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小安 编号 | 880
江南小镇,阳光、微雨、燕双飞。
初宁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到苏璃,彼时她正叼着根茅草在青石板上晃晃悠悠地走,迎面瞥见那一抹青白,吐了茅草撒腿就跑。偏巧苏璃也看见了她,不紧不慢地跟上,终在一家小酒楼里拦下那蹦跳的身影,掀袍入座,嘴角的笑意便如莲花般层层绽开。
“姑娘生的好生俊俏,不知姑娘芳名?”
“小哑巴。”
“姑娘独身在此恐不安全,可有人相伴?”
“要你管。”
“姑娘家中所作何事?生活,可好?”
“苏璃,活着不好吗?”
活在那阳光大道锦绣前程,享那万世荣耀盛世繁华,不好吗?
一
时隔多年苏璃二上云雾山,面对的只剩一堆断壁残垣。身旁的小丫头却恍若未闻,转动着眼珠四处打量。苏璃无奈,拉住她不让她乱跑,才惊觉她的手早已冰凉入骨。
就着凉薄月色,两人在云雾后山望月崖上对饮,不知是酒香醉人,还是月色醉人,推杯换盏间竟觉得这望月崖的风也不那么冷冽了。
寒松下有一只老旧的秋千,古藤编扎,一副历经风雨的样子。初宁坐在上面耷拉下双腿,一下一下点着地,好把秋千荡的更高些。
“苏璃,你还记得这个秋千吗?”
“记得。”
“那年你第一次上云雾来找我,我就坐在这秋千上。”苏璃看着她笑笑,她便自顾自的絮囔,“那个时候我坐在秋千上,师傅那老头子坐在那边石凳上,你束手束脚的站在一旁,看得我只发笑。我冲你做鬼脸,气死那个老头子了,我就又冲他做鬼脸,然后拉着你跑了。哈哈,那老头子在后面肯定气得连胡子都飞起来了……”
“初宁。”苏璃唤她,“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
当世三大谈资,一说妖后祸国殃民,二说先皇驾崩九子夺嫡,其三便是百年云雾一朝倾塌。此时说书人正讲到那夜火烧云雾,说这大火连烧七天七夜,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有好事小童裹着手中糖稀嚷嚷,“为何凌水仙人不回去救火呢?”
那说书老头闻言,鼻子一哼,两撮山羊胡一上一下地摆,“什么凌水仙人,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什么天资过人最受青睐,端的是一副冰清玉洁高冷端庄,还不是被那姓苏的勾了魂去,便什么伦理纲常都枉顾了,只求着和那厮比翼双飞去。终究一介女流!”
这“一介女流”咬的极是咬牙切齿,仿若有何深仇大恨,那小童莫名其妙,听着身后一声嗤笑,极为清浅,并转身寻了那声音处驻足,扬声问道,“姐姐,你可知为什么?”
闻言女子一愣,巧笑道,“把你手中的糖稀给我,我便告诉你。”
小童眉间满是纠结,还是咬唇递出糖稀。
“为什么不回去呢?”咬着糖稀,女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似残阳照雪,清冷决绝,“因为来不及了。”
因为有一个人也在等她去救,救了那个人,就来不及救云雾了。
那夜那把剑在她颈窝端了好久,她从未见过大师兄那般心痛绝望的神情。记忆里,他总是云淡风轻的,从不会发脾气的人,却因了那个最小的丫头自小操碎了心。
是哪一天呢?梨花雨下,那个男子一身白衣胜雪,迎着阳光冲她咧开嘴笑,他说,“小幺儿,等你及笄,我娶你可好?”
是有风吹来吧,吹的林叶沙沙,不然哪来的那样悲怆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小幺儿,跟我回家。”
“什么江南苏公子,他乃当朝太子……什么一世一双人,他太子府的姬妾比我云雾山弟子都多……云雾百年根基深厚,这是挡了他成王霸业的路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他早就算好的局……”
“可是,他在等我。”
若这是他精心布置步步为营布下的局,那她自愿入局甘之如饴。霜剑断,泪入喉,跪拜来时路,起身斩前尘,那声弟子不孝卡在唇边,未吐人已去。
“我再也没有家了。”
有多久没见她落过泪了,又好像从未见过。她本是那样张狂的性子。
苏璃叹口气,起身揽她入怀,听着怀中女子无声的抽泣,想着心如刀绞莫过于此。
抬头看着云雾的夜色,记得她曾说她最爱的便是云雾这澄澈的月光和雪。
“是不是后悔了啊?你说你是不是傻,云雾山那么多人疼你入骨,你偏选择那个欺你伤你的负心之徒。况且那晚向你求救,说不定本来就又是他算好的局。那是他的亲哥哥,总不至于真要了他命,云雾大火烧死的何止上百生灵?你啊,真是傻到家了!”
