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老劝破家子弟》赏析

图、文/吴文博

[作者介绍]

秦简夫(生卒不详),元代后期杂剧作家。《录鬼簿》称他“大都人,近岁在杭”。今人多认为他是大都(今北京市)人,并且先在大都成文名,后来寄寓杭州。所作杂剧今知有五种,《录鬼簿》载四种,现存有《东堂老劝破家子弟》《义士死赵礼让肥》(又名《孝义士赵礼让肥》《宜秋山赵礼让肥》等)《陶贤母剪发待宾》三种。

[剧情简介]

扬州富商赵国器,因儿子扬州奴“只伴着那一伙狂朋怪友,饮酒非为,吃穿衣饭,不着家业”而忧患成疾。临死时,他把儿子托付给东临好友、人称“东堂老子”的李实。赵死后,扬州奴在无赖胡子传、柳隆卿的诱唆下,不务正业,沉迷酒色,不到十年就把家产挥霍殆尽,遂沦为乞丐。东堂老见扬州奴“执迷人难劝”,就暗地里用赵国器托付给他的银两将赵家家产一一买来。正当这个浪子吃尽苦头,临危自省的时候,东堂老一方面拿出拿出银锭帮他做小本买卖,一方面耐心规劝并考察其行,督促他努力改过,重新做人。后来扬州奴痛改前非,以卖炭卖菜为生,节俭生活,再也不与胡、柳两个“乔子”来往。浪子回头了。这时,东堂老宴请众街坊,当众向扬州奴交代了底细,归还了家产。

[精彩选读](第三折)

