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想象这样一个洞。
洞里是座建筑,海边的建筑。不是那种让无产阶级无地自容的海景住宅,而是种更伟大的东西,至少更巨大。圆形,白色,像个能磨碎太阳的磨盘,造它的时候可能有某种神秘力量介入了。总之在这个洞里,海边有这么座大房子。
海当然更大,无边无际。海上没有阳光,只有阴影。从早到晚海水都在阴暗的影子里翻腾,为它们自己翻腾,不用力,不起劲,纹路很阴沉。
海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不是通常,是永远的什么也没有。这里的措辞可能不是很严谨,因为连时间的变化也不会有,时间属性在洞外就消亡了,以彻底隔绝欺诈与幻觉。显而易见,这个洞必须孕育于和你这个观察者无关的世界,脱离你而远远存在于彼岸,在那里你没被生下来,某种意义上这是好事。
想象更多这样的洞。
每个洞都通往不同细节。
萧瑟意味明显的荒地。房间里影影绰绰面目模糊的人。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餐桌。两只正在交配的熊。诡谲的黄色光线。带有粗糙眼睑的眼睛……
想象无数个这样的洞。
直到找出有你的那一个。
1.水果刀
睡觉这件事和时间没多大关系,人可以在任何想躺下的时候躺下,闭起眼,等着手里的东西溜出意识边界,被万有引力俘获。
侯越睁着眼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他已经连续睡了一整天,手机屏幕上的“21:32”正在到处游走,而他刚刚有了清醒的苗头。屋内昏沉黑暗,窗帘缝漏进来灰紫色夜光,城市睡着了,不,这只是个假象,城市死了,先他一步,它塌成了埋葬他这样的人的墓坑,等着被空朽的残骸填满。
他对此倒并非多渴望,只能说他知道终归是这么回事,那天他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意志之弦,或者一条负责生趣的交感神经。这就是征兆,他正是因此变得奄奄一息,就像当时窗外那片枯燥无味的风景。那本不该称之为风景,但糟就糟在无可替代,更糟的是那天他才意识到,大多数人这辈子能看到的风景早在二十来岁时就已经看完了。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脚伸进拖鞋里,弓着身子搓搓脸,放下手,抬眼盯着斜对面墙上的洞。有限的一点天光紧密贴合在物体表面,像层手段高明的贴膜。墙是深灰色的,洞是块黑斑,现在的距离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它什么样,裂口不太规则,边缘能看到墙里面的灰色填充物。
住进来那天他就发现了这个洞,在他把上面的肌肉男海报撕下来之后。他看不出洞的成因,但恐怕和暴力脱不了干系,他自己初次使用电锤就造成过这样的洞,为了在婚床上方挂起那张最完美的结婚照。
他单腿跪在沙发上,低头凑近洞口往里看,幽暗的通路彼端有模糊的光。他眯起眼,聚精会神盯着那点光,视线钻出圆形出口,看到一只红色布面沙发上有个只穿着内裤的异常肥胖的人正在啃鸡腿,目光呆滞,颌骨张合的频率毫无变化,身上有从哪来的不断变换的光线,胸腹脂肪如淤泥淌向四面八方。
他看着胖子吃完鸡腿,看着胖子挨个嗦完十根手指,缩回脖子,离开洞口。他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只有几件空落落的家具。他手伸进裤兜,掏出包口香糖,抽出一条撕了包装放进嘴里,嚼几下,吐出来塞入洞口。
两周前那个下午,楼里突然多出很多声音,闹闹嚷嚷,隔着耳机都能听见。有人敲他的门,连续敲了四五遍。他摘掉耳机,按下空格键,电影定格在妖怪对男人吐出强酸的画面。他起身走过来打开门,半封闭走廊里挤着六七个人,门口的房东正和旁边穿保安制服的矮子聊着什么。
房东正过脸,问他认不认识隔壁的人。他说不认识。房东说是个胖子。他说哦。矮子说胖子死了。他说不是我干的。房东说当然当然,人是自杀的有遗书。他说哦,还有事儿么?房东说没了没了。他说那好,你们忙,然后关了门。
他坐回来继续看电影,看到男人用附魔的长矛在妖怪胸口戳个洞,转身和衣不蔽体的女人拥抱在一起。屏幕兀地变黑,右侧吐出字幕,他再次摘下耳机,转头盯着已经变色的口香糖。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静下来了,斜阳在屋角打上一块由橙色渐变到紫色的矩形光斑。他起身走来沙发边,拨掉口香糖,凑过去屏气凝神往里看,视线终点只有被洞的边缘切割出的红色沙发和白墙。他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猜测胖子选了哪种方式自我了断,想着想着岔了路,想起前妻朝他扔水果刀的事。
当时他们正在吵架,起因是工作日上午十点他还躺在床上看手机,那其实是他第一次这么干,因为三天前他刚失业。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大行这几年裁了八九十万人,他不过是沧海一粟,可妻子偏偏就认为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本事且人生态度消极。他觉得不公平,于是指出妻子不该如此主观唯心主义,置萧条的大环境与他多年的吃苦耐劳于不顾。妻子怒问他哪个中年男人失业了还有闲心躺在床上刷手机。他顾不上猜测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中年男人,只对她解释他需要时间复盘以便能对未来进行更妥当的规划。妻子则问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复盘,为什么不能找份快递员的工作边干边复盘。他提醒妻子不该忽视他的痔疮,况且这痔疮正好从侧面证明了他这些年工作有多努力。妻子说十男九痔,怎么别的男人能克服的困难到他这里就不行。他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他就从来没有因为妻子缺失做母亲的欲望与本能还认为她应该像其他女性一样承担繁衍后代的族群责任。于是妻子就把手里的苹果和水果刀一起朝他扔过来,伴随着一声后知后觉的惊呼。
如今回想起来他仍清楚记得那一幕。
当时时间仿佛慢下来了,他像个超能力者捕捉到了那个瞬间里事物所发生的全部变化。他听到妻子拉长走样的声音,看到水果刀在空中旋转的每一圈,看到刀尖在某一刹那蹭在苹果上削下来个渣渣,看到半截果皮像蠕动的虫子遮挡了视线,最后看到自己的右手抬起来挡在右眼前方,看到刀身中部砸在手上磕飞出去消失在余光里,同时脸上一凉,挨了一苹果。
就是那天起,他脑子里就出现一个洞。
一个能看到各种风景的洞。
就像那把消失的水果刀飞入了曲折虫洞,在钻出来时切实地穿过了他的右眼,制造了一个隐匿于意识根基的洞,开启了某种能够短暂看到异世界的能力。
他不知道脑子里突然有个洞意味着什么。也许就只是块诞生自实在界的碎片,为了彰显他焦虑与欲望的一体两面。
但也有可能并不意味着什么。
他紧紧盯着墙上的洞,任何意图厘清它与脑中之洞的关系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这是个意义早已被异化的符号,一条正在凝视着宙克西斯的虚假布帘,在这个被过量睡眠催生出的无比清醒的静夜里,他尤其明白一切都不意味着什么。
2.积极姿态
墨绿色格子窗帘敞向两边,强光让手机屏幕一片模糊,但他知道上面有个大圆圈,圆圈里正显示着不足一分钟的倒计时。他胳膊撑着腿,支棱着肩膀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手机,终于听到嘀嘀声。
他关掉计时器,掰直叉子,取下盖在泡面桶上的《唤起心中的巨人》放在茶几上。这本书他搬来的时候就在枕头底下,他大概翻了翻,目前他只赞同一句引言:人乃是为内心所形成的各样感受而活。其他内容让他想起一幅画,画里的墓碑上刻着:我保证下次一定不浪费生命。
咖啡色绒面沙发和玻璃茶几脏旧得很,而且和他身高不太匹配,他哈下腰埋头吸一口面,眼光斜在手机屏幕上,点开新闻,用左手中指去滑屏幕。一条新闻标题是《纽约流浪汉经确认是本科复旦的物理学博士》,下面那条是《男子与家人失联十六年在山中野居八年》。屏幕左上角出现消息提示,他切出去打开微信,是大哥。
见路不走:回来吧,回来比在那混日子强
他拿起手机打字回复。
北冥有鱼:我没混日子,别管我
大哥立刻又发一条。
见路不走: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切回新闻界面。
又有新消息,他切回来。
见路不走:别让我操心了行不行
见路不走:你房子都没了,还耗着干嘛
北冥有鱼:我有地方住,有事干
见路不走:有什么事干
见路不走:这年纪在那已经没竞争力了
北冥有鱼:我顺其自然
见路不走:你那是顺其自然吗?
见路不走:你那是得过且过浪费生命
见路不走:人应该让自己活得有意义
北冥有鱼:我不想回去,你别管了
他不想跟大哥较真,但人不可能活得多有意义。当你对意义这件事思考到极限的时候就会发现无法再感觉到任何意义,基本上,那时你将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不,这不叫消极,这和态度没关系。
比方说,尽管刀子是前妻扔的,但离婚也是她提的,而他虽然深知她早已跟人暗通款曲有了退路,在她给出彼此性格不合的理由时他也不会去怀疑。再比方说,家里工厂遇到困难时他卖车卖房支援,之后又学着撰写影评养活自己,整天看些没人看的低分电影,靠原来那点写财经播报的干巴笔力想方设法写得天花乱坠。对于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他想不出比这更积极的生活态度。但要说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没有。活着本身不是意义。
手机左上角跳出新消息。
他退出私聊窗口看看,消息来自高中校友群,这几天群里又在讨论聚会的事,多年来他始终对此装聋作哑。过去前妻常常批评他内向社恐,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客观事物从不会让他焦虑紧张,他只是缺乏与外界连结的欲望。
大哥没再回复。他挑起一坨面塞进嘴里。
他把零碎垃圾连带泡面桶一起丢进塑料袋,穿上外套,拎起袋子下楼。
那天的矮子保安正站在垃圾桶边训斥一位大爷,说大爷儿子让他们盯着大爷不许大爷再捡纸壳子,大爷唯唯诺诺应着,就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小纸箱。他把袋子丢进最边上的桶,转身往回走,矮子不再理会大爷,小跑着追上来。他以为矮子要给他普及垃圾分类知识,哪知却是说胖子的事。
你真行啊,还敢继续住,矮子说。
主要是房租便宜,他说,也清净。
那倒是,这种楼型不多见。
挺多宿舍都这样,我原来单位的就是。
你原来什么单位?
银行。
那你现在在哪高就?