苏璃搂着她絮絮囔囔,右手轻拍哄她入睡。
“可是,你来的那一刻,我是那样欢喜,恨不得死掉。”
二
离京前苏璃又去了趟恭亲王府。苏珰坐在小亭里赏梅花,见他来了说声“吾皇万岁。”
“皇兄在这过的好吗?”苏璃坐下笑问。
“阶下囚啊,真是十分舒服闲适。”
两人喝了些酒,大魏国酿玉良香,真真是十分醉人。
酒酣间,仿佛时间也特别缓慢。苏璃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想着自己年少深居皇宫受人欺负,他死命护住自己和人家拼命;想着太子赐封大典那日他比自己还高兴的神情,认真的说皇弟你要成为这天下的王;想着那夜月光如水他绑了自己在云雾山下火烧云雾逼一个女子选择,是救他还是救云雾山……
你要称王,身边之人必得衷心实意,万事以你为主……
“可是皇兄,你知不知道看她落泪,与我,好比以钝剑剜心,痛不欲生。她一心又如何,不一心又如何,她本就是我死缠烂打苦心求来的人,只要她在我身边,就算负了这天下,又如何?!”
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他受人欺负满心委屈,窝在皇兄怀里,哭的不能自已。
“皇兄啊……”
利剑刺破血肉的时候,苏璃还尚有些怔愣,有几滴温热洒过脸侧,在身后的青石板上绽开两三朵红梅。
世传,建安三年,新皇与恭亲王发生争执,大打出手,同归于尽。国哀。
两人从云雾回到小镇。她又坐在酒楼一楼的窗前里听说书人讲故事,从日出坐到日暮。苏璃来的时候看那小妮子坐在窗下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嗑完也不放好,把瓜子皮扔的满地都是,到也匀称。
“今天都讲了什么?”苏璃坐下。
“说唐长老冤枉孙猴三打好人,将他赶走了。”
“还有?”苏璃笑道。
“说许仙日夜盼归人,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还有?”苏璃笑道。
“说新皇和恭亲王大打出手,同归于尽。”
“嗯……”苏璃敛了笑容,半响缓缓开口,“他杀你云雾百人,我总要给你个说法。”
四月的人间,最是如诗如画,尤其是江南的春末,花期正盛,阳光正暖。
初宁好一阵怔愣,才支吾开口,“我这个人吧,记性不好,脾气很大,贪生怕死还不知恩图报……”
“我知道。”苏璃又笑了,像有莲花在脸上绽开,“所以,我来了。”
三
好久没再和她这样在街上闲逛,阳光下她蹦蹦跳跳的去踩自己的影子,头上悬挂的璎珞就跟着她的蹦跳一上一下。活像只小兔子。就在他一丈之内。
苏璃不自觉的就笑了,想着这样的女子,怎会有人忍心抹去她脸侧的笑靥。
小丫头突然被什么吸引了去,咦了一声停在一个摊贩前,拿起支簪花在指间摆弄。
小贩见此笑咧了嘴,连声说,“姑娘戴这个真真是好看。”
“好看吗?”初宁嘟着嘴眉间满是纠结,抬手比在发间。
“好看。”苏璃笑道。
“何止是好看,真是美若天仙呀。姑娘生的贵气,再簪上这珠花,真堪比……堪比皇后!”小贩信誓旦旦。
“皇后?”
“对!对!就是皇后!”
“哼,”初宁自顾自地嘀咕,“我可是当过皇后的,不要了!”
“哎,姑娘!”