(扬州奴同旦儿携薄篮上)(扬州奴云)不成器的看样也!自家扬州奴的便是。不信好人言,果有恓惶事。我信着柳隆卿、胡子传,把那房廊屋舍家缘过活都弄得无了,如今可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每日家烧地眠,炙地卧,怎么过那日月。我苦呵理当,我这浑家他不曾受用一日。罢罢罢,大嫂,我也活不成了,我解下这绳子来搭在这树枝上,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俺两个都吊杀了罢。(旦儿云)扬州奴,当日时都是你受用,我不曾受用了一些。你吊杀便理当,我着甚么来由。(扬州奴云)大嫂,你也说的是。我受用,你不曾受用。你在窑中等着,我如今寻那两个狗才去。你便扫下些干驴粪,烧得罐儿滚滚的,等我寻些米来,和你熬粥汤吃。天也,兀的不穷杀我也。(扬州奴,旦儿下)(卖茶上,云)小可是个卖茶的。今日早晨起来,我光梳了头,净洗了脸,开了这茶房,看有什么人来。(柳隆卿、胡子传上,云)柴又不贵,米又不贵,两个傻厮,正是一对。自家柳隆卿,兄弟胡子传,俺两个是至交至厚,寸步儿不厮离的兄弟。自从丢了这赵小哥,再没兴头。今日且到茶房里去闲坐一坐,有造化再寻一个主儿也好。卖茶的,有茶拿来,俺两个吃。(卖茶云)有茶,请里面坐。(扬州奴上,云)自家扬州奴。我往常但出门,磕头撞脑的都是我那朋友兄弟。今日见我穷了,见了我的都躲去了。我如今茶房里问一声咱。(做见卖茶科,云)卖茶的,支揖哩。(买茶云)那里来这叫化的。唗,叫化的也来唱喏。(扬州奴云)好了好了,我正寻那两个兄弟,恰好的在这里,这一头赍发可不喜也。(做见二净唱喏科,云)哥,唱喏来。(柳隆卿云)赶出这叫化子去。(扬州奴云)我不是叫化的,我是赵小哥。(胡子传云)谁是赵小哥?(扬州奴云)则我便是。(胡子传云)你是赵小哥?我问你咱,你怎么这般穷了?(扬州奴云)都是你这两个歹弟子孩儿弄穷了我哩。(柳隆卿云)小哥,你肚里饥么?(扬州奴云)可知我肚里饥,有甚么与我吃些儿。(柳隆卿云)小哥,你少待片时,我买些来与你吃。好烧鹅,好膀蹄,我便去买将来。(柳隆卿下)(扬州奴云)哥,他那里买东西去了,这早晚还不见来?(胡子传云)小哥,还得我去。(扬州奴云)哥,你不去也罢。(胡子传云)小哥,你等不得他,我先买些肉酢酒来与你吃。哥少坐,我便来。(胡子传出门科)(卖茶云)你少我许多钱钞,往哪里去?(胡子传云)你不要大呼小叫的,你出来,我和你说。(卖茶云)你有什么说?(胡子传云)你认得他么?则他是扬州奴。(卖茶云)他就是扬州奴?怎么做出这等的模样?(胡子传云)他是有钱的财主。他怕当差,假装穷哩。我两个少你的钱钞,都对付在他身上,你则问他要,不干我两个事,我家去也。(扬州奴做捉虱子科)(卖茶云)我算一算帐。少下我茶钱五钱,酒钱三两,饭钱一两二钱,打发唱的耿妙莲五两,打双陆输的银八钱,共该十两五钱。(扬州奴云)哥,你算什么帐?(卖茶云)你推不知道,恰才柳隆卿、胡子传把那远年近日欠下我的银子,都对付在你身上,你还我银子来,帐在这里。(扬州奴云)哥阿,我扬州奴有钱呵,肯装做叫化的?(卖茶云)你说你穷,他说你怕当差假装着哩。(扬州奴云)原来他两个把远年近日少欠人家钱钞的帐,都对付在我身上,着我赔还。哥阿,且休看我吃的,你则看我穿的,我那得一个钱来。我宁可与你家担水运浆,扫田刮地,做个佣工,准还你罢。(卖茶云)苦恼苦恼,你当初也是做人的来,你也曾照顾我来,我便下的要你做佣工,还旧帐。我如今把那项银子都不问你要,饶了你可如何?(扬州奴云)哥阿,你若饶了我呵,我可做驴做马报答你。(卖茶云)罢罢罢,我饶了你,你去罢。(扬州奴云)谢了哥哥,我出的这门来。他两个把我稳在这里,推卖东西去了,他两个少下的钱钞,都对付在我身上。早则这哥哥饶了我,不然,我怎了也。柳隆卿、胡子传,我一世里不曾见你两个歹弟子孩儿。(同下)(旦儿上,云)自家翠哥,扬州奴到街市上投托相识的去了,这早晚不见来,我在此且烧汤罐儿等着。(扬州奴上,云)这两个好无礼也,把我稳在茶房里,他两个都走了,干饿了我一日,我且回到那破窑中去。(做见科)(旦儿云)扬州奴,你来了也。(扬州奴云)大嫂,你烧得锅儿里水滚了么?(旦儿云)我烧得热热的了,想你伴着那柳隆卿、胡子传,百般的受用快活,我可着什么来由。你如今走投无路,我和你去李家叔叔讨口饭儿吃咱。(扬州奴云)大嫂,你说那里话,正是上门讨打吃。叔叔见了我,轻呵便是骂,重呵便是打,你要去你自家去,我是不敢去。(旦儿云)扬州奴,不妨事。俺两个到叔叔门首,先打听着,若叔叔在家呵,我便自家过去,若叔叔不在呵,我和你同进去,见了婶子,必然与俺些盘缠也。(扬州奴云)大嫂,你说的是。到那里,叔叔若在家时,你便自家过去,见叔叔讨碗饭吃。你吃饱了,就把剩下的包些儿出来我吃。若无叔叔在家,我便同你进去,见了婶子,休说那盘缠,便是饱饭也吃他一顿。天也,兀的不穷杀我也。(同旦儿下)(卜儿上,云)老身李氏。今日老的大清早出去,看看日中了,怎么还不回来?下次孩儿每安排下茶饭,这早晚敢待来也。(扬州奴同旦儿上)(扬州奴云)大嫂,到门首了。你先过去,若有叔叔在家,休说我在这里;若无呵,你出来叫我一声。(旦儿云)我知道了。我先过去。(做见卜儿科)(卜儿云)下次小的每,可怎么放进这个叫化子来?(旦儿云)婶子,我不是叫化的,我是翠哥。(卜儿云)呀,你是翠哥儿也,你怎么这等模样?(旦儿云)婶子,我如今和扬州奴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痛杀我也。(卜儿云)着他过来。(旦云)我唤他去。(扬州奴做睡科)(旦儿叫科,云)他睡着了,我唤他咱。扬州奴,扬州奴!(扬州奴做睡科,云)我打你这丑弟子。天那,搅了我一个好梦,正好意思了呢。(旦儿云)你梦见甚么来?(扬州奴云)我梦见月明楼上,和那撇之秀两个唱那《阿孤令》。从头儿唱起。(旦儿云)你记着这样儿哩。你过去见婶子去。(扬州奴见卜儿哭云)婶子,穷杀我也。叔叔在家么?他来时要打我,婶子劝一劝儿。(卜儿云)孩儿,你敢不曾吃饭哩?(扬州奴云)我那得那饭来吃。(卜儿云)下次小的每,先收拾面来与孩儿吃。孩儿,我着你饱吃一顿。你叔叔不在家,你吃你吃。(扬州奴吃面科)(正末上,云)谁家子弟,骏马雕鞍,马上人半醉,坐下马如飞。拂两袖清风,荡满街尘土。你看罗,呸!兀的不眯了老夫的眼也。(唱)

