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汉松《以读攻读》的书名犹如一颗子弹,击中了我阅读的要害。太妙了,我不忍独专,果断借用。以毒攻毒,一派古龙的气象。
阅读,究竟是一桩怎样的事?作者轻轻一句,就把我带入与书交手、对攻的场景。
“它追求并享受的,是旷日持久的练功与修行,是道路漫长、充满发现的探索奇旅。为了突入意义的城池,需要部署、调动、斡旋、强攻、破袭、鏖战……”
这,不是阅读,而是战争,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它,是一系列个人事件,“延宕在毕生的岁月里”。
罗马皇帝奥勒留,戎马生涯中始终坚持阅读、思索和写作。他在马背上写下了《沉思录》,哲思绵邃、远古足音。
他说,唯一能从人那里夺走的只有现在。生命是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名声也迅速落入忘川。
一个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如此清醒地洞察时间和生命的本质,这让大国小民如我者肃然惊觉。
是的,非大有而不可大无。没有“少年听雨歌楼上”,何来“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遑论“悲欢离合本无情,一如阶前,点滴到天明”。
有,是一种自我体验的幻觉。求有,结果却是无。无,空也,是转瞬即逝的激流,更是禪者的正念正觉。
越过山峰,我看见他捧着《沉思录》守候在一本书的尽头。那是骑青牛穿过函谷关的背影,是尹喜手里的《道德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何来长久,无不是成住坏空。
数百年后,奥勒留与老子隔空相遇。他用完全不同的话表达了相似的思想。
“生命必须像成熟的麦穗一样收割,一个人诞生,另一个人赴死;或者昨日之我已死,今日获得新生”。
的确。世界总有不同,智慧大多相似。《道德经》的尽头,有《沉思录》守候。谁,守候着《沉思录》?
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阿德勒……这是一个耀眼而庞大的队伍。他们带着各自的著作守候在《沉思录》的尽头,把一个人的独行汇聚成浩浩荡荡。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机缘。阅读,把一些人从广袤时空中拉出来,以极其动人的方式让他们在一起,喝酒、品茶、问道、对话…
我想起了1997年逝世的维也纳医科大学心理精神病学教授维克多·弗兰克。他守候在阿德勒身后,手里捧着那本《追寻生命的意义》。
二战期间因其犹太人身份,遭纳粹逮捕,亲人均遇难,在奥斯维辛、达豪等集中营度过了三年艰难的岁月。
他把自己的生命当成研究的样本,那是悲剧的乐观主义。他说,“除了这寒伦可笑的一身之外别无余物可供丧失”。
你听,这不就是奥勒留的回音余响吗?“只要真正拥有现在,那么一个人就不可能丧失一件他并不拥有的东西”。
看,多么一脉相承而又别开生面,犹如一条价值追寻的河流,绵绵不绝,百川归海。
弗兰克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他觉悟到,生活上一切熟悉的目标全遭掠夺,剩下的只是“人的最后一件自由”:在既定的境遇中采取个人态度的能力。
经由痛苦鋪成的道路,弗兰克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疗法。另一本书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德国埃克哈特·托利教授的《当下的力量》。
他一开口就不同凡响,“你无法在过去或是未来觅得自己,唯一可以找到自己的时刻就是当下”。
活在当下,在被无数次提及后,逐渐沦落成一碗被各种调味品破坏的心灵鸡汤,反而掩盖了它本来应有的价值和光芒。
一本书的背后,是无数本书。在浩瀚的苍穹,最亮的星只有一颗,却点亮了无数颗星。这叫群星璀璨。
在书的世界里,每个投身其中的人都以敏锐的心灵追寻先辈的脚步和声音,也以睿智的大脑审视当下的世界和这一代人的生命。
以读攻读,踏上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吧,让一个人唤醒另一个人,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颗心温暖另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