苏璃看着莫名其妙的小贩无奈笑笑还是买下了那串珠花,抬步追上。
嘉庆初年,老皇帝殁,九子夺嫡,终太子得天人所助手持虎符平息战乱,斩众皇子,独留其胞兄赐恭亲王,终身幽禁府中此生不得出府。
新皇登基,普天同贺,同日新皇娶后,赐号婉容,以最高嫁娶之礼,京城遍地红锦,处处彩灯,流水宴三天三夜,乐理声十日不散。
很久以后,初宁每每想起那日总觉恍如一梦,那日城楼上万民叩拜,他拉着她的手轻语,无法给你万里红锦,总要送你一片锦绣河山,一回头撞上她眸底化不开的忧伤。
那以后,她再未开心的笑过。
苏璃携她上朝,惊呆了一众朝臣。国舅梁康质问,“陛下,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更何况是入这紫金大殿!”
“嗯,你说得对。”苏璃点头,“可我一分一秒都舍不下她,又不想背上不早朝的骂名,便只好带她来了。”
气的梁康当场心脏病发,新后吓了一跳赶忙下来查看,连声宣叫御医,待他被人扶下,才恍若长舒一口气,拿着绢帕捂住心口,“国舅爷为国操劳至此,必得好好休养,以后便不用上朝了吧。”
自此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婉容妖后祸国的名声也一夜传开。
初听人这样说时,她难得又露出了小孩子的神情,玩味的笑着,躺在苏璃腿上,透过紫藤枝条的间隙,看天上破碎的星河。
“妖后……便妖后吧。总要对得起这个名声。”她笑道。
三年深宫,对初宁来说真是比在云雾被关禁闭的日子还难受,她战战兢兢地走,却又偶尔特别渴望头顶四角外的天空。
第二年春,宫中牡丹花开后,初宁很是一阵纠结,饭也吃不好了,觉也睡不好了,连平日最喜欢的桃花羹都吃不下了。
这可急坏了彩儿,小丫头皱着张小脸站在旁边,“娘娘啊,您今个这到底是怎么了?当心熬坏了身子。”
“彩儿,外面花开了。”
“是是,今年的花开的格外早呢。”
“彩儿,你想吃糖葫芦吗?”
“啊?”
初宁想了,突然就很想很想。
苏璃端坐案前,阳光爬过窗棂斜斜地射进来,洒在他额前眉下,将他姣好的面容模糊在光晕中,竟有些不真实。
终是不忍,苏璃叹口气放下手中奏折,抬手笑道,“过来。”
初宁一愣,迷迷糊糊地蹭过去,支着下巴看着他傻笑。
苏璃的心突然就变的很柔软很柔软,想着此刻怕是她要自己的心,他都会剜出来双手奉上。
皇上突然携皇后连夜出宫,支退了宫人,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大臣前来说事,惊觉皇上不见了,瞬间吓坏了整个前朝后宫。禁卫军连夜召集,京城一夜全城戒严,众臣半夜三更衣衫不整的齐聚议政殿。
待到日出时分,薄雾破晓,皇帝才抱着沉睡的皇后走过东阳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初宁拉着苏璃的手倒退地蹦着走,撞着人了忙回头跟人家鞠躬,然后撒腿钻进人群,绕到苏璃后面猛地扑到他背上蒙住他眼,乐得咯咯地笑,苏璃回头她就又跑没了。苏璃喊她,声音淹没在人潮里,初宁也粗着嗓子喊他,喊完就跑,跑远了再回来。
好不容易逮到她,初宁钻进他怀里捂住他耳朵在他耳边尖叫,突然声音全都消散在一个清浅的吻里。
“终于安静了。”苏璃笑道。
初宁又乐了,看着他眼底似有星光,“苏璃,今天是花朝节哦。”
“我知道。”
“今天还是我的生辰。”初宁笑。
很久以前了,那日也是个花朝节,她小小的一团让人丢在花篮子里拴在竹筏上顺水而漂,被下山采药的大师兄救起带上云雾。老头子看着这皱巴巴的一团很是无奈,终是留下了她,赐名叫宁,便是愿她一生安宁。从此花朝这日便是她的生辰,初宁便是她的名字。
初宁蹲在河边给苏璃讲这些。苏璃静静地听着,不答话不评论。只是在她将写着“愿安”的莲花灯推入水中的时候默默搂过她瘦削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以防夜风吹凉了她的眉弯。
“你的花灯上写了什么?”初宁仰头看他。
苏璃笑笑,把已叠好的布条拆开展在她面前,“长宁。”
愿离人好走一切安,许眼前女子一世宁。
四
后宫女子多,麻烦自然也多。
初宁养了一只猫,通体雪白,双眸异色,乃是猫中精品。
初宁本不喜欢猫,苏璃将那小小一团丢给她的时候,说“知你无聊,养着玩便是了。”如此,她便留下了,让专门的猫倌养着。可是如今这猫死了,且明明白白的中毒而死。这她就不能忍了,听完猫倌所说有谁碰过,听了半天也没听个明白,反正他那意思就是有人故意害它,便干脆把后宫妃嫔都叫来,将那猫的尸体放在殿中。
众妃嫔来这见此,眸底神色各异,初宁撇撇嘴,才没心情去看人神色,懒懒地躺在软踏上,“我的猫死了。”
无人应声。
“是谁害的,可有人承认?”
