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在外面本来作息时间有点混乱,如果还搞砸了某件事必定会狼狈不堪。今天跟老同事李厚情和他的新东家吃完晚餐,我的美术课已经开始了,冲到房间来不及打九宫格随手起型,结果一朵好好的玫瑰花被我慌慌张张整得面目全非……我还是那个习惯,如果一天当中没有做点什么事情我就觉得这一天没有过完,这张铅笔画实在无法跟自己交差,还是决定写点什么。
明天还要去看工厂的,由不得我像在家里那样为所欲为,来不及写电影,继续写《朱湖》吧。电影是别人的人生,我需要反反复复地品味推敲;《朱湖》是自己的命运,我几乎不需要思考,只要想起那个年代,只要想起那片土地,我的文字便可以随意流淌……
今天是跟晚餐的时候厚情跟我提及《朱湖》,他说读起来比我的影评更容易产生共鸣,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然后我就向他的同事介绍我们两家的距离:
“厚情家在长江和一条小河中间的一个洲上,这条小河是长江的支流,沿河是长长的荆江大堤。他们村东边紧挨着长江,西边过了小河和荆江大堤是一片陆地,我们家就在这片陆地的最西边,然后我们家再往西便是一望无际的朱湖了。”
对我们来说,东边,包括长江的此岸与小河交界处的白龙港,我们也叫黄水套,还有长江彼岸的新厂都是我们连接外面世界的地方,那是我们的集镇;而西边,则是一个极其封闭的世界,仿佛那个天边就是属于我们世界的尽头。
厚情家和我们家赶的是同样的集镇,一般的生活用品在黄水套就可以买到。
黄水套的供销社有五个门市部:
食品门市部,卖红糖、点心、酱醋茶之类;
文具门市部,卖学生用的本子、笔、三角板、直尺、墨水等,还有算盘、账本之类的记账工具;
匹头门市部,这是卖布匹的地方;
杂货门市部,这里有锅碗瓢盆、还有雨伞、雨鞋、凉鞋之类;
收购门市部,主要回收金属、药材之类的东西。
我比较喜欢匹头门市部和杂货门市部。买布的时候,营业员将货架上的一卷布放到柜台上,左手压着布的边沿,右手轻轻一推,布匹便平整地摊在柜台上,营业员再用一根黄色的木尺非常娴熟地量完尺寸,然后按照客人要的尺寸放出一寸左右用画粉划一个印记,然后用裁缝剪刀在一边剪一个口子,两只手上下交叉一下然后用力一扯将布匹撕开,发出非常清脆的声音。最后,营业员将布匹提起来抖动一下,对折几次便叠好用以一根细绳系一下就交给顾客。
顾客看见营业员放出一寸布料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满足,即使他们知道多出的那点布头根本没有用,但就是满心喜欢那种赚了的感觉。因为赚的不仅仅是钱,还有比钱更珍贵的布票。
对于杂货门市部呢,我喜欢的不是柜台里面的东西,他们有一个露天的仓库,就在门市部的后边一大片空地上,所有的陶瓷类商品都放在那里,各种碗、酱菜坛子和水缸,我喜欢在那个室外的场地里看那些碗的花纹和坛子的形状,那种选择有某种“发现”的惊喜。
镇上还有学校、医院、粮管所、棉花采购站、馆子、旅社、食品厂(收鸡蛋和杀猪的地方),在这些单位工作的人是我们望尘莫及的“街上人”,他们吃商品粮,有稳定的工作,子女到年龄可以接父母的班。裁缝和木匠好像没有单位,手艺人靠做“上工"换取钱或者工分,这也是我羡慕的。
如果去更大的集市呢就得坐轮渡到长江对岸的新厂了,说实在的,去新厂对我来讲实在太兴师动众了,记忆中我只跟妈妈去过一次以物换物的“物质交流会”,只记得大家都摆了地摊,相互之间看看有没有可以交换动的东西,非常热闹。其他除了在长江上来回的渡船,对于新厂日常的商业我却没有任何印象了。
新厂是有轮船码头的,我去荆州小姨家或者去爸爸那儿探监都要到新厂坐轮船。轮船停靠新厂的时候天都没有亮,几次赶船都是很早就起来了,还是妈妈(还有一次是宜兰幺爷和清华姐)背着我赶船的,那个出门的时间以及当时去看爸爸的心情都让我对那艘船没有任何好感,每次上去后我都会晕船,到现在我的身体还是本能地抗拒机动船。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对那条链接外面世界的长江的感情始终都是复杂的,有几分窃窃的向往,又有几分涩涩的恐惧。
东边,长江,外面的世界,那种出走对我似乎总是有一点逼不得已的无赖。
西边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田野,湖泊,空无一人的遥远。西边的天边仿佛是一个可以触摸的尽头,总觉得那个尽头属于我私人,与别人无关,与外面的世界无关。
朱湖不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水,而是一片绿茵茵的湿地。西边没有商业,没有连接,没有人类,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没有希望,是一种空的存在,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盲目……我就是不厌其烦地看着西边,就是内心里生出无限的喜欢。
西边,朱湖,我的世界,那种召唤对我来说,有一种不知所在而存在的感觉。
关于有无,关于存在,关于我与世界,我不知道,也许,我和天边的距离与长江一样的临近,一样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