我失业了。
嗐,那胖子也失业了,失业两年把自己吃胖了两百斤。
哦。
他踏上楼梯,矮子跟着上来。
他那遗书太长了,我都没看完,矮子说,总结起来就一个字,孤独,哦这是俩字。
嗯,他说。
在浴缸里割腕的,好几个人一起抬才抬出来。
嗯。
满地血水,收拾了好久,最后请清洁公司来干的。
我看见了。
你说那兄弟怎么那么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他停下来,转身看着矮子。话不是这么说,他说,虽然我们应该以坚定的意志来对抗孤独,但胖子的选择也是值得尊重的。
矮子张大嘴说,啊?
他回头继续往上走。胖子的自杀是同时羼杂着痛苦与幸福的原乐,是直面死亡驱力的积极姿态,是饱含智性与勇气的,他说。
啊,矮子说。
他打开门,问矮子要不要进来坐。
不行啊,矮子说,我得去看着大爷。
他和矮子道别,关好门,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走来茶几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正中显示着一条四分钟前的微信消息,来自张娟。他点击这条消息,进入私聊窗口。
肙:你来么?
看样子是在问他聚会的事,印象中张娟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之一。他在对话框里输入“不去了”,然后按着回退键把这三个字删掉,放下手机。
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一面回想矮子的话,一面在头脑中重新构建胖子躺在浴缸里的样子。他仿佛看到胖子臃肿的躯体被晃动的波光晕染,鲜血从某个源头丝丝缕缕注入清水,在水面下呈现出向四方散射的抛物线状轨迹,并迅速凝固为恒久的烟雾状结构。
刚才没能与矮子进行更深入交流的是,他不觉得有谁能在遗书里写清楚离开世界的真实理由。死亡不是轻薄刀片割开的狭窄裂口,而是比生命更加广漠无涯的黑洞。它牢牢封锁着内部的一大片混沌,那片混沌里有无数种可能,只是每种都通往相同的终焉。
3.思想的局限性
侯越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和老板打个招呼,有人正在柜台买烟,他脚步顿了顿。婚后不久前妻就让他戒了烟,至此已经十多年,生肖都轮一整圈了,如今终于可以重新开始。
他在货架间逛了逛,拿了薯片、面包,几罐啤酒和两袋酱牛肉。昨晚他账户里多了一千五百块钱,是两个月前纸媒过稿的稿费,这么久没动静,他都把这事忘了。他拎着筐子来结账,顺便让老板拿个打火机再拿盒兰州。老板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手笔。他说我发财了。老板说你发的什么财。他说我看动作片写了篇读后感。老板说动作片都能写读后感?他说哦,不是你想的那种。
一位女顾客过来柜台,向老板打听某品牌某香味的洗衣液,老板说哎呀没那个,女人道个谢离开。老板继续扫码,同时感叹现在的女人真挑剔。
有点小癖好也不算什么,比如我就只吃得惯这种薯片,他说。
但是女人就是不好伺候。
确实有难伺候的,不过应该也不是都难伺候。
老板抬起一边眉毛,说,你不是也离了嘛,怎么还替女人说话。
他挠挠额头,这才开始认真思考。
客观地说,两性关系为我们在人生的荒野中提供了望见圆月的可能性,虽然很有可能每次探头出来的时候都是阴天,赶上雷暴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我们不能否认圆月的存在,他说。
老板嘿嘿一笑说,行吧,我说不过你,我就看你哪天望见圆月吧。
这只是理论探讨,并不涉及实践,他说,而且我情况比较特殊,我连荒野都没有。
房间内壁和家具悄无声息融入越来越浓的黑暗,电脑屏幕里猛男开枪打断自己脚踝。手机亮了,又是张娟,他盯着手机,这条消息一直挂在屏幕正中。他暂停电影拿起手机,拔掉充电线,滑动解锁,点开张娟微信。
肙:在么
他打字回复。
北冥有鱼:抱歉,刚看见
北冥有鱼:到时候看看,有空就去
他刚要切出去就看到了回复。
肙:尽量来吧,很久没见你了
他继续回复。
北冥有鱼:一定尽力
屏幕停顿一会儿,冒出新的字。
肙:侯越,你知不知道,我过去一直暗恋你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茫。
紧接着屏幕上出现新的字。
肙:你这人很有魅力,个子高,又特别正直
肙:当时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你,我只是其中一个
张娟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他明白这时必须有所表示。他在捂着脸笑和哭着笑这两个表情之间挑来挑去,最终发了个捂着脸笑的表情上去。这次张娟没有立刻回复,他得以有了喘息时机。他反复看几遍她说的话,又看看自己发的表情符号,头皮渐渐有些发凉。身为男人,他的生存手段显然已经低劣到了极限,用一张黄脸来掩饰所有真实想法,只为了回避任何会暴露自己愚蠢冷漠且毫不具备掌控力的问题。漫长的两分钟之后,张娟发上来三个哭着笑,接着是几句话。
肙:吓到你了
肙:别怕,我没别的意思
肙:我就想能跟你保持联系
肙:可别吓得不理我了
他马上回复。
北冥有鱼:那哪能呢
张娟又发一个哭着笑的表情,然后主动道别。
肙:好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北冥有鱼:好
张娟没再答话,他把手机放回桌上,双手指尖相对搓搓鼻梁两侧,搓到最上方时顶着眉心不再动弹。过了会儿,他放下手,继续播放电影,屏幕里残肢断臂飞来飞去,他开始猜测自己遭受了某种阉割。
张娟主动加他时和他聊过一次,那时他才知道她跟他一样,大学毕业后都因为伴侣留在省城发展。他在朋友圈见过张娟近照,她上学时就不怎么漂亮,如今仍是普通人,皮肤倒是很白,身材也很丰满。不过这也没多重要,前妻是个美人,但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并没多美好,包括性生活。
高中三年张娟都是班长,还和他当过两年同桌,如今时间久远,他也记不起多少当初的事。他对她的印象只有性格踏实,经常敦促周围人学习,包括他在内,他不觉得那时他在她那里有什么特殊待遇。
只除了有一次。
暑假前最后那天,张娟邀请他去家里看武侠小说。他那时很喜欢看书,奈何家里没人喜欢买,所以平时只能跟同学蹭,也因此听张娟说她家有金庸全集时艳羡不已。
那天张娟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回她家,切了西瓜招待他,又指着她父亲的胡桃色实木书柜让他随便拿。他看着书柜里“恕不外借”的牌子说你爸不同意吧。张娟说那你就在这里看呗你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来。他说好啊。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主要是不自在。那天张娟对他格外热情,但越是热情他越觉得难以理解。
电影结束,他在激烈的金属乐里站起来,曲着两条腿,依次让它们蹭出桌椅空隙。抬头间望见窗外夜空絮状灰云漫漶若海,圆月像个能通往异世界的洞口,那世界正在下雪。
耳中传来某种响声,像有东西碾过水泥地。他停在那里,竖起耳朵。声音在左近停下,随后是开锁声,隔壁有人进去了。他几步跨来沙发边,单腿跪上去,眼睛紧紧贴在洞口。
灯亮了。但也不是很亮,昏黄沉闷的光。这样的光照亮了洞里的狭小空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她。窈窕佳人,应该不到三十岁,长直发,饱满的脸,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厚嘟嘟的,隐约透着点肉欲。
她在沙发前停留片刻,离开他视野又走回来,反复几次。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看了很久。她脱下大衣,露出胸前有层半透明网纱的高领紧身衣,抬手撩撩头发,坐在沙发上。她坐得很靠边,手撑在身体两侧,挺着纤细腰肢,躯体形成一截朝他涌来的柔缓波浪。她像是有些累,微微攒着眉头,眼睛低垂,又像是有些寂寞忧伤。当然,这都是他的臆想,并且充满了一个平凡男人思想的局限性。
他直起身子,从兜里摸出包新的口香糖,在手里捏捏,重新塞回口袋。
这没什么,他想,这只是把繁复冗余的人际关系简化为了更加无害的单向交流。
电脑屏幕仍在发出冰蓝荧光,他就着这层冷漠的光走进卫生间,打开灯,拿起牙刷,恍惚间在镜中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真看时又不见了,像是错觉。
4.兰州
10:45,他下了公交车,步行几分钟,走进一家老字号泡馍店。这里的泡馍是他心头好,上午十一点前还有半价优惠。
他找个角落坐下,摘掉口罩揣进兜里,服务员端来红茶和装着饦饦馍的大碗。他点好单,拿起热乎乎的饼子,慢悠悠掰成豆粒大小,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位同样正在掰饼子的白发老人,仿佛看见了自己四十年后的样子。
饼掰好了,服务员过来端走,他掏出手机,打开积攒的消息。老家群又在吵架,姑姑姑父仍在埋怨大哥不该辞退表弟,言语很不客气,印象中这事已经计较了好几个月。父母走后大哥继承了家里的五金塑胶制品厂,最近几年效益下滑,规模缩减不少,连带着损伤了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过裁人总好过被裁,亲戚们从不找他说话。
消息还没看完,大哥挂来视频,他点了接收。大哥面部肌肉松弛,胡茬比他还严重。大哥问他在哪,他说饭店。
今年过年回来吧,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大哥说。
春运人太多,不想回。
你嫂子跟豆豆都想见你,我也是。
到时候我跟他们视频。
大哥面色沉下来。
你是不是冷血,大哥说。
爸也这么说,那可能就是吧。
大哥沉默一下,说,爸什么时候说的。
经常说。第一次是我六七岁吧,我打小儿不是一直跟着外爷么,他去接我那天我不想跟他走。后来就太多了,记不清了。
爸开玩笑的吧。
可能吧。
大哥抬起手用力把前面的头发向后捋几下,放下手看着他,说,回来吧,回来陪我喝喝酒,说说话。
他侧过脸看向旁边一块空间,过了会儿看回屏幕。到时候我看看票,他说。
服务员端来泡馍,他往旁边让让。汤宽肉厚的大碗搁在面前,他道声谢。人尽可以藏身精神的黑屋里忽视时间,却没法回避它在肉体上留下的烙印。同一碗泡馍,二十年前他点“干泡”,二十年后点“水围城”,最可贵的东西他已经失去了,如今仍在不断失去的都是些并不怎么可贵的东西了。
桌面时钟显示19:59,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按下热键保存,拨动鼠标滚轮把文档倒回最开始,无声诵读一遍,改几个拗口的词,再次按下热键保存,关闭文档。
他开门出来,弓着身子趴在走廊的水泥防护墙上往下看。投光灯在光秃秃的草坪里照出很多雾黄光斑,像等比收缩的圆月克隆体。枯草梗上有位老妇在遛狗,没牵绳,小狗跑跑停停。他掏出打火机和烟,颠出一根,低头用嘴唇夹出来,点燃,深深吸一口,在嘴里含几秒钟,用鼻子慢慢呼出来。
他对烟没什么特殊喜好,抽兰州是因为第一次抽烟抽的就是兰州,给他那支烟的大学舍友是兰州人,常说自己家乡有莫言笔下饥饿魔幻文学的气质。而他记忆中并没有类似的源于某种事物的确凿情结,不如说根本也没有什么事物值得保留在记忆里,他操纵着这副躯壳容头过身,却感觉不到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隔壁的女人正一边上楼一边看着他。他收回视线看向夜空,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好闻的花香味钻入鼻子里。他再次转头看着她,离近了看她的脸庞愈加饱满,嘴唇湿润肉感,浓密睫毛圈着黑白分明的双眼,丰足的美丽。
她嘴角有一点翘,但他看不出她是开心还是怎样。她扭脸看看他身后敞开的门,又看回他,眼里像是有些好奇。
你住这里么?她问。
他点点头说,是啊。
一个人吗?