自然更无人应声。
“既然没人承认,那就,全都掌掴二十。反正凶手肯定在你们中间,也不算白打。”
此言一出真是吓傻了众人,想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更何况这其中几位父亲皆是高官,起身便要找皇上评理去。
见几位贵妃愤愤离去,初宁打个呵欠,“那就先打剩下的这些吧。”便起身回去睡觉了。
此事一出,皇后骂名更甚。
次日早朝,一位贵妃之父当先启奏,控诉妖后不辨是非任性妄为。有此一位,其余宫中有女儿的大臣也纷纷出列,指责皇后无道,不能当此大任。
“哦?”初宁挑开座前红纱,缓步走到苏璃座前,他一拉,她便顺势倒进他怀里,衣带微松,初宁垂眸巧笑,一颦一笑间媚眼如丝,“那敢问大人,本宫不能,谁能?难道是你的女儿吗?”
那大人闻言微惊,赶忙跪下请罪,有碍于上面帝后所为,不敢抬头去看圣上神情。
但显然,皇上没有生气,而且是相当欢喜,大殿上男子愉悦的笑意夹杂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甚至不时传来几声娇喘。
群臣大惊,几名老臣气得脸色发青。奈何上面那两人恍若未闻,圣上直接抱着美人宣声退朝,走了。留下一众朝臣面面相觑,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苏璃抱着她穿过御花园,初春微雨后,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芬芳。
“谁教你的?”苏璃看着她笑。
初宁也看着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抓他冠盖的珠帘。
“怎么像个小孩子。”苏璃推开她的手,她又去抓,便不再理她,任她抓着珠串晃来晃去。
晃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初宁便不晃了,仰头看天上飘着的云。
“苏璃,废了你的后宫吧。”初宁说。
“好。”苏璃答。
三年间,妖后狐媚惑主,扰乱后宫,残害忠良,结党营私,为非作歹,更甚于和逆贼恭亲王私交甚密。
苏璃坐在议政殿随手翻着书案上堆叠的各种控诉妖后罪名的奏折,对下面跪了一地的大臣甚是头疼。
“皇上,妖后此次所为实在罪大恶极,无论如何您总要给秦丞相一个交代,给这天下一个交代啊!”
“皇上,妖后竟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残杀一国丞相,她把人命放在何处?把国家法律放在何处?又把皇上您放在何处?”
“皇上,妖后……”
听了一个上午的弹劾,苏璃从议政殿出来时身心俱疲,迷迷糊糊地晃悠,不自觉的就晃到了凤栖宫,小丫头坐在秋千上两只玉足伸出长裙荡来荡去。苏璃静静地看着,竟站了好久。直到几点冰凉落在额头,听到里面一声浅浅地惊呼,“呀!下雪了。”
这年的第一场雪,苏璃搂着初宁静静地站在庭院里看。起风了,他就抬起胳膊用袖袍把她挡住。不是极好的景,也无甚诗情画意,初宁却那么那么想要时间停止,就这样过一辈子。
“皇上今天在议政殿呆了好久。”
“嗯。”
“说什么了?”
