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头几天的云是非常厚实的,压的也低,像牛仔料做的大被罩,把天豁开,又“嚯”地压下来,水银一样压在北方山村起伏的瓦瓴上。耕地里立着干枯的玉米杆,风一吹脆生生地响,陇上和贴着田埂的院落的石墙边栽着红辣椒、紫茄子和蔫了嘟噜的牵牛花,地沟里偶尔还有清得出奇的蛙鸣;秋来的很突然,一阵阵朔风兜着圈似地把人们逼入秋天,让人退无可退。现在的秋只萧杀冷清很短的时间,树叶仓促凋谢,翠绿仓促枯黄,有时甚至霜还没来得及落,那冷的令人发指的冬便来了。所以,秋天确乎也着实可爱,羞怯又热烈,像个急匆匆地要把自己孩子哄睡着的母亲。
其他地方的秋我看的少,但是我见过济南的秋,觉得故乡的秋是平常又标准的,是中国北方的秋的范本。临近重阳,农户照旧是割了玉米杆、扎成捆、贴着院墙紧实地摆一圈罢,照旧是把玉米用它自身那富韧性的外皮束在一起、并排码在横杆上,照旧是打听着狗肉行情、准备煮好卤好了冻成冷肉,照旧是把那些压箱底的被子拆开了弹、弹了又缝……北方人讲究“贴秋膘”,过秋像是赶了一个大自然的集,赶它的物产丰沛,进而为过冬做准备。有夏天攒下来的知了、蚂蚱、莲蓬、菱角、蜂蛹,有冬天刚冒头的圆白菜、鲜姜、香椿芽、水萝卜、冬笋,应季的瓜果时蔬更不屑多说。灶房里支着一口砖架的大锅,横梁上有熏肉的挂钩,偏房里有一个铸铁大鏊子,靠堂屋的前阶上摆着两个蜂窝煤炉;腊八和小年的时候最热闹,大油锅里炸水萝卜丸子和茄合、耦合,挂钩上熏着火腿肉,铸铁大鏊子塌着煎饼,一个蜂窝煤炉上炖着狗肉,另一个贴饼子、蒸花馍、下水饺……
比乡俗的秋更重要的是乡土的秋、人与自然中的秋,也是景致中的秋。就像古人诗中所写的那样,“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实在太美。
走在新秋的街上,看到邻家的菜邑,疏黄的豆苗均已倒伏枯槁,只是在其门前的土堆上开了挺别致的月季和花瓣极小的满月蔷薇,颇觉得久违;在大路和小巷,随处可见攀着粗砺的水泥墙面的方瓜瓜藤那蜷展着的黄绿色的温柔身段,更可见房顶上有两三人影正持扒篓拢着晒熟的花生,庄稼汉们擤着鼻涕,这动静中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年龄和干活的手段。我以前在城里的居民社区时也曾试着种豆子,一种新西兰转基因的黑豆,是个搞农业学的同学赠送的,我对种豆兴趣不大,上的是复合肥,前期顶叶窜的很高,剪了之后又都齐刷刷地往上窜,不得已支了个架子。对自己种下的豆苗的漠视程度,我几乎是效仿的陶渊明。果不其然,没有盼到秋就得了白纹羽病,枯死了。只是那豆架一直没拆,几次搬家之后又去看过它几眼,惊讶于它还没有被人拆,估计也是觉得它好看,这也不枉费我当初像是做工艺品一样下了一番功夫,只是看到那空荡荡的架子,我总会想到:如果把那份未尽的劳动进行完又会怎样?说来奇怪,那时心中不觉萌生了一丝对生命、对于秋的愧疚。
后来我决意要逃离城市里的那种秋,逃离那种公园里被驯服的色彩,这也是为了治愈我长时间对季节的麻木,就曾试图在城市里寻找秋的况味,直到我去到老城区老年公寓的楼下——那儿有个周长不足120米的方形园林,那个地方给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我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那是个初秋,那一小片空地散满了银杏树的果实,姜红色的果肉在一个角落被堆积成了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腐臭的酸味儿,甚至还可以看到那些果肉和果浆在太阳的曝晒下形成的一种结晶,就像白色粉尘一样嵌在地砖上;地砖阴冷破碎,几乎很难被辩识的入口上空漂着稠密的牛虻群,整片绿茵就像被荒废的菜邑,同时那些环绕着的低矮的灌木和绛枣色的山茶花树把这处阴沉沉的砖地,衬托的就像山洼里无人问津的死水潭一样。后来我才明白,我关于秋天的感觉就是在那里消解掉的。
如今在乡土上,原野的秋让人想到杜甫笔下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或是刘恽笔下的“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流动的云的边缘、树杈抖动的线条都能看的很真切,脱离城市到乡间一下使人如释重负,仿佛视力也得到了改善,关于早年的回忆很快涌上心头变成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下令我联想到木心先生的“秋天的风,都是往年秋天刮来的”。而那些秋风中的群山我几乎是有点陌生了,因为怪柳和次第乱开的红瑞木,它们如今是紫色或暗红色,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名穿着藏袍的藏族青年,使我默立良久。
秋天那洋红色的色调,让它看起来很洒脱。溪流旁的院坝上栽着几棵鸡冠花,旁边石榴树的枝头挂着腐烂的坏果,连道旁的荆芥也是洋红色的,更不消说点缀在河道两边的野苹果和山楂。闲庭散步回家,一路上的秋天的颜色已然使人惊讶,凤毛菊可谓凤毛麟角,从初春开到初秋,嫣然的鲜紫;钻叶紫菀非常友好,沿着马路探出手来,一直迎候到海拔较高的地方;大片的山茱萸成了家禽的天堂,殷粉色的花朵楚楚动人,像饲喂家禽的温婉村妇,出淤泥而不染;远高出院墙的梧桐、院梨和洋槐,奚落了树叶,彰显了主人的脱尘;偶尔有人家院子前种了棵垂枝榆,却不见枝叶的鲜亮,入乡随俗,长成鸡窝似的,闷着梳头,脱发,金边绿叶堆了一地;几个老汉粗布外衣里套马甲,坐在只剩下寥寥几棵侧柏和金边黄杨的绿化带前,容光焕发地道着无穷尽的故事。
白天碧空如洗的时候很少,但但凡一次你从高逸的远空中瞅见那枚皓月,你的心绪便再也不能落地,恨不得顺着这秋,雁一样地飞去;单单如此,还不能尽兴,还要抖落秋毫,湖水一般地平躺在山顶上,呼吸着畅快的风,汗毛要像白杨与松柏一样簌簌地扑响着,若不这样,幸福的泪水里总归还带有些遗憾。
乡土的秋天之所以宜人,我感觉是因为它给人确立了一种孤立的归宿,但它又像一个回音的山谷,从远空中传下一种凉薄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回音,所以秋天也最适合用来看书和记录。秋天本身就是一种静悟的境界,自然界的有机循环大多数都体现在这一季节,有丰收也有播种,有牺牲也有孕育,从薄纱变为棉服……还有刻不容缓的告别、生命从容地归于寂静、对抽芽的最后一丝缅怀……秋天为岁月荏苒洒下一层淡泊的阴翳,让那些仍然为生命萌动的人自觉地体会到一种活着的基本情趣。它常常让我瑟缩着感到一种深切的幸运。我想这就是它的魅力。秋天绝不是了无生机的,因为秋的萧杀而抹杀秋是无情的。最起码对乡土的秋天来说是这样。
赵其琛 2021/10/18 于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