【中吕】【粉蝶儿】谁家个年小无徒,他生在无忧愁太平时务。空生得貌堂堂一表非俗。出来的拨琵琶,打双陆,把家缘不顾。那那里寻个大老名儒,去学习些儿圣贤章句。

【醉春风】全不想日月两跳丸,则这乾坤一夜雨。我如今年老也逼桑榆,端的是朽木材何足数,数。则理会的诗书是觉世之师,忠孝是立身之本;这钱财是倘来之物。

(云)早来到家也。(唱)

【叫声】恰才个手扶拄杖走街衢,一步,一步,蓦入门桯去。(做见扬州奴怒科,云)谁吃面哩?(扬州奴惊科,云)我死也!(正末唱)我这里猛抬头刚窥觑,他可也为甚么立钦钦恁的胆儿虚?

(旦儿云)叔叔,媳妇儿拜哩!(正末云)靠后。(唱)

【剔银灯】我其实可便消不得你这娇儿和幼女,我其实可便顾不得你这穷亲泼故。这厮有那一千桩儿情理难容处,这厮若论着五刑发落,可便罪不容诛。(带云)扬州奴,你不说来?(唱)我教你成个人物,做个财主,你却怎生背地里闲言落可便长语?

(云)你不道来我姓李你姓赵,俺两家是甚么亲那?(唱)

【蔓青菜】你今日有甚脸落可便踏着我的门户,怎不守着那两个泼无徒?(扬州奴怕走科)(正末云)那里走?(唱)吓得他手儿脚儿战笃速,特古里我跟前你有甚么怕怖?则俺这小乞儿家羹汤少些姜醋。

(末云)还不放下!则吃你那大食店里烧羊去。(扬州奴做怕科,将箸敲碗科)(正未打科)(卜儿云)老的也,休打他。(扬州奴做出门科,云)婶子,打杀我也!如今我要做买卖,无本钱,我各扎邦便觅合子钱。(卜儿云)孩儿也,我与你这一贯钱做本钱。(扬州奴云)婶子,你放心,我便做买卖去也。(虚下,再上,云)婶子,我拿这一贯钱去买了包儿炭来。(卜儿云)孩儿,你做甚么买卖哩?(扬州奴云)我卖炭哩。(卜儿云)你卖炭,可是何如?(扬州奴云)我一贯本钱,卖了一贯,又赚了一贯,还剩下两包儿炭。送与婶子烘脚,做上利哩。(卜儿云)我家有,你自拿回去受用罢。(扬州奴云)婶子,我再别做买卖去也。(虚下,再上,叫云)卖菜也!青菜白菜赤根荚,芫荽胡萝卜葱儿呵!(卜儿云)孩儿也,又做什么买卖哩?(扬外奴云)婶子,你和叔段说一声,道我卖菜哩。(卜儿云)孩儿也,你则在这里,我和叔叔说去。(卜儿做见正末科,云)老的,你欢喜咱,扬州奴做买卖,也赚得钱哩。(正末云)我不信。扬州奴做甚么买卖来。(扬州奴云)您孩儿里卖炭,如今卖菜。(正末云)你卖炭呵,人说你甚么来?(扬州奴云)有人说来,扬州奴卖炭,苦恼也。他有钱时火焰也似起,如今无钱弄塌了也。(正末云)甚么塌了?(扬州奴云)炭塌了。(正末云)你看这斯。(扬州奴云)扬州奴卖菜,也有人说来:有钱时伴着柳隆卿,今日无钱担着那胡子传。(正未云)你这菜担儿,是人担自担?(扬州奴云)叔叔,你怎么说这等话?有偌大本钱,敢托别人担?倘或他担别处去了,我那里寻他去?(正末云)你往前街去也,往那后巷去?(扬州奴云)我前街后巷都走。(正末云)你担着担,口里可叫么?(扬州奴云)若不叫呵,人家怎么知道有卖菜的。(正末云)下次小的们,都来听扬州奴哥哥怎么叫哩。(扬州奴云)叔权,你要听呵,我前面走,叔叔后面听,我便叫。叔叔,你把下次小的每赶了去,这小厮每,都是我手里卖了的。(正末云)你若不叫,我就打死了你个无徒!(扬州奴云)他那里是着我叫,明白是羞我。我不叫,他又打我,不免将就的叫一声:青菜白菜赤根菜,胡萝卜芫荽葱儿呵!(做打悲科,云)天那!羞杀我也!(正末云)好可怜人也呵!(唱)