嗯。
她把包甩到身后,胳膊搭在防护墙上,朝天空看看。她今天穿着件带皮扣的黑大衣,脖子上系着条丝绒围巾,妆化得很精致,眼皮上有细微闪光。
你认识你原来的邻居么?她说。
不认识。
听说他自杀了。
是。
你知道为什么么?
不知道,没想过。
也对,没什么好想的。
她托起腮看着他。他目光滑向墙外。
你贵姓?她问。
我姓侯。
这么巧,我姓沙。
怎么个巧法?
她抬起一根尖尖的手指在她自己和他之间来回指指,说,西游记。
哦……
你多大了,我该叫你叔还是什么?她又问。
他看看手里的烟,说,整四十。
你属狗。
嗯。
我也属狗,你比我大一轮,这样看叫叔也不是不可以。
沙和尚比孙悟空大着好几千岁,由此可知年龄和辈分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你要实在想叫叔就叫吧。
就是因为不想才这么在意。
他瞥她一眼。她伸长脖子朝楼下看看,又看回他。
我讨厌狗这种动物,她说,它们对人太好,因为生怕人对自己不好,但何必呢,它们有牙,有爪子,还保留着原始生命的特征,对文明社会摇尾乞怜的样子真的很可悲。
你难道指望狗颠覆文明。
我只是觉得它们可以像狗一样活着。
你是说在一个它们只能做狗的世界里。
她笑了,同时下巴往回收,抬起眼,目光透过睫毛看着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有点狡黠,还有种介于宽容与宠溺之间的奇妙意味。
你抽的什么烟,能给我一支么?她问。
他掏出烟盒,取一支递给她,晃晃烟盒,说,兰州。
她接过烟。他转身背靠着墙,拿出火机,背风打着火。她凑来他胸前,低头去对火,长发从两侧肩膀滑下去,头顶反射出一圈冷清清的夜色。她直起身子,甩甩头发,熟练地吹出烟雾,重新趴回墙上。
我刚来不久,她说,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儿的,你能推荐么?
我也不太熟,我都在家玩儿。
在家玩儿什么?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好吧,这我不行,我不喜欢待家里,那种感觉很难受,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可又偏偏什么事也没有。
他在墙头按灭烟,没说话。
她撑一下墙,站直身子,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夹着烟的手冲他摇摇,说,谢谢你的烟,大师兄。
不客气,沙师弟,他说。
她转身走到门前,手伸进包里。他回过头,继续趴着,门在他身后打开又关上,感应灯照得墙头一片金黄。他抬头看天,天空是墨蓝色的,布满轮廓逶迤的灰云,圆月蒙着暗淡金光,照亮了邻近那块云的边缘。
5.真切的香味
张娟终于说服他去参加聚会,并让他交了五百元预付费,说是多退少补。张娟收了钱,问起他的私事。
肙:听说你离婚了,是不是真的
北冥有鱼:你消息挺快啊
肙:我也离了,儿子归我
北冥有鱼:还是自己带孩子放心
肙:是,毕竟孩子永远是自己的
肙:丈夫就不一样
肙:有可能刚结婚就是别人的了
北冥有鱼:下次眼睛擦亮点
肙:我倒想
肙:可我这种残次品,从来都是男人挑我
北冥有鱼:班长不要妄自菲薄
张娟没有立刻接话,他等了会儿。
肙:你是不是没孩子
北冥有鱼:是
肙:你就不想要个孩子么
北冥有鱼:我遵从命运安排
肙:你应该扼住命运的咽喉
北冥有鱼:别的还能努努力,生孩子真不行
北冥有鱼:缺乏硬件设施
肙:谁让你自己生了
肙:你肯定还得再找一个
北冥有鱼:你还不知道吧,我失业了
肙:你骗我呢,工行的客户经理还能失业
他举起手机,镜头对准自己,找个角度,尽量把屋里几样破烂儿都框进屏幕里,拍了张照片发给张娟,配文: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这是三天前的事。
目前为止张娟仍未回复。
扔垃圾时他又撞见了大爷和矮子,矮子照旧抛下大爷跟着他往回走,他想不出自己身上哪点吸引了矮子,点燃了这个男人的友情。矮子先是向他咨询了一下个人贷款的种类和额度,接着就说起他的新邻居。
我发现你隔壁新住了个美女!矮子说。
是。
这女的是不是傻,她不知道那里刚死过人吗?
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能住的地方哪一寸没死过人?
死了几百年的和死了俩月的能一样吗?胖子可能还在屋里晃悠呢!
啊。他脑中胖子和新邻居坐在那只红色沙发上的身影突然重叠在一起。
对了,矮子说,我姓吴,口天吴,叫我老吴就行,哥们儿你贵姓啊?
敝姓侯。
他掏出钥匙,正要插进锁眼,蓦地想起墙上的洞。他回头瞥一眼,老吴目光炯炯,好整以暇,应该是在等他开锁。兜里传出消息提示音,他掏出手机看看,网购的外套到了。
不好意思,他说,我得取个快递。
哦,那我再去看着大爷,老吴说。
二人一起转身下楼。
侯哥,老吴说,唉,这称呼这么不对劲呢,侯兄,你这人气质不凡,我老想再跟你聊聊,你特别会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他说。
老吴哈哈大笑。
别逗了!老吴说。同时在他后背拍一掌,他趔趄着挺住。
他把快递夹在腋下,开锁进屋,站在玄关处拆掉包装袋,取出纸盒里的衣服,脱下旧外套对比一下。他身上这件正版的刮破了,因此又买了件冒牌的过年回家穿。搬出来时他没带什么行李,他东西本来就少,何况也没什么可稀罕的。
两件衣服细看之下确实稍有差异。拉链品牌不同,洗标字体也不一样,新买这件胸前刺绣粗糙得很,这工序莫非难度很大?他穿上新外套,进卫生间在镜子里照照,效果还不错,好歹也花了三百多。昨天刚交了话费水电费,这么说奖金已经所剩无几。
他换回旧外套,开门出来,倚在防护墙上点根烟。一根烟几口抽完,他点起第二根,刚吸一口,有人上楼。他扭过脸,看到沙师弟走上半层的平台,转身继续往上来。她这件大衣不知什么料子,晃动间会有闪耀的微光,衣襟系得严丝合缝,下摆和皮靴之间是裹在超薄黑丝里的小腿。她抬起头,视线和他对在一起。他冲她点下头,她径直走来他旁边,趴在墙上,和他一起看向墙外。
这就是你的人生全貌么?她说。
差不多了,你呢,找着好玩儿的了么?
吃了羊肉泡馍,看了音乐喷泉,听了城门洞摇滚。
那也不剩什么了。
这只是开胃菜好吗,我还没饱。
他斜着眼看她。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能再给我一支么,兰州?她说。他把烟递给她,帮她点上,掸去墙头烟灰,继续倚在墙上。
她吸口烟,说,我今天听到有人唱和这烟同名的歌,好听是好听,可惜有些难过,你听过么?美猴王什么什么的。
听过。
其实我总共也没听清楚几句,但周围很多人在跟着唱,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痛苦,好像都在想念某种很沉重的东西,搞得我情绪也很低落。
所谓意识性情绪感染就是这样,想不受影响,首先得不想参与。
不参与怎么体验?
痛苦有什么好体验?
没听过吗,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不管那是脏水还是什么,我就想先喝得饱饱的,然后到了时候就死掉。
渴死是死,喝饱了死也是死,又没区别。
所以你就只是静静等待它发生吗?
可能吧。
好吧,你赢了。
她转身背靠着墙,仰起脸,缩着唇,轻轻朝上方吹出一缕烟雾,看着它慢慢消散,然后看回他。
我叫沙莎,草字头的莎,她说,你呢?
侯越,超越的越。
他关了卫生间的灯,摸黑走回床边,坐下,靜靜盯着黑暗。
黑暗不只存在于某一点,而是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黑暗是没有边界的东西,而他知道他就处于被围裹的中心。
感光细胞渐渐适应了环境亮度,家具熟悉的轮廓挨个显现,他起身来到沙发旁,屏着呼吸朝洞里看。
她正坐在沙发上,像是刚洗完澡,头发一绺绺垂着,身上穿着身宽松的墨绿色家居服,敞开的外衣里是同色吊带,胸部的形状很清楚。她身体前倾,伸长胳膊拿起个瓶子,拧开瓶盖,倒出点东西在手心揉开,均匀涂在胳膊上,接着曲起一条腿,撩起裤管,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他眼光从她膝盖看到脚趾,又从脚趾看回去。她倒些东西抹在腿上,他似乎闻见了真切的香味。
他缩回头,洞中风光重新坍缩为一个黑点。他返回床前,脱掉衣裤钻进被窝,把手机熄了屏搁在枕边,看着晦暗模糊的天花板。她的身体很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以一种引人遐想却稍显生硬的姿态。
他所有的性经验都来自前妻,此外只有小电影培养了些他在这方面的想象力。但这其实和他预想中的人生也没多大差别。
他枕起一条胳膊,在意识空间里搜索出洞的具体位置,以及它刚刚所传达出的美好信息,恣意妄想一番具有各种可能性且涵括各种变化的令人蓬勃奋进的发展,最终任其在浓酽后自然淡化,心中独剩空无。
他够过手纸,把自己弄干净,闭起眼,毫不费力就进入了梦乡。
6.命运的威力
张娟终于回复他了。
肙:我能过你那么?