“没什么。”
初宁就不再问了,安心窝在他怀里,仰头看天空深处雪花飘来的方向。
很久以后,有人问她此刻的心情,她想了好久说不记得了,好像很是平静,又好像满是忧伤。
深居幽宫,初宁闲得无聊便不时地往恭亲王府跑。她喜欢看那张和苏璃很像的脸,喜欢听他讲苏璃小时候的事情,讲他的才华横溢天赋异禀,讲他因出身不高受人欺负,讲他忍辱十年终得父皇青睐,讲他的抱负,他国泰民安的理想,流芳百世的心愿,讲他年纪轻轻便豪言锦绣山河盛世长安。
苏珰说,他是天生的帝王,万世的明君。可他,遇到了你。
五
两人走进酒楼的时候,说书人正讲那大魏流传第一的故事。苏璃追上她,将簪花放到她手中,抬头又见那说书老儿,笑道,“好生烦人。”
那说书人讲的实在生动形象,将那妖后心狠手辣之情描述的淋漓尽致,直哄的那些小童个个咬牙切齿欲将这妖后碎尸万段。
那说书人一敲抚尺,煞是一副高深莫测,“诸位莫慌,这妖后啊早已死了!乃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发现了这妖精,降天火于世,将她活活烧死在屋里。据说那大火烧了整夜才灭,日出之时东方惊现红鳞纹云,群鸟环绕,久久不绝。”
“哇哦!”众人惊呼,初宁跟着一块惊呼。苏璃好笑地看着她,伸手拍一下她摇晃的小脑袋,“坐好。”
苏璃想,“自己何其幸运。”
那真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最狼狈的一夜,梦中惊起,没穿外袍,丢了鞋子,头发散乱,一身泥土,如疯子般直往火海里冲,谁揽斩谁,实在挣脱不开干脆上嘴去咬,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声嘶力竭。
后来,后来他便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皇兄来了,他瘫倒在皇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皇兄在他耳边低吼,“苏璃,你抬头看看,看看你的江山!”可他看不见,他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炽热的红,分不清是火还是血。
东方破晓,苏璃望着天空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洋洋洒洒,原来已是深冬。
“三年前我杀她满门,你们大婚前夕她来找我,却是来问你为何忧愁。如今能为你做的她都做尽了,知道你为难,便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也算给了她云雾百人一个交代。”
苏珰淡淡地说,沉默半响终是不忍,“其实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苏璃终于开口,满腔心疼便再也掩盖不住。
闻言苏珰一愣,“你知道?”
“皇兄从不明白,我所说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深切。我怎会不知她真心,又怎会有所为难,那日初雪我站在门口看她,想的却是有一天和她找一个江南小镇,建一所茅草屋,种一片庄稼地,再养几个小娃娃,看尽每一场不期而遇的飞雪,不错过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朝,然后竭尽我一生,再不让她的笑靥染半丝愁伤。”
苏珰看了他好一会,脸上表情明明灭灭,终是叹息,笑容甚是忧伤,“你竟……是我们误会了你。才让你们,如此错过。”
错过?怎会错过。怎能错过。怎敢错过。苏璃想。
又一年初雪的时候,苏璃抱着两坛玉良香去恭亲王府。苏珰坐在小亭里赏梅花,见他来了,说声“吾皇万岁。”
“你终于要去找她了?”苏珰看着他笑。
“嗯,这几年政局清明,朝堂团结,我培养了几年的继承人如今也已羽翼丰满,许诺她的盛世安康,如今终是不负卿望。”
两人喝了不少酒,喝到酒气醺醺,苏璃靠在苏珰肩头又好像回到幼时,“皇兄,这京城的冬天那么冷,以后漫漫岁月,你一人独守该是何等寂寞。”
苏珰笑了,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抽出他腰测配剑刺入腹中。
“小璃,我知道你终究是恨我,恨我伤了她,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踏入恭亲王府半步。我想,是我错了,害她亲人,我总要给她也给你一个交代,你要离京,我也不能成了你的羁绊。小璃,以后的日子,你要快乐幸福,要好好的……”