【红绣鞋】你往常时在那鸳鸯帐底,那般儿携云握雨。哎,儿也,你往常时在那玳瑁筵前,可便噀玉喷珠。你直吃得满身花影情人扶。今日呵,便担着孛篮拽着衣服,不害羞当街里叫将过去。

(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往常不听叔叔的教训,今日受穷,才知道这钱中使,我省的了也。(正末云)这话是谁说来?(扬州奴云)您孩儿说来。(正末云)哎哟儿也,兀的不痛杀我也!(唱)

【满庭芳】你醒也波高阳哎酒徒,担着这两篮儿白菜,你可觅了他这儿贯的青蚨?(带云)扬州奴。你今日觅了多少钱?(扬州奴云)是一贯本钱.卖了一日,又觅了一贯。(正末唱)你就着这五百钱,买些杂面你便还窑上去。那油盐酱旋买也可足零沽?(扬州奴云)甚么肚肠,又敢吃油盐酱哩?(正末唱)哎!儿也,就着这卖不了残剩的菜蔬,(扬州奴云)吃了就伤本钱,着些凉水儿洒洒,还要卖哩。(正末唱)则你那五脏神也不到今日开屠。(云)扬州奴,你只买些烧羊吃波?(扬州奴云)我不敢吃。(正末云)你买些鱼吃?(扬州奴云)叔叔,有多少本钱,又敢买鱼吃?(正末云)你买些肉吃?(扬州奴云)也都不敢买吃。(正末云)你都不敢买吃,你可吃些甚么?(扬州奴云)叔权,我买将那仓小米儿来,又不敢舂,恐怕折耗了。只拣那卖不去的菜叶儿,将来煨熟了,又不要蘸盐搠酱,只吃一碗淡粥。(正末云)婆婆,我问扬州奴买些鱼吃,他道我不敢吃。我道你买些肉吃,他道我不敢吃。我道你都不敢吃,你吃些甚么?他道我吃淡粥。我道,你吃得淡粥么?他道,我吃得。(唱)婆婆呵,这嘶便早识的些前路,想着他那破瓦窑中受苦。(带云)正是:"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唱)哎!儿也,这的是你须下死上夫。

(扬州奴云)叔叔,恁孩儿正是执迷人难劝,今日临危可自省也。(正末云)这厮一世儿则说了这一句话。孩儿,你且回去。你若依着我呵,不到三五日,我着你做一小大大的财主。(唱)

