹着厚厚的毛毡,坐在火炉边,抱着家里的狸猫舒舒服服地取暖。
但张岱不同。一个心思玲珑的雅致文人,总会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来。于是,他孤身一人,只披着细软毛衣,提着一盏炉火,就乘坐小舟,往湖心亭赏雪去。这种事,在心意相通的人看来,就是玲珑剔透,当举杯对饮,浮一大白。而在不理解的人看来,一定觉得这人疯了。有趣的事,知己与旁人,张岱都遇到了。
原本水天一白,只有长堤、孤舟与亭台,没想到竟然能在大雪后的湖心亭遇上和自己一样雪夜拥裘、乘舟赏雪的同好。这样的惊喜,就像当年的俞伯牙和钟子期,萍水相逢,倾盖如故。原本天地一孤客,内心总有“独一人而知天下有雪”的寂寞。但此刻却有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就好像这半生走了这么多的路,认识这么多的人,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所以张岱与客对酒共饮,饮罢各自告别。
这大概是人世间最潇洒的事。我们相遇后告别,我知你心意,你也知我心意,萍水相逢,却不必相伴。即使旁人无法理解,“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这一场大雪,就这样下了四百年。
希望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能有一个人陪伴一起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