北冥有鱼:能啊
他把定位发给张娟,很快收到了回复。
肙:我周六下午过去
北冥有鱼:行
张娟没说其他的,他也没问。
他放下手机,撑着床坐起来,看一眼墙上的洞,起身进了卫生间。他打开灯,凑到镜子跟前仔细看看。好几天没刮的胡茬,疏于打理的头发,暗淡枯槁的苍白皮肤,已经略有些驼的背。要他说,张娟实在没必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他早已不是少年的他,她也不该留着那种感情。
阴天,看不到太阳在哪,地上几乎没有影子,砖石和树都只拥有自己的固有色。他双手插兜缩着脖子大步上了楼,开门进屋,用脊背关上门,从腋下抽出一个中段被挤瘪的纸卷,往里走几步扔在沙发上,又回玄关脱下外套挂起来。
他走来沙发旁,拿起纸卷,撕开封口处的胶带,拆掉外面的牛皮纸丢在茶几上,把里面的画横向展开看了看,又把纸卷扔回沙发,纸卷瞬间从两端向中间收起,变成双筒望远镜的形状。他从裤兜里掏出盒图钉放在沙发靠背上,拿起画,反过来紧紧卷成一个筒,保持十几秒钟再打开,然后单腿跪在沙发上,对准原来那张海报留下的洞眼放好画,依次把图钉按入洞眼,逐个压紧。
他松开手,站远处看看。纸面有些反光,但还是看得出画面内容。色彩单调的装饰画,大概糅合了立体主义抽象主义或者还有其他主义,画里隐约有扇窗,也可能是窗的投影,前景是黑色白色两个圆形,上下叠摞,垂直相交,像两个空间切开彼此。
他拆包薯片,边吃边坐下来唤醒电脑,打开一篇新写的影评。昨天他看到某娱乐频道的影评大赛启事,要求科幻主题。他选了1982版的《银翼杀手》,输入四百字后感到了卡顿,现在看还是没什么思路。
他站起来,踱到厨台边,打开冰箱看看,关上门,踱回电脑桌前,瞥一眼屏幕,又掉头踱来冰箱前,打开门,拿出一罐啤酒,掰开拉环抿一口,关上冰箱。
有人敲门,他侧过脸盯着门,皱起眉头。张娟约的是明天,房租也交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找他。他过来把门打开,沙莎倚着门框仰脸看着他,羊绒大衣敞开着,里面是领口很大的紧身衣和短裙,下面是细长的黑色过膝靴。他看回她的脸,抬起一边眉毛。她朝他扬扬手里的东西,一盒兰州。
还你,她说。
不用了吧。
我讨厌欠别人的。
他接过来。
她探头往他身后看看,说,我能进去逛逛么?
他让在一边。尽管逛,别客气,他说。
她径自进了门,停在玄关朝左边的卫生间里看看,又看看右边的厨台和冰箱,说,你微波炉和冰箱都比我的大。
房东的,我拎包入住的。
不用换鞋吧?
你穿得了四四的就行。
沙莎又那样下巴往里收,目光穿透睫毛看着他,就像刚发现小孩对大人耍了花招,在她以前没有别人这样看过他。他看着她走到沙发旁,脱下大衣扔在一边,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他也拎着啤酒过来。
我讨厌自己家,沙莎说。
有些别人家住的是坏人。
我不傻,好么?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做个“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弯腰把啤酒和烟放在茶几上,把椅子转个方向坐下。
她上身前倾,绕过他看看电脑屏幕,说,你写什么呢?
影评,《银翼杀手》,老版的。
我只看过新版的,差得多么?
我没看过新版的。
啊,代沟。
这就是命运的威力。
她斜斜嘴角,说,你的工作就是写影评么?
这只是混口饭吃,我其实是无业游民。
好巧,我也没工作,而且也不打算找。
哦。
你不劝劝我么?其他人都会劝我。
我也属于被人劝那种。
你也不想找工作么?
基本上,我什么也不想找。
好吧,你又赢了。
她站起来,拿起大衣。我得走了,她说,我约了人玩儿。
祝你玩儿得开心,他说。
大哥发来视频邀请。他放下叉子,撕块卫生纸擦擦嘴,把纸攥成团扔进垃圾桶,又把泡面桶推到茶几一角,点了接收。
最先出现的是大哥清瘦的脸,眼窝深陷,眼圈比上次还要暗沉。他和大哥最不像的地方就是眉毛,大哥眉尾朝下,他眉尾朝上。大哥和他打句招呼,往旁边让让,露出后面的嫂子和豆豆。嫂子挺着隆起的孕肚,烫过的头发绾在后面,前面弯弯曲曲的,和以前一样眉目温婉。豆豆手里拿着个平板,看他时眼神似乎有些严肃,没记错的话豆豆应该是初中生了,个头已经超过了嫂子,长得真快。大哥和嫂子从小就认识,后来大哥先挑明了俩人就在一起了,结婚没几年就生了孩子,据他所知二人生活和美,从未有过相互欺骗或背叛的行为。
侯越,你一个人在那儿过得好吗?嫂子说。
挺好的嫂子。
不行就回来吧,你和你哥在一块儿还能互相帮衬着点儿。
哥用不着我,我回去不够添乱的。
大哥扭脸看着嫂子,说,我劝都劝不回来,你劝更没用,你跟他聊聊吧,他一个人都没个聊天的。
哦,我想想,嫂子说,对了侯越,我妹妹有个朋友刚离婚了,条件挺不错的,比你小八岁,当老师的,人很老实,相貌呢,有七分吧,你愿不愿意考虑考虑,没孩子。
条件是不错,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
别啊,你条件很好的,事业的事以后继续努力就行,到时候你哥和我都会全力帮你的。
他用食指刮刮眼角。
大哥又看着嫂子说,算了,这事儿更劝不了,要不你帮你妈问问她买基金那事?
哦,嫂子说。
和嫂子聊完又和大哥聊了会儿,视频结束已经过了十二点,走廊里始终没有响动。
泡面表层浮着已经凝结成蜡状的橙色油脂,丝毫不像理性会选择的食物。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原地伸个懒腰,踱来电脑桌前坐下,唤醒电脑,看一眼那篇影评,关上电脑,起身走进卫生间。
7.空心人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侯越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他摸起手机看下时间,11:05。他很纳闷,过去的几十年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着自己按时起床,明明睡到自然醒才更契合人的动物性。不过人性既然是动物性与社会性的整合继承,那岂非一早就预示了人的自我毁灭倾向。
左上角有微信消息提示,他点开看看。
肙:我五点到
北冥有鱼:好
他下了床,倒了杯水几口喝光,从冰箱里拿出半个黄油面包,边啃边在桌边坐下。
他先看了看那篇没写完的影评,又关掉文档,打开视频网站,随便挑了部免费的老科幻片,点击播放,等待六十秒后跳过广告。
影片很烂,最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消失在黑洞里。他关了播放页,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黑洞”,敲下回车。屏幕正中突然冒出一个发着火光的黑洞,迅疾地旋转着朝他扑来,顷刻间吞没了几乎整个屏幕。他吃了一惊,还没等完全看清楚,那洞又很快缩小,消失不见了。
他凝神一想,明白是搜索引擎搞的花样。他又敲了几次回车,反复观看这个动画,沉浸在幽邃悚然的黑色漩涡中,直到看遍所有细节才点开搜索条目。除了早前公布的喷流全景照,没发现什么新消息。最后他看到有人发表论文认为太阳中心有颗原始黑洞,并且正在从内部吞噬它,这种黑洞来自时间之初,长久以来一直受着大量无法观察到的暗物质的滋养。网友在新闻下方的评论里各抒己见争执不休,有人以《杂阿含经》中一段契经举例试图证明这颗黑洞真的存在。那段经文是:此千世界。中间闇冥。 日月光照。有大德力。 而彼不见。其有众生。 生彼中者。不见自身分。他操作鼠标选中这段经文,在反色中看了好几遍。
他看看时间,关了电脑,起身找个塑料袋,把各处的零碎垃圾全都丢进袋子里,扎好口立在门边,转身进了卫生间,打着热水器。
半小时后,他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转来床与卫生间的夹角,从落地晾衣架上取下几件衣物,包括一条内裤,一件衬衫,一条西裤,一双卷成球的袜子。他把这些穿起来,又穿上那件新买的蓝黑色风衣式羽绒外套,还有仅有的一双皮鞋,拎起垃圾袋出了门。
大爷又在捡纸壳子,老吴不知在哪。他尽量避免与大爷发生视线接触,扔了垃圾,朝大门走。
刚出大门他就看见了沙莎,她站在左边的人行道上,弯着腰朝一辆卡宴的副驾驶窗户里看。她的左手横过身前夹在右手肘下,手里有束花,右手举在颌骨边,指间有支烟,不知什么牌子。你闭嘴吧,他听见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行了,走吧,他又听见她说。
她朝车里人挥挥手,站直身子,看着那车掉头开走,把手里那束花塞进边上的垃圾桶,转身朝大门来。她边走边拽好被挎包带子夹住的大衣,又停下来弯腰掸掸裙子,抽口烟,抬头继续走,青烟顺着她嘴角飘出来。她看见他了,脚步顿一下,从头到脚打量打量他,和他对视几秒钟。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问。
等人呢。
我还以为你没朋友。
我没有。
看得出来,她说,好吧,你等吧,我先进去了。
他点点头。
张娟背着个包,脸上妆很淡,头发长度只到脖子,一侧掖在耳后,身上穿着件没系拉链的灰色长款羽绒服,里面是高领衫和灰褐色直筒裙,他看不出她有没有刻意打扮过。他陪着她走进小区,张娟手插在口袋里,先是问他原来的房子去哪了,接着又问了问这里的房租房价,他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关心。
到楼下时张娟停下来,他扭头看着她。
等下咱们一起吃吧,张娟说。
那这就去呗,门口就有饭店。
在你屋里吃。
我没准备。
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他摸摸眉毛,回想一下冰箱里的腐乳和榨菜,放下手说,你等等,我去买点儿。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挺近的,你在这儿等我。
他匆忙赶来便利店,拿了酱牛肉、午餐肉和自热火锅,想想又拿袋花生糖。避孕套货架就在收银台,他远远看了会儿,挪开目光,拎着篮子来结账。
老板边扫码边说,你是不是又发财了?
这是招待客人的。
女的吧。
老同学。
嗬,祝你马到成功啊!
他笑笑。
老板停下手,睁大眼睛说,我头回见你笑呢!
他保持微笑走出便利店,收了笑,张嘴活动活动面部肌肉,单手箍着两颊走到张娟跟前,放下手,带她上楼。
沙莎的门开着,他朝里瞥一眼,看见她穿着那身墨绿家居服盘腿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窗帘像是拉着,屋里没开灯,哪都没有光亮,她朝他们看看,又看回自己的手。他走来门前,掏出钥匙开门。张娟在背后压着声音说,你邻居真漂亮。
嗯。
你俩认识么?
说过几句话。
你老婆也挺漂亮的。
他扭头看看她,说,你见过?