【尾煞】这业海足无边无岸的愁。那穷坑是不仔不济的苦。这业海打一千个家阿扑逃不去,那穷坑你便旋十万个翻身、急切里也跳不出。(同卜儿下)(扬州奴云)大嫂,俺回去来。天那!兀的不穷杀我也!(同旦下)(小末尼上,云)自家李小哥,父亲着我去请赵小哥坐席,可早来到城南破窑,不免叫他一声:赵小哥!(扬州奴同旦上,见科,云)小大哥。你来怎么?(小末云)小哥,父亲的言语,着我来,明日请坐席哩。(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请吃酒,俺两口儿便来也。(小未尼云)小哥,是必早些儿来波。(下)(扬州奴云)大嫂,他那里请俺吃酒?明白羞我哩。却是叔叔请,不好不去。到得那里,不要闲了,你便与他扫田刮地,我便担水运浆天那!兀的不穷杀我也!(同下)

[有关注释]

恓惶:本来形容惊慌烦恼,这里有穷困潦倒、烦恼不堪之意。烧地眠,炙地卧:这是同义词组连用,形容乞丐在寒窑里的生活十分寒伧。没有被褥御寒,只能把地烧热而睡。受用:享受。下文“受用”有享用之意。唗(dou):怒斥声。打发唱的耿妙莲:付给银子使唱曲的艺人耿妙莲离去。打双陆:一种赌博形式。“日月”句:比喻光阴似箭,人生易老。跳丸:指杂技艺人两手抛球,一上一下翻转很快。倘来之物:语见《新方言·释言》,指无意中得到的东西。立钦钦:站着发抖的样子。消不得:即消受不了的意思,表示厌恶。“闲言”句:形容说话啰嗦,又说不到点子上。落可便,助词,有时相当于又、再。特古里:也作特故里,故意。“各扎帮”句:各扎帮,赶紧、很快的意思。合子钱:疑是利息的意思。虚下,再上:古代戏曲处理时空观念的方法,即通过演员一下一上的动作表示一个很长的时间间隔。这里是扬州奴接受了一贯本钱去做买卖,做完后又回来了。

[剧作赏析]

《东堂老劝破家子弟》通过扬州奴浪子回头的故事,强调了“成由艰辛败由奢”的思想,并以此教育世人,尤其富家子弟,要引以为戒,节俭守业,从而较为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城市生活的一个侧面。第三折是全剧的高潮,主要表现了扬州奴沦为乞丐饱尝生活之苦后方才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过程。作者通过扬州奴之口向人们揭示了“执迷人难劝,临危可自省”这一带普遍意义的经验教训,对后来同类题材的作品影响较大。

规劝浪子回头,这本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要促使浪子回头,关键是要把握好促使浪子回头的契机。第三折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作者精心设计了这个契机。由楔子至第二折,主要描述扬州奴秉性顽劣,挥金如土,亦不听劝阻,破败得家业殆尽,沦为乞丐,一无所有。他饱经生活的磨难,受尽窘迫之苦,这就不能不促使其从心灵深处产生幡然悔悟的意念。常说,只有经过艰苦生活磨练的人,才能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作者恰到好处地把握住扬州奴思想性格突转的契机,精密地构织了第三折的戏剧情节,显出扬州奴转变所出现的水到渠成之势。

第三折一共八支曲子,其余全是对白。在这种对白多唱曲少的折子里,设置矛盾推动情节向前发展显得尤为重要。作者采用了连环反应、螺旋上升的结构方式。一开场就是扬州奴沦为乞丐后的穷酸相:居住“在城南破瓦窑中”、“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每日家烧地眠,炙地卧”,就连烧火的柴火也是“扫下些干驴粪”。真是穷酸到顶,走投无路,以至于到了绝望的境地,——“罢罢罢,大嫂,我也活不成了,我解下这绳子来搭在这树枝上,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俺两个都吊杀了罢。”有趣的是,这一切都是由扬州奴独白的。鲁迅说得好,喜剧就是将丑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扬州奴的这一番表演岂不是一场喜剧吗?但是妻子翠哥却不愿去死,“当日有钱都是你受用”,“你吊杀便理当,我着什么来由”。于是,活着无计,死也不能,只好找出路。