好好的什么,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大魏历经百年,历史沉淀下的除了精华还有糟粕,制度腐朽、思想老套、等级严苛,尤其到了先皇,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苏璃十岁出门历练,亲眼见到京城繁华后的奢靡腐败,深感若长此以往,国之将亡。便是那年,他在心中许下盛世安康的壮志。
可百年腐朽,岂是那么容易推倒的?如今朝堂,前朝老臣就占了三分之二,他们一个个墨守成规安于现状,私底下更是拉帮结派以权谋私,这些蛀虫不除,新皇变法便无从下手,制度改革更是一场空梦。这朝堂混沌了太久,如今必得根除顽固引进新鲜血脉,大魏才能重燃生机。毒瘤不好拔,可总要有那么一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承了这千古骂名。
六
苏璃和初宁打算在小镇久居了,因为初宁喜欢这里的阳光。他们在小镇南郊购置了一个小院,院后半亩方塘,还有一条小溪。苏璃种上些水稻,又在塘边架上花秧,还顺带扎了个小秋千。
初宁喜欢夜幕降临的时候,迎着晚霞坐在秋千上,苏璃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推,她就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地荡。
仿佛时间不会流逝,我们不会变老。
先皇十三年,大魏建国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同年初,赐七皇子苏璃为太子,授太子印,普天同贺。云雾山作为百年仙山之首,派云雾老人座下唯一的女弟子凌水仙人携重礼来京祝贺。
初宁在山上憋了十几年,好容易下山真是撒开疯地玩。江南米酒,醇香十日不散,初宁抱着酒坛子在街上晃悠,一个踉跄就趴在了谁的脚下,顺着衣袍往上看,迷迷糊糊地想着小公子生的好生俊俏,便放心大胆地昏睡过去。
醒来又看到那俊秀侧脸,初宁霎时心情大好,小狗般蹭过去,生生把正在看书的苏璃吓了一大跳。初宁心情更好了,歪着脑袋看着他咯咯地笑,问他:“我叫初宁,安宁的宁。你叫什么呀?”
初宁刚下山,对一切都甚是陌生,苏璃奇怪着哪家女子这般泼辣可爱,又推她不走便带着她愣是把那江南美景都逛了个遍。
走得累了,随便寻了个酒馆,初宁往里一坐便死活不走了。苏璃看着她好笑,“你不走我走了?”“不行!”猛抱住他的腰,初宁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都软了,叹口气还是坐下,叫来小二问她想吃些什么。
初宁对他说,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师傅师兄外最好最好的人,比观世音菩萨还好,她平日犯了错被关祠堂,对着那菩萨不知许了多少个愿,她一次都没帮她实现过。
苏璃眼波微转,问她:“你都许了什么愿?”
“再也不进祠堂。”
苏璃一噎,笑容就在嘴角蔓延开来。
初宁看得痴了,“苏璃,你笑起来真好看,你以后要多多笑。”
“好。”苏璃说。
分开的那晚初宁守在门口坐了一夜,坐到夜色深了,凉风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呼啦啦地吹来。苏璃下楼看到她小小的一团,叹口气,陪她坐在酒楼的台阶上,用衣袖替她挡住吹来的风。
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一个月后两人会再次相见,她褪去满身调皮一身白衣静立花海,见他走来,眉梢微挑,道声好久不见。
很多年后初宁问他可有某一天刻骨铭心?可是幼时某天受人欺负?可是登基那日万般光彩?苏璃想的却是这天,这种不期而遇失而复得的欢喜,原来这般刻骨铭心。
“想不到世传凌水仙人最是高贵无双冰清玉洁,竟原来小孩脾性。”
“想不到世传江南苏公子最是风流倜傥玩弄人间,竟原来位及太子。”
苏璃笑了,像有莲花绽开,“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苏璃问她。
京城连续一周阴雨,可把初宁给憋闷坏了。这日终于放晴,苏璃来找她,鲜衣怒马,站在那雨打芭蕉下。
“宁儿,我带你去玩!”
见惯了江南烟雨下的小桥流水,京城繁华实在让初宁一惊,她窝在苏璃怀里探头探脑,被他一拍脑袋,呵声“坐好。”
初宁便不动了,安心窝在他怀里,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光洁的下巴。
“苏璃,这就是你的家乡呀!”