你没进群前我去你家找过你,你妈给我看了你的结婚照。
哦。
他推开门,让张娟先进,然后跟着进来,关好门,把买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挪来椅子摆在茶几边。张娟慢悠悠转着到处看,他拆开各种包装袋,把加热包放进火锅盒子里,加足水,从茶几底下拿上来两双没拆封的一次性筷子,示意张娟坐沙发。张娟没理会,只是看着墙上的画。
这画什么意思?张娟问。
我也不知道。
张娟转过脸来看着他,说,你过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她又问。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觉得得给人解释的机会。
张娟从兜里拿出手,转身绕过茶几朝他走来,他双臂自然下垂,心脏提到嗓子眼儿。事先他并没有幻想过这种情形,或者应该说,他幻想过无数次身体局部的负距离接触,却从不曾幻想过看着一张饱含情绪的脸。张娟在他鼻子底下停下,仰起脸看着他。他憋起气,越过她头顶直视前方,就像那里有个即将为他行刑的枪手。此刻的痛苦在于,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不想去思考后果,他不愿面对这个已从内心剥落的自己,即使他已然比他拥有更多力量。
你看哪呢?张娟问。
虚无。
你不想吗?
他看回她眼睛。
不是,他说。
她低下头,说,我有点儿自卑,我总是比不过漂亮女人。
没的事儿。
我婚前婚后都输给了漂亮女人。
概率事件。
张娟嘴角牵动一下,像是笑了。他忽然注意到她略微向下的眼尾别有风味,像是准备对一切妥协。
总之你配我是绰绰有余了,他说。
你让人有种安全感,你好像什么都理解,她说。
可能吧,我觉得我是空的。
《空心人》那样的吗?Shape without form,shade without colour?
我只读过中文版。
张娟抬手攥起他衣襟,说,来吧空心人,把我填满。
我没有套,他说。
我吃药了。
我没工作。
我相信你还没被社会淘汰,还有机会。
你比我自己对我还有信心。
当然,我心里一直有你,说不定就是比你心里的你自己还多。
他沉默。
侯越,你别怕,张娟说,我没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我知道你不可能爱上我。
他继续沉默。
我就想跟你一起干点儿什么,她又说,我想看看我还能不能活过来,我好像已经死了。
他凝视着她眼睛。
梭罗说过,大多数人都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她说。
你现在是平静的还是绝望的,他问。
很不平静,有点儿绝望,你呢?
他没说话,只是脱了她衣裳。
8.毫无痛感
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圣诞老人,侯越推开门,看到了收银台的沙莎。
沙莎趴在那里,宽松的羊绒大衣几乎遮挡了整个柜台,两条穿着短靴的腿斜撑着地面,和柜台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她扭脸看他一眼,老板把一盒兰州放在柜台。她拿起兰州,扫码付款,转身走来他身边,从睫毛下看着他,对他斜斜嘴角,擦着他胳膊开门出去,留下熟悉的花香味。
他和老板打个招呼。
老同学见面什么结果?老板问。
没什么结果,就是一起吃了点儿,交流了交流。
我信你个鬼!老板说。
他笑笑,继续往里走,老板又在后面叫住他。
刚才那美女是不是住你隔壁?老板问。
这你都知道?
老吴说的。
哦。
加油啊,近水楼台先得月!
人家管我叫叔呢。
老板笑得很开心。
他拎着东西踏上最后一段楼梯,看见沙莎正趴在墙上看着他,夹着烟的手伸在楼外。夜空是深青色,为她的轮廓裹上一圈模糊天光,她没穿大衣,短靴换成了棉拖鞋,他看不出她冷不冷。他们彼此注视着,直到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主动移开视线,继续朝房门口走。
我听见了,她说,老同学会面,现场气氛热烈。
他停下来,说,哦。
我以为你们在交流。
我们是在交流。
她不适合你。
没那回事儿。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甩甩头发,重新趴回墙上,说,我知道,你会让她生不如死。
成熟点儿,没谁能让谁生不如死,能吃下饭就不是生不如死。
哦,出现了,倚老卖老,自以为是。
她语气里满满都是戏谑。他闭着嘴缓缓呼吸几次,定定看着她。
到底是谁在自以为是,他说,你了解她么,还是了解我?
我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
你只是想享受她的奉献。
他冷笑一声。
别逗了,他说,奉献是什么,别张口就来,好好想想这些东西的意思,我告诉你,所有人都只会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儿,包括你在内,问问自己,这么关心我的事儿干嘛?
沙莎猛地扭过脸瞪着他,几秒钟后,转身大步跑回自己屋,“砰”一声把门关上。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刚要抬脚,门突然又打开了,沙莎探头出来看着他,他也盯着她。
她夹着烟的手在门上拍拍。好吧,她说,我不该多管闲事,我们看电影吧。
他皱皱眉,说,什么电影。
新版的《银翼杀手》,我看朋友那有,拷了一个。
这么快就有朋友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大师兄。
她转身走进自己房间,回头招呼他进去。他进了玄关,又慢慢往里走两步,浓郁芬芳扑鼻而来,他终于窥见洞中全貌。和他那里一样的布局,只细节稍有差异。木头茶几,棕色地砖,从没看见过的床在最角落,紫色床品松软整齐。红色沙发中间有个深坑,应该是长时间承受胖子体重的结果。他视线落在和他房间共用的那堵墙壁,上面有个三层的壁挂式书架,隔板上什么东西也没放,按高度估量,洞应该就在中间那层隔板附近,可能是下方。她房间很空,没比他多多少东西。
她回头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房间。我不打算久住,我只租到年底,她说。
然后呢,你要去哪?他问。
这个嘛,我常常在想,但一直没想出来。
嗯。
不试试挽留我么?我们这么聊得来。
我们什么时候聊得来过。
真无情。
她合起茶几上的笔记本搂在怀里,又拿起沙发上的包,从里面掏出个东西朝他晃晃,一枚亮粉色的U盘。她走来他跟前,打开对面的冰箱门,越过她头顶,他看见里面塞满了薯片饼干酸奶,薯片的品牌和口味恰好是他喜欢的。她拿出两包薯片塞进他怀里。去你那儿看,她说,你那里凉快,沙发也舒服。
两个半小时后,K躺在落满雪的阶梯上,闭起眼,安详满足。屏幕黑下来,暗淡字符仿若将熄烛火在黑色中闪烁,低沉鼓点压制着心脉搏动,层叠的字幕开始在恢弘乐曲声中向上攀升。侯越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按压晴明穴,余光里沙莎放下薯片袋子。他斜眼看着她,她在窗外明月与屏幕共同映照出的冷光里蹭掉鞋子,蜷起腿,在沙发那端躺下来。
怎么样?她问。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他暂时放下了开灯的念头。
太闷了,他说,这么点儿内容,一半时间差不多。
但你看上去就这样。
闷?
我指你和K一样。
我以为我们有肉眼可见的差异。
肉眼看不见的那部分。你们好像都可以接受自己周围的一切。
为什么不接受?
好吧,每个人都有讨厌的东西,她说。
如果我不打算喜欢这样东西,为什么要讨厌它。
为什么不喜欢?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因为我从不打算从外部世界的客体体验上获得满足,他说。
为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扭过脸,与她对视着,说,你这么年轻,问题这么多干什么。
她半抬起背部,抬手整理一下头发,侧过身子,重新枕在扶手上,看着他。你说得对,她说,我不需要想这个,最后一个问题,你同学今晚来么?我想在这儿多待会儿,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只是很讨厌自己家。
你说过。
是吗?看来是真的讨厌。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伸手去按吸顶灯的开关。
别,她说。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别开灯,她说,这样更舒服。
你在每个别人家都这样么?
她躺在那里摇摇头,说,没有,我不傻,好么?
他瞥她一眼,来厨台拿起水壶接水,她的声音和着水声清晰传入耳中。
你知道吗,她说,你一直给我种很奇怪的安全感。
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他抬眼看着洗碗池后的白色瓷砖,没说话。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她又说,可能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想要。
他垂下眼,关了水龙头。
老实说,这种感觉很吸引我,因为我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你觉不觉得这社会现在有点病,你不跟它要点儿什么它就要跟你要点儿什么。
他扭脸看着隔在二人之间的冰箱,问,你指什么?
她没回答。他放下水壶,走回沙发边低头看着她,她闭着眼一动不动。
他取下门口的外套,回来搭在她身上,调整一下位置,拽过衣角盖住她的脚。他蹲下来,视线落在她脸上,一条发丝在她耳畔到唇边搭出根弧线,像微观世界的一条路径。他用指关节轻轻把它拂在一边,继续看她一会儿,安静地站起来,看看墙上的画。两个圆片在黑暗中反射着淡淡光泽,深深切入彼此内部,创口互相侵蚀,似乎毫无痛感。
他悄声走来床边,抬腿躺下来,枕着手回想刚看的电影,继续构思那篇影评。感情未必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流泪或许只是经验记忆,无论老版新版,旧人新人,有一点至死不变,灵魂是可以被塑造的东西,与此相同的还有空洞。
9.这很明智
侯越下了车,把袋子倒只手,摘掉口罩,单手对折揣进兜里,朝右看看,转身顺着站台往左走,没走几步,公交车超过他绝尘而去。他贴墙进了小区大门,听见有人喊侯兄,他扭过脸,看见老吴隔着块边缘雾蒙蒙的玻璃冲他招手。他回头看看身后,过来路这边,推门进了值班室。
值班室里有股熏腾热气,除了老吴还有个保安在,六十来岁,浓眉,小胡子,袖手守着个暖炉,炉子上煨着一锅炖菜,刚才在外面他就闻见了香气。
我以为你们管饭,他说。
有饭补,你要不要来干。
我不能跟更需要这份工作的人争抢机会。
老吴看向胡子。你看,老吴说,我就说他特别会开玩笑吧?
胡子呵呵笑。
老吴举起一瓶西凤朝他晃晃,说,你要不要一起喝点儿?
你们上班可以喝酒?
当然不可以,你小声点儿!