找谁去呢?“执迷人难劝”的扬州奴此时想到的却是“那两个狗材”。于是戏剧情节就转向写扬州奴与胡、柳“两位狗材”在茶房的一幕:胡子传、柳隆卿是两个泼皮无赖,他们专搞扒吃和敲诈的丑事儿,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义气。而此时的扬州奴已经不是从前扬州富商赵国器的公子赵小哥,却是一个家产荡尽、流落寒窑的穷乞丐。这就注定了扬州奴的幻灭。在胡子传、柳隆卿想“再寻一个主儿”行敲行骗的当口儿,扬州奴来找他们帮忙了。结果先是被卖茶的当作“叫化的”臭骂一顿,然后又被胡、柳装作不认识而欲“赶出这叫化子去”。最后勉强认识了,但却设计陷害了扬州奴——胡、柳二人借为扬州奴买吃的为由分别溜走了,临走时还悄悄告诉卖茶的,“我两个少你的钱钞,都对付在他身上”,“他是有钱的主”。真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过也好,这一着确实叫扬州奴清醒了一番,他进一步认清了他以前结识的“狂朋怪友”的丑恶面目,加速了他的清醒和悔悟。

这里我们不能不为杂剧作者的精巧构思而叫好。当扬州奴对他以前的“狂朋怪友”的一线希望破灭之后,再来让他去见东堂老,这就不能不为东堂老规劝扬州奴并使之幡然改悔提供了“水到渠成”的条件。事实也正是这样。扬州奴到街市上投托胡、柳两个相识,结果狗肉没吃上,反而险些连铁索都给带跑了。扬州奴干饿了一日,回到寒窑,又是一阵寻死觅活,好一副狼狈相。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东堂老。也巧,东堂老不在家,婶子接待了扬州奴。正在扬州奴吃饭之时,东堂老回来了。这是矛盾冲突双方的又一次正面交锋。扬州奴最怕东堂老,东堂老却以一个严厉的长者的姿态来教训扬州奴。这是戏剧高潮中的高潮。作者连用【剔银灯】和【蔓蔓青菜】两支曲子来渲染气氛,烘托环境,极力表现东堂老作为一个长者的尊严。东堂老训打扬州奴,扬州奴此时已完全醒悟过来,他决心去做买卖。这样,在东堂老的帮助下,扬州奴便做起了小本买卖。他吃尽了沦落苦,方才明白重新做人的要紧。于是他用了一贯钱作为本钱,先是卖炭,后是卖菜,匆匆忙忙,从不敢怠慢。这里作者连用两个“虚下,再上”这种处理时空观念的方法来再现扬州奴痛改前非后那种醒悟恨晚、勤劳辛苦的情形。简洁巧妙,语短义丰,象征性很强。

那么,能不能说此时戏剧就该收场了呢?不能。因为扬州奴是个连“上茅厕去也骑马”的富商公子,是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屡教不改的街皮浪荡,他怎么能一下子就变好了呢?于是戏剧又写了 东堂老对扬州奴的再次考验。东堂老当着扬州奴原来手下的“小厮每”的面故意让扬州奴叫卖,看他是否有诚心。这种类似于圯上老人对待张良的做法使得杂剧在高潮落下之处又摇曳生姿,振起一波。从而从各个方面交代了扬州奴痛改前非的决心和作为。虽然琐细,但细得恰当。没有这一笔就不能生动再现扬州奴幡然回头的具体表现,就会给杂剧留下不应有的空白,也就不能引出“执迷人难劝,临危可自省”的警语。杂剧第三折就是在扬州奴既有悔改行为,又有思想认识的情况下落幕的。足见作者构思之严谨,编织针脚之细密。这种结束既符合情节发展的逻辑,又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真乃当行本色,质朴自然。