“嗯。”
初宁不说话了,嘴角的笑意难掩。真好。她想着。
这般繁华盛地,苏璃会是它的主人。真好。
京城后的玉雪山,人间四月桃花始开,远看一片红云,初宁竟觉得美过了云雾的雪和月光。
桃花深处一条清流,横贯桃林绕了半个山头。
苏璃去溪里摸鱼,初宁就坐在岸边托着下巴歪头看他,看得累了倒在地上,嘴里叼着根野草去打飞得低的小虫。躺一会又耐不住好奇心,翻个身吐了嘴里的草接着看他。
真好看啊,初宁想。不是云雾山下村子里的渔夫的昼夜辛劳,也不是幼时缠着大师兄要吃鱼时看的温文尔雅,她见过多少英雄豪杰的风流倜傥,却不及此刻那一抹青白站在阳光下湿了衣袍乱了头发单手高举一条草鱼冲她挑眉的桀骜俊逸。
初宁突然就笑了,咧开嘴角双眼眯成月牙,有风吹来,桃花雨落,竟是染红了这半浅溪流水。
苏璃看着她,想着今日这桃花竟是这般艳丽。
“下来,好不好?”苏璃唤她。
“好。”初宁踢了鞋踩进水里,‘“呀!好凉!”
苏璃伸手拉住她,轻轻一带将她搂进怀里。
“我们今晚就吃这条鱼吧。”
“好。”
“吃完我带你去山顶看星星。”
“好。”
“还想带你去更多的地方。”
“好。”
“再多留几日吧。”
“好。”
“我带你去北河里放花灯。”
“好。”
“还有……”
“好,都好。”
“还有,我喜欢你。”
“……好。”
苏璃看着她脸上浓浓的笑意,觉得竟艳过了这满山桃花林。
清浅的一吻落下,他吻得小心翼翼,揣着满心的喜悦与激动,感恩于上苍赐给自己的幸运,像是从心底里开出花来,蔓延每一处干涸,瞬间便绚烂了整个世界。
“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
七
初宁近日起得越来越晚,甚至偶尔一觉睡到中午,苏璃端了午饭来放到床边,轻吻她额头唤她宁儿。
“什么时辰了?”她迷迷糊糊地醒来。
“午时了,起来吃饭。”苏璃搂她起来,给她穿好外衣。
“你是谁?”初宁在他怀里糯糯地问。
“你的夫君。”苏璃手上动作不停。
“哦对了,你是苏璃!”她恍然大悟。
“是。”苏璃笑容漫开,“我是苏璃。”
苏璃推她荡秋千,已是九月,好在江南的秋天来的更晚些。但是天黑的终究是早了,待到日头全落,黑暗像潮水般从身后涌来。
“天黑了,我们进去吧。”苏璃问她。
“嗯。”初宁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开春了,我们种的紫藤是不是要开花了?”
“嗯,快开了,说不定你明日醒来它就开了。”苏璃扶住她,“慢点,看着脚下。”
很快秋天过去,冬季渐深,苏璃去城里购置冬衣,回来正赶上这年的第一场雪。而她就站在雪地里,一身白衣,墨发及地。雪花落在她眉间额上,染白了青丝,竟像她已在那里站了一个百年,站到暮发垂垂,残阳夕照。
“初宁?”苏璃唤她。
“嗯。”她说。
苏璃便笑开,牵起她的手往前走,伸袖替她挡住所有寒风。
“公子怎么称呼?”她问。
“你的夫君。”他答。
那夜火烧凤栖宫,苏珰看着他坐在灰烬里,坐到东方破晓泪痕干涩,很是犹豫终是劝他忘记,反正用不了多久她也会全忘记的,到时初宁再不记得世上还有一个叫苏璃的人,再不记得这几年来的痛苦,再不记得爱你。
初宁自出生便身中奇毒,十五岁后记忆会慢慢衰退,本来云雾老人帮她抑制,如今云雾已亡,这几年来她有总不得宽愉,身心俱疲记忆也越发不好……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想着怪不得她总说自己记性不好,想着这些年来她所受诸多痛苦忘了也好,想着自此以后那个女子再不记得自己,她会遇见别人,会喜欢上别人,甚至会和别人结婚生子,从此她的人生和自己再没有半分瓜葛……
你可体会过刮骨剜心之痛?生不如死,鲜血淋漓。
然后他来了,所幸他来了,从京城的繁华里抽身,去寻那江南小巷里的一蓑烟雨。
那日阳光正好,春光正暖,他迎面看见那活蹦乱跳的小小一只,心底某处尖锐突然就软了。
她问他,“苏璃,活着不好吗?”
他说,“好。可是,没有你。”
若不爱也就罢了,可一旦爱上,如此漫漫人生,没有你,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