哦。
四十五度的酒,他喝了三两,剩下的时间主要在吃菜,用一副不知谁的碗筷。老吴和胡子各喝了二两,二人不停在说话。老吴说要贷款在家里的鱼塘边建个农家乐就叫龙门客栈,胡子说村里马上要实行三退还耕塘里的鱼得抓紧卖,老吴说房子盖六间就行砖找熟人弄能便宜不少,胡子说他俩一个刚做了手术一个快生了干不了活得找人帮忙。二人根本不同频,却也说得热火朝天,而他好半天后才听明白胡子是老吴岳父,就像终于穿过一堵看不见的墙接收到了二人的WIFI信号。老吴始终情绪高涨,就这么会儿工夫已经做好了卖盒饭开车打家具带货等十多种打算,胡子要么只是敷衍一声,要么干脆自说自话,想是早已习惯了女婿变化多端的脾性。
吃饱后他放下筷子,打个嗝,拎起东西起身告辞。
老吴说,怎么样,我爸手艺不错吧,以后常来啊。
行,那就不客气了,他说。
胡子抬脸看着他,说,小侯啊,你真潇洒,让我想起庄子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你误会了,他说,我一点也不潇洒,虽然我确实曾经有这种企图。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穿制服的跑腿小哥急匆匆和他擦肩而过。沙莎门口地上有个写着“老百姓大药房”的袋子,他走来跟前垂眼朝里看看,布洛芬和莲花清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最近几天没见过沙莎,不过他也没太往心里去。
他抬手敲敲门。
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已有预设,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虚弱许多。
我,他说。
过了会儿才又听到她声音。哦,我不能见你,她说,我好像阳了。
我有口罩。
不管用。
你药还没拿进去。
我等下拿。
他离开她门口,回家放下东西,盯着那张装饰画看看,过来抠掉左下角的图钉,掀起画往洞里看。尽头昏黄一片,下午三点开着灯。
他全神贯注等着,终于看到她出现,她穿着身有黑色图案的浅粉色丝绒家居服,慢悠悠从左边走向右边。灯灭了。他放下画,边出门边戴上口罩,呼吸间闻见了自己的酒气。
门开了,沙莎伸手拿起袋子,半途停顿一下,抬头看着他。你嫌自己太健康还是怎么的,她说。
我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她忽然抬起胳膊,对着肘弯咳嗽几声,他向后退一步。她放下胳膊,先是喘息了会儿,然后倚回门框上看着他,再开口时语速异常缓慢。我需要有人烧了我的遗物和尸体,她说。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她脸很红,嘴唇脱皮了,前额有层细密汗珠。一些头发挡着她的脸,她抬手拨在一边,垂眼看着别处。
我忘了,年纪大的人都不喜欢拿这种事开玩笑,她说。
没错。
她又看回他,说,好吧,那我正经点,请问你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买条苦瓜?
苦瓜?
我好像没有嗅觉和味觉了,所以想趁这机会达成生吃苦瓜的成就,不开玩笑。
他买好苦瓜,先回自己那儿给手机充上电,又找出个新口罩,戴着两层口罩来了沙莎这边。她给他留着门,他进来后也没关。她半躺在床上,背靠着立起来的枕头,视线一直跟着他。
为什么开着门,你道德感很强吗?她问。
我不需要那东西,我时刻准备面对任何后果,但你不行。
没错,我还打算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他把给她买的方便食品放在茶几上,从袋子里挑出苦瓜,洗干净,又找了把勺子去掉瓤,拿来床前递给她。她抬抬手,又软绵绵垂下去。
我没力气吃,她说。
她脸更红了,眼神有些涣散。他拿走苦瓜,手背触触她额头,很烫。
你体温多少?他问。
睡前是三十九度六。
吃药了么?
之前吃过两次,没药了,刚买回来。
电热壶里还有水,他找个杯子倒杯水,和药一起拿给她。她喝了药,抽走身后的枕头,躺下来看着他。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你不可能喜欢我到这种程度吧?她说。
别老这么多问题,好好享受邻里团结多好。
这样我会舍不得搬去下一处。
真舍不得就别搬。
沙莎笑一声,忽然撑起身子,剧烈地咳嗽。他退远几步,坐沙发上继续看着她。她咳嗽完,用袖子蹭蹭嘴,重新躺好,朝他这边侧过来,手垫在脸下面看着他。
我可能是把你当爸了,她说。
越来越离谱了啊。
其实我没有见过我父亲,我妈自己过得很惨,又老是发泄在我身上,所以我本来以为父亲是种很讨厌的东西。
他沉默片刻,向前俯下来,胳膊架在腿上,两只手握在一起,互相攥攥。
我也没见过我孩子,他说,我老婆,前妻,怀过一次,自己去做了流产手术,我有时候会想起那小孩儿,那时应该已经有心跳,有脸,不知道被夹碎的时候,他或者她,有没有感觉。
沙莎没有立刻接话,他能感到她在看着他。过了会儿,他听见她轻声说,如果我现在没病,一定要去抱抱你。
嗯。
她是不喜欢孩子么?
应该只是不喜欢我的孩子,她现在在给别人养孩子。
你恨她么?
有什么可恨的,别以为恨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它只是一种衍生物,想要什么,对方不能给你,你就会恨,她想要的一些东西我给不了,要恨也是她恨我。
接下来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就像这屋里只有两台同时被关掉的机器。然后沙莎在床上蠕动一下,把被子拉到下巴下面,像是觉得冷。
其实跟你在一起挺好的,她说,好像世界变得怎样都没关系,但我肯定应该找个比较有钱的。
这很明智。
是,有钱就够了,管他什么烂人,爱不爱是很无所谓的事,对吗?爱与美一样,都会在最好的时候开始消退,最后还剩什么呢,真是想也不敢想。
沙莎声音越来越低,神色看起来也更加萎靡。他嗯一声,算是回答,然后站起来,捏紧口罩上的鼻梁夹。有事儿你就敲敲墙,或者大声喊我,他说。沙莎没接话。他看她一眼,看到她目光看着门口。他跟着转过头,看见张娟在门外圆睁着眼看着他俩,他下意识竖起一只手掌隔在半空。
你无论如何别过来,她阳了,他说。
10.深情挚爱
侯越擦干手,走出卫生间坐在自己沙发上,看着坐在另一端的张娟。张娟正襟危坐,目光好半天在他脸上游移不定,最终停在他眼睛里。
你身上有酒味儿,张娟说。
和保安一起喝了点儿,他说。
张娟神情松弛下来。我就问问,她说,不是想干涉你的生活。
嗯。
我路上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我就直接上来了。
我手机在充电。
张娟哦一声,点点头,把这侧的头发掖到耳后,跷起二郎腿,双手叠放在大腿上。她病多久了?她说,你邻居。
不知道,我也是刚看见。
你就不怕被传染么?
我上个月刚阳过,应该有抗体,主要她一个人,没什么依靠。
那倒是,你有我,张娟说。
她伸长胳膊,扒着茶几上的袋子往里瞧瞧,说,玩具?
给我家里人买的,我嫂子快生了,他说。
我也想再生一个,跟你。
不必了吧。
可我喜欢孩子。
哦。
你不想要孩子么?
那倒不是。
如果我们在一起,还是该有个自己的孩子,孩子是维系感情的纽带。
维系感情的方法肯定还有很多种,而且你年龄不小了,有危险。
你嫂子不也不年轻了?张娟说,不过我儿子那边可能得想想办法,他不想我再找。
孩子意见得重视。
我想办法说服他。
也不是非得走到那一步,你开始不就想保持联系么,何必越搞越复杂。
张娟皱皱眉头,又对他展颜一笑。
不要老这么消极,不要打击我信心,她说。
他握起两只手攥一攥。
行,他说,按你意思来。
张娟脱掉外套放在一边,站起来。她今天穿着条玫红色的紧身连身裙,胸臀朝相反方向高高隆起。张娟抱着胳膊来回看看,拿起沙发靠背上的图钉,按回装饰画的左下角,在画上摸摸,回头看着他。我去照顾她吧,她说,你邻居。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她的表情不像在说笑。
用不着吧,他说,你住那么远。
我这几天先住你这儿。
你儿子怎么办?
他先住校。
这代价太大了,犯不着。
张娟踱来他面前,摘下他口罩丢在茶几上,半蹲下来,手放在他手上。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抬眼看着她。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也许是因为面部那些松弛下垂的线条,眼睛很湿,就像刚打过呵欠。
没办法,我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张娟在他这儿住了三天三夜,每天有半数时间待在沙莎屋里,去时戴着双层口罩,回来就摘了。白天他继续刷电影,写影评,夜里他睡沙发,张娟睡他的床。沙发太短,他的腿要么蜷着,要么架在扶手上。床是单人床,睡不下两个人,除非叠在一起。
他们每天都做,不知疲惫。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每一寸梭巡,盯着她的汗水,她体态弯折时的皮肤褶皱,堆积的皮下脂肪,清楚地看到了时光如何同时凌虐着他们两个人。他每次都戴着套子,在陌生便利店买的深情挚爱款,没人正儿八经商量在一起的事,备孕也就没正式提上日程。
张娟和沙莎很快变得熟稔,沙莎彻底退烧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知根知底的地步。
第一天,张娟回来说沙莎退烧后不吃她给她买的饭,非要拿着条蔫儿巴拉的苦瓜啃。我说你已经很苗条了,不必吃这个,她不听,非要咔哧咔哧嚼,嚼着嚼着突然就掉泪了,估计是给苦的,张娟说。
嗯,这是哭株跟苦株赶一块儿了,他说。
第二天,张娟回来告诉他沙莎很可怜。她妈脑子受过刺激,疯得很,有天放火烧家把自己烧死了,沙莎跳楼逃命,摔断一条腿,还好治好了,张娟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
她已经很有福了,有个富二代正追她,说是只要她点头立马就领证,我说那你还犹豫什么,你马上也不年轻了,她说姐,我信不过命运,我觉得它不可能为我好,它给我点儿啥肯定就是为了从我这里拿走点儿啥,我只是在等自己彻底醒悟,能拿一切跟它做交易,你说这女孩儿是不是怪不错的,看起来就是个花瓶,其实还挺有想法,张娟说。
是啊,他说。
第三天张娟说她跟沙莎说了他俩的事。我说我跟你有可能会组建家庭,她说她觉得咱们肯定能挺幸福,说你肯定会对我很好,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又问她是不是很了解你,她说姐你放心,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我说就算你们有什么也无所谓,我不会在乎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在乎什么了,所以不如干脆什么也不在乎,张娟说。
嗯。
你觉得呢?
啊?
你觉得她说得对么?
咱们当然能挺幸福。
我也这么想,张娟说。
他对她笑笑。张娟过来蹲在他跟前,抬手摸摸他的脸。他垂下眼,看到她的裙摆绷紧到极限,连裤袜下的腿被挤压得向胫骨两侧张开。
侯越,我比别人了解你,我知道你现在困住了,不知道该往哪去,别怕,我会拉着你走的,张娟说。
你要把我拉到哪?
不知道,不过只要继续走就行,继续走就是往前走,无所谓南北西东。
晚上张娟又过去给沙莎量体温,好半天才回来。张娟说沙莎一整天没烧,精神也好了很多,她自己测了个抗原,暂时没事,因此打算回去。他送她出门,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塞给司机二十块,和张娟挥手作别。回来时老吴在值班室门口喊他,问他那是不是他女朋友。
正谈呢,他说。
都住好几天了,抓紧办事儿吧!