集中用人物性格冲突来构成戏剧矛盾冲突,《东堂老》在这一点上显得尤为突出。东堂老是该杂剧所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他“幼年也曾看几行经书”、“因做买卖流落在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勤劳节俭,为人忠信,是贯穿全剧的主要角色。剧中极力描写和尽情歌颂了他教育青年和替友“托孤”赎还家产的忠义行为。这个人物虽然是封建道德理想的化身,但却写得生动传神,形象感人。追其原因,就在于作者没有把他理想化、概念化,而是把他当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去描写,同时把他放在戏剧情节发展过程之中去刻画。当他接受朋友赵国器的“托孤”之事以后,他便一心为朋友着想,再三规劝扬州奴改邪归正。但扬州奴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乃至当面采取欺骗手段继续挥霍。对于这样的人,东堂老仍然耐心规劝,希望他“醉还醒,迷不悟,梦还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他像一个精细的园艺师,在细心地观察着这个已经严重失足的浪子,精心呵护着下一辈的成长。第三折里,他虽然出场很晚,但一出场的几句开场白,就足以看出他所关心的是什么。“谁家子弟,骏马雕鞍,马上人半醉,坐下马如飞,拂两袖春风,荡满街尘土。”接下来的两支曲子就是东堂老看到这种现象后所引发起来的心理活动。【中吕粉喋儿】完全是一个封建老者看到年轻人不务正业、沉迷酒色时的感叹和责备:生长在“太平时务”,出落得“一表非俗”,却只能“拨琵琶打双陆”,全不顾家缘过活。更谈不上“寻个大老名儒,去学习些圣贤章句”。【醉春风】则是东堂老看到世风日乖所的痛惜之情和内心感慨。这实际上是上一支曲子内容的补充。时光易流逝,“乾坤一夜雨”,虽然我已年近桑榆,老朽无用,但却深深地体会到“诗书是觉世之师,忠孝是立身之本”,钱财非倘来之物。这些正是子弟们所不能理解的。短短几句已足见人物的思想性格。

在扬州奴眼里,东堂老仿佛一个严厉的尊长,对他既敬又畏。这是由于他的浪荡败家与东堂老的正统严格是相互矛盾的。难道东堂老只是一位板着面孔、态度冷淡、缺乏爱心的人吗?非也。当东堂老刚发现扬州奴来到自己家里时,他由不得一阵气愤与指责。岂不料这一反应使得扬州奴竟想溜走。此时东堂老唱的【蔓青菜】则表现出他那尊长在严厉的表面下隐含着的对下一代的关怀和爱护之心。“特古里我跟前你有什么怕怖,则俺这小乞儿家羹汤少些酱醋。”这分明又是叫他别走,多么富有情趣啊!

东堂老还是一个见识深刻、谨慎精细的人。扬州奴吃尽了苦,决心回头,并已付诸行动,这本是令人高兴的事。但东堂老却不轻易肯定,还要继续考验扬州奴。先是一阵“考红”,然后是“圯上受书”一类的考验。结果迫使扬州奴从思想深处真正反省,痛改前非。最后当扬州奴说出“你孩儿正是执迷人难劝,今日临危可自省也”时,他才真正放心了。于是便把帮助扬州奴跳出“业海”“穷坑”,走上“正”路。然而作者毕竟跳不出封建社会的土壤。东堂老的所作所为,无不打上封建伦理道德的烙印,从而使得这个人物形象大为逊色。但是东堂老的勤俭创业,规劝浪子及忠诚信义等行为和品质,对我们来说仍然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扬州奴是剧中的陪衬人物,他是作为塑造东堂老这个艺术形象而特意设置的。第三折中虽然他的活动多些,但是这些活动都是为了戏剧创作中的“瞻前顾后”。一方面呼应第二折里东堂老的预料“扬州奴,你不听我的言语,看你不久便叫化也”。一方面是为后文引出“临危自省”铺垫张本。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作者对他的刻画也是很成功的。他虽然不务正业、浪荡败家,但他并不是不可救药。他与胡、柳两个“狗材”往来,但却是一个弱者,他不能左右自己,是一个被愚弄、被欺骗的人物。这也决定了他要被抛弃的必然结局。他对翠哥的忠诚,对东堂老的畏惧等等,说明他陷入歧途,很大的原因是他“执迷”不悟——他的本质并没有坏。这就为他的改过自新奠定了基础。这个人物,形象生动,给我们的印象是深刻的,他既是反面教材,又教给了我们教育浪子回头的方法。此外,胡子传、柳隆卿等人,虽然在场上的时间不多,但经作者几笔点染,他们那落井下石、泼皮无赖的形象也无不活跃纸上。这些都显示出作者在宾白运用和细节描写诸方面的高明之处。

第三折里,宾白多于唱曲,这样的戏剧难写,也难演。可是这一折却写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究其原因有四:一是作者抓住了生活中关乎家家户户的事件,有高度的典型性;二是准确地把握住了促使浪子回头的契机,有很大的启示性;三是情节连环发展,曲折动人,有极强的戏剧性;四是宾白本色自然,生动诙谐,有很强的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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