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了,南昌的秋天很短,只有印象中几个暖阳午后,便跨入冬天。南昌风大,冬天便愈加寒冷了。但还是有勇敢的人会在冷风中飞快地骑自行车,有可能他们是赶时间吧。等待漫漫冬天过去之后,会是短暂的春天,在春天,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连细雨绵绵都会被抒情。短暂的春天过去之后,是炽烈的夏天,夏天应该是淡蓝色的,还是毕业季,在难以忍耐的高温背后,似乎多了一些透着凉意的温情。夏天过去之后,又是短暂的秋天。而秋天过去之后,又会是冬天。一年四季,不断循坏,规则使然。人也是如此,从生到死,顺应天然。怕是没有庄子以日月星辰为椁,击盆而歌的豁达释然,便是没有理由去拔高自己的格调。一个人消失后,总还是会有怅然。
想用传记的形式来为他写一篇散文,可是我习惯用第三人称去模糊一个人的身份特异性,这似乎就有些矛盾了。但最后我还是想顺从自己的写作习惯。清初的四大画僧之一——石涛,说过一句话,“不可雕琢,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我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潇洒。
他是两个星期前去世的。他是爷爷的朋友。在爷爷年轻的时候,至少是在我没出生以前,那个时候爷爷还住在江边。那条江叫瓯江,或许是因为已经离入海口不远的关系,江里的含沙量很高,看上去即黄又浑浊。我曾经骑车沿着瓯江逆流向上,它蜿蜒流淌过半个浙江省,上流的瓯江,也可以清澈如玉,温婉动人。因为江里有很多泥沙的关系,所以江岸就有了采沙的生意。他就是做这个发家的,在他年轻的时候,江岸一带的采沙场都是他家的,在那个还不富裕的年代,他已经算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豪了。现在的瓯江沿岸被改造成市民公园,采沙场已经见不到了。高楼建在我的身后,有时候我坐在江边的堤岸上,看着江水倒映着对岸市区的灯火辉煌,眼神迷离中有些感慨,现在我还收藏着两个手臂那么长的白色江螺,就是十几年前从采沙场里被人挖出来的。
中年的他已经走上了人生的巅峰了。那个时候,爷爷在他们家里记账,算是管家吧。所以,他和我们家并不是亲戚,但算是朋友。
他为人很豪气仗义,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些傲气。但总归是能理解的。那个时候,家里的婚宴一定会邀请上他,作为对他的尊重,一般都是家里最有权势的那个叔叔去接待他。他有烟瘾,但只抽软中华,看见谁都会递一只烟过去,等对方满脸笑容的表示感谢,他也哈哈笑一声,用手拍一下对方的身体,然后开始闲聊。在印象中,他喜欢背着一个皮革公文包样式的肩包,皮革油光发亮,应该不会是人造皮革吧。
在中学的时候,我成绩还能算中等偏上。有一次他开车接我去他家,给他的孙子——在市区上小学,辅导一下数学。他家很大,是三层独栋别墅,地面和墙壁都贴满了淡黄色大理石板,大厅中央一根立柱旁楼梯旋转而下,看上去颇有欧洲宫殿的装饰风格。他的房间也很大。他拿着手机坐在书桌旁,我看了一下题目,是一道简单的方程题。我解开给他看,他的态度很冷淡,不断在玩手机。他的手机是现在智能手机样式的,在那个时候不多见,或许那时iphone前几代的手机吧。但他也许想不到,这幢房屋在以后会不属于他们这个家庭。这就是后话了。
沙场被政府一个个关停,有限的地界自然竞争会变得更激烈。他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转折。财大气粗的他无所顾忌,找了几个人去打一个竞争对手,把他打死了。他入狱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家里人很惊讶。但是,坐了牢,意味着名声就臭了。在还保留着宗族氛围的地区,名声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被判了四年,赔了一大笔钱。在他坐牢的这段时间,关于他的消息少了。等他出狱的时候,他已经快七十岁了。
他出狱后,我在一次宴席上看见了他。他身上少了很多锐气,穿着松垮的黑色大衣,右手夹着肩包,满脸笑容的和每个打招呼的人握手。大家心照不宣的不提他坐牢这件事。但逢时过节去他家的人少了。
他曾经帮助过我爸,借给了他一笔钱。所以我爸很敬重他。之后他收敛了,低调了许多。
没有了沙场的营生,他开始用他的积蓄从事投资。但是他没想到,他被骗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房产,甚至还欠了钱。我问家里的人,他有没有去打官司,但是似乎失败了。钱和房产都没有追回来。我问他们,那他现在住在哪里呢?姑姑对我说,他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那天下午,姑姑要去看看他。我帮她把带给他的东西提到公交车站。有一桶金龙鱼油,还有一箱粉干。她手上还提着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什么我没看清。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对我说,人要讲良心,不能因为人失意了就不去管他了,他现在苦啊,都没人去看他了。
我听得一阵心酸。曾经的辉煌的人生却走入这样没落的结尾。他不再抽中华烟了,他不再带着那个皮革肩包,他不再像以前穿名牌了。人生有起有伏,但绝望的是,看不到起来的时候了。有时候我会想象,他坐在那个小杂货铺里面会是怎样的心境,半生繁华过后,却落得如此潦草的收场,会感到悲凉吗?
后来我几乎没有再看见他了。无论是宴席,还是过节,都见不到他了。慢慢忽略了他,慢慢遗忘了他。在宴席的场合,记住的不是与你的交情,而是你的能够转化为权力的资源。他或许连门票都付不起了。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有些突兀,是他已经得了癌症晚期。爷爷和姐去看了他,他已经住院十几天了,晚期,所以活不了多久了。姐告诉我,他腹部有突起的块状物,那是癌细胞全身扩散了。我问她,他人精神还好吗?姐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或许是想在人生最后的结尾上留下自己最潇洒的一刻,或许是看破了人生起起伏伏之后的淡然,也或许是终于能得到解脱的安详。我不该揣测他最后的心境。
在爷爷和姐过去看他过后两天,他就死了。姐在微信上告诉我,他是死在早上的。死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走的时候,终究一个人。
爸后来给我打电话,说他工作实在不能脱开身,连医院都没有去一趟。他原本想提醒我给他打个电话,也忘记了。我听到他在电话里深深的懊悔。我一时语塞,心里很压抑。
冬天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最冷的时候啊,会下起雪花。雪花一点点落下的时候,世界都会在一片纯净的白色中寂静下来。等到雪花覆盖了一座座山,冰结了一条条河,那时春天才会姗姗来迟。四季轮回,天道使然。人亦然,从生由死,顺应天然。人生亦然,祸福旦夕,世事无常,不可揣度。尽人事,知天命。
半生辉煌,半生落魄。这是他的故事,只是结尾太潦草。
这是雷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祷文:
“上帝,
请赐予我平静,
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
给予我勇气,
去改变我能改变的,
赐我智慧,
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The Serenity Prayer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在快要写完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了一些怅然。天色压抑,不知明日是否会有好天色。
但愿阳光洒落下来的时候,你已在天堂得享安息。
赤風
2017.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