哪儿那么容易,人家有孩子得考虑。
老吴长长哦一声。
沙莎的门关着,他按捺下抽烟的念头,开门进了自己屋。
张娟把他的床收拾得很整洁,一个褶都没有。他洗干净,关了灯,换条新内裤躺下来,鼻中似乎仍能闻见另一个人的气味。他够过手机,有张娟的未读信息。
肙:以后来我家吧,床大
他慢慢打字回复。
北冥有鱼:行
他放下手机,脑中显示出整张市区地图,地图上随机分布着不少地洞,一个青色小人在北,一个粉色小人在南。青色小人垂着头,看不清脸,晃晃悠悠原地打转。粉色小人神采奕奕摆动着四肢朝青色小人走,半途不停消失在一个个黑色洞窟里,又不停从另一个洞窟出现。这之后他睡着了,悬而未决的一切都带进了梦里。
11.沙发与床
接下来的半个月,侯越没有再见过沙莎,他并没有刻意躲着她,由此可知,是沙莎在有意避免和他接触。
平时他仍然在刷电影写影评,收入已经基本稳定在每月三千,糊口足矣,养家勉强。
他去了张娟家几次,按照张娟指示的时间,如此调控自然是为了避免撞见张娟儿子,这半个月他似乎生存在被躲避与躲避的夹缝之中。
张娟的拿手菜是可乐鸡翅和糖醋里脊,因为她儿子爱吃。她儿子九点半下晚自习,这之前他们有两个小时。
张娟家是两室一厅,复合木地板,实木家具,方方正正的组合沙发,没有任何特点。他常常盯着卧室天花板上的吊灯,棕色薄片竖着圈出一个圆形,里面垂着各种颜色的灯泡,张娟每次都开红色的灯,总让他有种被炙烤的错觉。
张娟的床是美式双人床,床头包着皮革,床品缀着荷叶边,粉色花朵间穿插着绿叶。床很舒服,但他从没睡着过,尽管逗留的时间很短暂,他却总有种沉沦于未来的深长感。有时他能很真切地感到他可能直到九十岁都会和张娟一起睡在这张床上。她爱他,他不爱她,他知道她爱他,她知道他不爱她,他们将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携手走完此生,在终点向对方客气地致谢,松开两只始终无法滋生情感连结的手,在永无终结的虚空中闭眼。
但这也不是唯一可能。
也许未来的某天他会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他会战胜自己,接受另一种原本无法接受的东西,那时他将能深爱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是他应该去爱的人。
他不知道哪种更有可能。
张娟朝他这边挪挪,胸部压在他胳膊上,手放在他肩膀和前胸的交界处,说,你又想什么呢?
想你为什么爱我。
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
你再好好想想。
你跟别人不一样。
再。
嗯……你腿长,穿衣服好看,不穿也好看。
这是一群胸无大志之徒,生前一直庸庸碌碌,他们不曾受到称赞,也未留下骂名,他们不曾忠诚,也不曾反叛,这些灵魂无望求得彻底的死,他们黯淡的一生又那么一文不值。
这是什么?
地狱里的景象。
他开门进来,关上门,就着月光走来桌前,放下手机,坐下,过了会儿,唤醒电脑,继续看电影。画面里两只蛞蝓状的生物正在用粉色舌头拼出爱心,科学家隔着玻璃焦急地等待它们繁衍后代。手机亮起来,他暂停电影看看,是大哥。大哥问他买好票没。他说买好了,三十上午到。
见路不走:你是能拖到多晚到多晚
北冥有鱼:嗯
北冥有鱼:我本来想晚上回
北冥有鱼:不过中午得参加同学会
见路不走:同学会好
见路不走:跟人保持联系,有用
见路不走:我也想带你见几个人
见路不走:厂里的老人
见路不走:提前打打招呼,照个面
见路不走:安排岗位时好办
北冥有鱼:我没想进厂
见路不走:你听我的
见路不走:我不顾着你谁顾着你
见路不走:厂子没你那笔钱也活不下来
见路不走:你为家里想,家里当然为你想
见路不走:算了
见路不走:现在不谈这个,回来再说
北冥有鱼:行
屏幕左上角显示着未读信息,他切出来。除了群消息,还有张娟发的,问他过年能不能单独见见她。
肙:我想趁着老家人齐,跟你商量点事
北冥有鱼:哦
北冥有鱼:回去看看时间
北冥有鱼:家里可能有些事得办
肙:好,那就先办你的事,不急
他不知道是什么不急。
没新消息了。他放下手机,起身走来沙发旁,看一眼墙上的画,抬腿在沙发上躺下来,面朝里蜷着。他在黑暗中观察着沙发表层的咖啡色绒布,想象着它换成红色棉布,想象着掩藏其下的被一副庞大身躯压扁的填充物以及更里面的框架和空洞,然后闭起眼,看向另一个空间。
黑森森的洞,尽头是漆黑夜晚,看不到月亮,不知哪来的静邃的光,魅影般密不透风的松林,空气被什么东西扰动得粗糙,一些铺天盖地的颗粒,各种难以捕捉的琐屑,零乱狼藉,飘忽不定,片刻后悄然坠入看不到底的深处,复归空寂。
12.一路顺风
玻璃门上贴着火红镶金的龙头图案,他推开门,柜台前的沙莎和他对视片刻,转过头去。他收回视线,向右拐进第一条通道。
他拎着牛奶、糖果盒、糕点、蛋白粉来柜台结账,老板问他是不是要回老家,他说是。老板扫完码,取下盒兰州放在柜台上说,给你拜个早年,祝你阖家欢乐幸福美满。他说多谢多谢,也祝你生意兴隆万事通达。
他推门出来,看见沙莎站在车棚底下,角落一盏灯照亮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白皙的脸在阴影中呈现出蜡像般的质感。他继续走,走到她跟前时她走过来跟他并排着一起朝前走。他眼睛紧盯着自己左右交替迈向前方的脚,直到眼珠子失控乱飘,然后换个焦点看着二人影子。他影子高她一截,风吹过来,她头发向外扬,轮廓像毛笔写的一撇。
最近怎么没见娟姐?她说。
现在是我去找她。
她哦一声,抬起双臂交抱在胸前。
我知道我应该跟你保持距离,她说,我只是和你说声再见,我要走了。
去哪?
还没想好,不过我会想出来的,我虽然没地方回,但有的是地方去。
不管在哪,开心就行,我去年就自己过的年,感觉也挺好。
她看他一眼,说,能告诉我么,你为什么离婚?我想搜集些婚姻的真相做参考。
他低着头走了几步,又抬起头。我老婆对我太失望了,他说,她想让人生出现好转。
你觉得她办得到么?
他咳嗽一声,感应灯亮了,他跟在她后面踏上台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转过二楼的平台才又开口。
我这种人不适合回答问题,他说,尤其是年轻人问的问题。
哦,又开始了,老气横秋,面目可憎。
毕竟是能被当作父亲的人。
沙莎眼睛使劲往上翻,就像圭多雷尼画的圣西西莉亚。
三楼到了,沙莎在走廊里停下,掏出兰州递一根给他,说,再一起抽一次吧大师兄。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接过烟,点着,缓缓吸一口,倚在防护墙上。刮了一天风,夜空很清透,能看见东边有好几颗星星。沙莎也点支烟,趴墙头上看着天空。
你那篇影评写的怎么样了,她说,《银翼杀手》。
没写完,我没想出办法在文字里消弭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征稿期限快到了,不必想了。
这就是你,任何东西也不能侵扰你的内心,更别说让你努力,对吧?
你高看我了。
不,你就是这样,铁石心肠,八风吹不动。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一下,抬头看看夜空。深蓝天空有弯下弦月,光芒清浅,轻飘飘挂在那里,像谁做了个记号。他视线落向楼下,看到寒风摇撼着枯寂,人们不停出现在每条道路,又不停走出视野。
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他说。
他用左手肘撑着墙头,夹着烟的右手在墙外的半空虚点几下。
你看,他说,那个背电脑包的,那位保洁,那个开宝马的,那位孕妇,那位外卖员,就这么随随便便一眼看到的这些人,每一个,恐怕都正为了什么目标而努力。但这事其实并不像看起来这么单纯,无论这人有多重视那个目标,无论他为它付出了多少代价,甚至造成了多少牺牲,结果达成的那刻也绝不会就此满足,年富力强的还想有爱,有爱的又想要忠诚,忠诚的觉得钱还不够,钱够的又想能永葆青春,人只要活着,永远都会感到饥渴,因为没人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包括我在内。
沙莎嘴唇动了动,但这次他没给她留空隙,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生来就带着种东西,就像一个黑洞,没人知道它什么样,所有对它的观察、注视都会被吞噬,即使是我们自身投向那里的目光。我们带着这个洞活着,它不停吸引着一些东西靠近我们,美好的人、音乐、食物、精致的生活方式、某种出色的思想、新树立的目标、多年夙愿,我们允许这些事物侵入我们内部,因为我们想让它们去填补那个洞,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真的填补它,因为我们失去的是自己原有的一部分,我们从最开始就带着这颗原初黑洞,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重新构造这种残缺。所以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我或者谁,有能耐主动拒绝什么,没人能与这种巨大的天然的引力对抗,区别只在于,其他人可能会用那些被它吸引来的东西饲喂它,而我这样的,至少从主观意愿上,只愿让自己成为它的滋养,你所谓的铁石心肠只是误解,我里头已经差不多被吃空了,连带着你想看到的那种热情。
他口似悬河对她说完,心中空虚却更甚于往日。他把剩下的小半截烟一口吸进肺里,屏着气息压在最底下。
沙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安静地抽着她那根烟。过了会儿,她收回手臂,在墙头按灭烟头,转过脸来和他对视着。没错,她说,我总是会让自己为了什么积极起来,对我来说,只有这样才能不必面对自己是孤独一人的事实,但我真的这么在意孤独么,好像也不是,也许我只是这种饥渴的奴隶。
他也按灭烟,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去坐车,买到哪里算哪里。
那是不是该收拾了。
已经收拾好了。
她转身朝自己房门走去,他弯腰拎起脚边的年货,抬头看着她背影。她停在门口,转过身来对他笑笑,门旁的灯泡照得她面无血色,他由此想象出自己的样子。
不送我句临别赠言吗?那种咒语一样的,一路顺风什么的,她说。
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说,我们最终都会被内心的空缺吞噬,苟活在自身的废墟之上,我祝你那以后的旅程一路顺风。
13.荣耀
侯越走出候车室,来到站前广场,还没下台阶就听到有人按喇叭。他循声望去,看见广场边上那辆途胜的驾驶位车窗开着,大哥探出半个身子在冲他招手。厂子困难时大哥卖了奥迪,借别人车开了大半年,然后才买了这辆途胜。他走过来和大哥照个面,正要往后绕,大哥告诉他后备箱满了,让他把东西放后座,他放好东西,坐回副驾驶位,系好安全带。
几年没回来,家乡又有了变化,城市外围立着不少新楼盘,原来的荒坡改造成了公园。大哥一直在说话,时不时在后视镜里跟他对视一眼,胎噪很大,他耳中的言语声里始终夹杂着嗡嗡声。
大哥说姑姑刚做完手术,姑父身体不好,表弟整天就知道在外头鬼混,所以是嫂子带着自己妹妹在医院陪护,两家关系因而有所缓和。接下来大哥又说起厂里的事,偶尔涉及到财务经营状况时他会专心听听,剩下的则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大哥说上次视频后干劲上来了,现在不仅在组织架构上为将来的分散生产做好了准备,还搞了个研发部改良产品尤其是主产品,好从源头上彻底摆脱特殊材料掣肘,主打一个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脱胎换骨从头来过,就是财力吃紧各方面速度上不来,不过厂子已经在慢慢恢复元气,两三年内有望实现盈利,到时候他援助的那一百七十多万会全数还给他,那时他该置业置业,该成家成家,生活也能重回正轨。
我没打算回来,他说。
这年纪就别搞理想主义那一套了,行不行?大哥说,现在厂里有个财务经理的岗位空缺,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你要想回银行也行,咱们就找人想办法,总之这次回来,你必须拿出魄力解决就业问题,你无欲无求我管不了你,但你是个男人,起码得有责任心。
他张开嘴又闭上,压下了与大哥讨论所谓的责任心究竟是对谁的责任心的冲动。
大哥把他放在酒店门口,让他吃完饭自己打车回家,跟豆豆贴春联。大哥自己还要赶着去见些人,把后备箱那些东西送出去,然后会接上嫂子再带他和豆豆一起去饭店,嫂子已经订好了年夜饭。
他目送途胜急匆匆开走,掏出手机看看,好几条来自张娟的未读消息。她问他到哪了,还给他转来两万块钱,说明里写着:好好过年,后面跟着一颗红心。他没收这笔钱,只打字回复说自己到了。他装起手机进入酒店,跟着接待朝宴会厅走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人是如何在某天睁眼后坐以待毙地成为了他人的累赘。
宴会厅小巧雅致,磨砂玻璃吊顶,酒红色壁纸,香槟色天鹅绒软装,五张桌子还没坐满。厅里二十来人已分座在位,觥筹交错相谈正欢。
他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和他打招呼的人很快转移对象。他在最门口那张桌子落座,隔着人远远和张娟对视一眼,脱下外套搭上椅背。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情愿花时间做这种能令她开心的事,只因为觉得对她有所亏欠,虽然由此而生的愧疚感尚不足以淹没身为债权人的镇定。
旁边同学找他搭话,问他事业发展得怎么样了,打趣他是不是马上就能当行长。短时间内是没戏了,他说,我被裁了。同学笑容一顿,感慨几句社会局势,关切地问他今后什么打算。我在试着做自由撰稿人,他说,走得下去就再学学做自媒体。同学皱起眉,问他靠这个能不能养活家小。哦,他说,你可能还没听说,我离婚了。同学神情再次僵滞,不自然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转个话题草草收场。想到这是与这位同学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安静地喝了几杯啤酒,吃了一肚子不知什么肉,桌上其他五人渐渐聚成一组,只剩他独自一个。耳中不时传来零言碎语,有人在分享新冠后遗症,有人在讲自己的食品厂正准备合资做肉鸡养殖,有人在探讨子女早恋抑郁如何应对,有人在说自己十月份买的期房现在已经跌了两千七。张娟眼光不时朝他这里飘,他定定回看着她,张娟又恢复了记忆中班长大人的样子,端着酒盅跟这个谈笑风生跟那个交头接耳,没人知道他在想她的另一副样子。
手机有消息提示音,他打开看看,张娟发的。
肙: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迷人
他抬眼看看张娟,她正低着头看手机。他朝周围瞥一眼,低头打字。
北冥有鱼:花痴
肙:你看他们,多油腻
北冥有鱼:我要混得好我比他们油腻
肙:不可能
北冥有鱼:你又懂了
张娟发来一个挤着眼吐舌头的表情。他在屏幕外抬抬嘴角。
肙:转你的钱为什么不收
北冥有鱼:我有钱,我也不想要你的钱
肙:对不起,我是不是伤你自尊了
肙:过年用钱的时候多
肙:我怕你拿不出钱被人笑话
北冥有鱼:谁爱笑话谁笑话吧
张娟发来竖起大拇指点赞的表情。
肙:给我看看你给我的备注
北冥有鱼:我没改
张娟发来个闭着双眼泪如泉涌的表情,又发来一张他们此刻的聊天记录截屏,窗口上方显示着“荣耀”。
肙:这是我给你的备注
北冥有鱼:像卖手机的
肙:谁管那个
北冥有鱼:我这样的不能算荣耀吧
肙:我对你有信心,对我们的明天有信心
肙:再不济我对我自己也有信心
肙:我相信自己没看错
肙: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我的荣耀
肙:加油!
北冥有鱼:我尽力
张娟又开始跟人聊天。他装起手机。
酒过三巡,他站起来,取下外套,视线掠过几个正看向这里的人,点头和他们告别。刚才和他搭话的同学劝他再多待会儿,他笑着让对方好好喝,在张娟的目送中离开饭店。
14.洞
侯越付款下车,上了人行道。父母过世后大哥一家就搬来了离工厂更近的老房子,这里基本已经是市区最边缘,路面残损斑驳,寥寥无几的建筑都很有年头了。
小区没有外墙,住宅楼当街而立,楼前地上有些鲜红的鞭炮残屑,门旁墙皮脱落处贴着半个暗淡的“囍”字。他上楼来到家门口,看到春联已经贴好了。他敲敲门,无人回应,他又敲了一次,等了等,转身下楼,绕来楼后。
楼后是大片荒地,黑褐色冻土上残留着割剔后的枯草梗,荒地尽头有几座砖房,砖房后有条窄路,路对面水泥墙围起来的就是家里的工厂厂区。他慢悠悠踱进荒地,抬眼眺望。厂区此刻看起来有些萧索,也许是因为这种天气,天很阴,光线森冷模糊,乌云像涌来的烟雾,风里湿气很重。
他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一口,耳中听到了脚步声。
他刚要回头,背部突然一阵剧痛,与此同时听见紧贴身后的低哑声音:老子本来想弄死他儿子,既然撞上你,弄死你也行。他惊惧地转身看着对方,齐肩发,长脸,浮肿眼袋,布满血丝的鱼眼,像是表弟,但太多年不见了,他也不能确定。
有什么东西倏然离开身体,紧绷的肌肉霎时放松下来,痛感骤然向四周扩散,紧接着腹部传来一次更加猛烈的疼痛,伴随着可怖的冰冷。他低头看一眼那只血红的手,立刻死死攥住对方手腕。僵持一刹,血手遽然拔离身体,带出一股血水,还有把正滴着血的刀子。他迅速捂住腹部,鲜红的血崩泻而出染红了手背,他清晰地感到了自己血液迥别于常的黏稠和温热。他心中一阵悸骇,抬头看着男人,男人退后一步,阴恻恻回看着他:贼你妈,你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在外面待着不好吗?非要回来抢人活路。
刀口像是有风在往里灌,冒出刺骨寒意,他心脏沉了底,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弯下腰,腿一软,又跪下来。男人一脚踹在他头上,他侧倒在土地上,鼻腔顿时呛入几股冷涩腥气,视野中满是僵死的草梗与缝隙里乱糟糟的碎物。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但脑海一片昏钝,各种知觉壅塞纠缠迷乱不堪,最终糅合出一种离奇的失真感,他觉得真正的自己可能正在别处看着这一切。
男人俯下身子,抓起他的脚腕,用力拖着他挪动了一点,嘴里骂句脏话,加了更多力气,继续拖动他往哪去。他张开嘴,只发出一声呻吟。走了大概几分钟,男人松开手,朝他肚子上的刀口踩一脚,他闷哼一声。男人笑一声,弯下腰,双手分别抓着他上臂和腿用力掀动一下,他整个人翻个个儿,只感觉身下一空,向下坠去。
他睁开眼。
有一会儿没有任何感觉。
眼睛看到了不少东西,但没和大脑发生联系,大脑仍是死的大脑。
然后他听到连续不断的声音,渐渐明白是在放炮,升空后的炸裂声。身上很多地方在疼,肚子很凉,还空落落的。他伸手摸摸,收回手举在眼前看看,手很脏,混着砂土和血。他想起来了。他抬眼往上看,杂乱的草棒枯枝围起一小块圆形天空,边缘参差不齐,风蚀斑驳的土砖围成柱形通道延伸到底,像是口枯井。
腿好像没有知觉了,他用手撑着地,缓缓拖着身体挪来墙边,倚着墙坐起来,费力摸出手机,按下号码。
电话接通了。
哥,当心,有人要去找你们麻烦,带着刀,长头发,皮夹克,可能是广平,也可能是别人,我认不清,你赶紧联系嫂子和豆豆,赶紧报警。
他一字字说完,冒了一身汗,他喘息着靠在井壁上,耳中不断传来大哥急切的呼喊声。他张张嘴,手无力地落在地上,手机摔在一边,通话界面退回了主界面,大哥挂断了。
余光里有东西在闪耀,像块陆离眩目的黑色金属,不能理解。他垂眼看看,外套变色了,那都是他的血,像谁为他浇灌了饱足的水,来路不明的水。小腹传来阵阵失控的虚脱感,他深深吸口气,抬头看向井口。这怎么能想到呢,这里就是人生终点,这口枯井,这种寒冷,这种暧昧不清的昏沉的光,他甚至不知道这地方属于谁。
手机在响,他攒攒力气,低头看一眼屏幕。张娟。一个女人的名字,爱着他的人,他还没来得及修改她的备注。她想要什么备注,他也忘了问。
铃声还在响,像一条朝他生长的藤蔓,青翠虬劲,和他身上那些已经干枯皴裂的藤蔓很不一样。他挪走视线,任它继续响下去。算了,这正是他想要的,那天他就看清楚了,他在等待着这样一种情景。某个存在于某处的洞,不具备任何影响,莫名其妙沉陷于地表,不起眼的质感与深度,容纳不下任何企图,空间里的一块虚无。
铃声停了。
很冷。
越来越冷。
像有风贯穿了四肢百骸。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更暗了,他体会到了一种极度陌生的虚弱感,也能察觉到正疾速涣散的精神。
很多东西正在脑中翻腾。他想抽支烟,但那盒兰州刚才掉在地上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就是那种时刻,认识到自己是一粒微尘。
他闭起眼,静静感受着不知流逝向何处的生命。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像风穿过深谷,像隧道里的抽噎。
是了,他本应如此结束。
在旷野中。在干地窖里。
独自醒来。回避交谈。
这个世界也当如此完结。
并非轰然落幕。只是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