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三)岁月撩人(4)

                      (4)

  那天老边把我叫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浑浑噩噩的起来,给马铡夜草。可能是心情都不好,两人并不搭话。所以屋里除了嚓嚓的铡草声,很憋闷。几次想问问赵谝子说的事,可他连头都不抬。我们好像是莫不相干的两代人。

  干完活,老边突然问道:你咋了?我说我没咋。老边咧开嘴并没有笑,说:你瞒不住俺,谁没年轻过。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边就是老边,能想到你的心里。我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便问他:听老赵说,您年轻时遇到不少事儿,挺难的。老边说:赵谝子说啥了?别听他瞎连连,那老家伙能把死人说活哩……你说难,那得分啥事,你的女人你猜不透,能把人难死;比这难的是活的难,解放前俺们老家黄河发大水老百姓可难死了;前几年双反运动,我们和那帮浙江青年,也难了几年。我不知深浅地说:自己做的事,总会有原因的。老边眼神儿里有些游移,说道:谁能说得清?不说了,小李,明天你早点儿过来,那匹白母马要配个热胎。

  看来和老边的交情还欠火候,队长交给的“任务”绝不轻松。那时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就赶紧跑到了灶上。看到司务长老蔡正在锁门,就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里边就闯,想胡乱找些吃的。老蔡沉着脸,吼道:干啥嘞?刁你嘛,抢你嘛?灶上是给你一个人开的!几点了?你们知青太不像话了。说着就撵我走。我说你总得让人吃上饭吧。老蔡说:天都黑了,你吃球个啥?我急了,当胸推他一把,说你是干球啥的?老蔡一愣往后就退。我说我们是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青年,不是四类分子!老蔡就嘟囔道:知识青年有啥了不起。明天俺找队长,不伺候了。我说那是你的事儿,然后拿上饭就走。无非就是土豆白菜,馒头米饭,绝无荤腥。

  我说的是实话,四类份子这个点来,是吃不上饭的。依我看老蔡是个精明的滑头,见人下菜,无利不趋,,连四类分子也不放过,而且地域性十足。

  队上有个姓纳的本地四类分子常给他家干活,和他不错,出入食堂如履平地,活的比其他四类还算“滋润”,和他同屋一个江苏籍四类,据说是“变节者”,姓储,解放前在上海某大报副刊供事,属于高级知识份子,写过不少了得的锦绣文章。我从未见过那老人笑过。有时灶上还没有开饭,就看到他缓缓地往食堂移动;手里端着个黑黑的搪瓷罐罐,两脚几乎是蹭着地走。他是怕去晚了,不仅要饿肚子,还要看人家的脸色。我一天两次给马饮水,要经过四类住的窑洞。冬天里,即使你带着狗皮帽子,也能听见纳四类的喝叱声。其屋里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老者储某某的事儿,离题甚远,不说也罢。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繁殖马圈找那匹白色的母马。老边说的配热胎,就是母马产驹七天左右的交配。如前所述,我老了想写小说,这个词儿比“脖浪子”还挠头,后来我也做了农学院的教师,还是没有头绪。问过同事,人家告诉我:老王,您真敢整词,教科书上哪一条也没说过“热胎”。可老边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怀胎那几乎是一举中的,准的很。

  繁殖马圈和公马号,只隔着一条轧满车辙凹凸不平的土路。老边曾说公马的鼻子灵的很, 如果顺风,就能嗅出母马的气味,知道哪匹母马发情。 果然,我牵着母马,后边跟着那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刚过土路,马号里就传来公马的嘶鸣。我把马拴在木桩上;那是为牲口配种,灌药,用粗圆木搭建的。只听见老边在马号里声音悠长的吆喝了两声,像是在跟娃娃说话。看见我,就嘟嘟囔囔的走了出来:有你干活儿的时候,你急个啥?你比俺还着急……老边在跟马说话。

  老边走到木桩前,拍了两下马屁股,看了看正在吃奶的小马驹儿,浑浊不清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才对我说:每逢这个时候俺就高兴得很,你看!这个小马驹像不像大公马?像的很哩。

  我才注意到这个可爱之极的小东西:它四肢均匀而挺拔,长了一身白褐相间菊花般螺旋状的皮毛,四肢和头顶同样是雪白的条斑。

  我忽然觉得,眼前对着马儿如此痴迷的人,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那些风言风语和队长交代的“任务”岂不是扯淡。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位面容憔悴,一生磨难的老人就刮目相看了。

  上工了。有人扛着铁锹陆陆续续的往这边走。粮食上场入库后,除去开会,剩下的农活就是修渠和起糞。随着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吵吵啥?没见过你们家的婆姨,没生娃咋了?俺不用你们操心。人们的说笑停了一会,就有人哄喊了起来:谁说翠花不能生——咱老蔡歪着哩……

  西北人的耍笑直来直去,从不隐晦。用我的话说叫清澈见底。这说明那个时候民风淳朴,人际简单。这是艰苦劳作中的人们不可或缺的乐趣。

  那女人并不搭话,扭动的不错的腰身,风摆杨柳般直奔老边而来。人未到,手里举着张纸就喊开了:侉子,快给俺派中车,这是队长批的条子。老边望着她皱了皱眉头,朝我小声说:这是司务长的婆姨,何翠花,难缠的很。咋办?今天赶上配马。我说: 配完了再给她套车不行?老边摇摇头,不顾何翠花已走到跟前,接着说:这马比人要娇气,配了热胎,少说也得缓上一天。

  那女人已经不耐烦:咋了?快给俺套车,赶车的老朱一阵就到。俺要到二道沟看医生。这可是队长批的条子。老边说:今天不行,公马要配种,用车要等到明天。还说那女人的病(指不生娃)也不是一两天了,不能耽误今天的正事。何翠花一向泼得厉害,甭说她男人老蔡,撒起泼来就是塔队长也要让她三分。老边忍着脾气再三解释,说你把队长叫来,让他评评是公家的事要紧,还是私人的事重要。说今天谁批的条子也不中。

这娘们儿看看左右围观的人,那泼劲儿就上来了。

  “瞧把你老侉子能的不行行,你套车不?不然老娘给你撤回泼看看。”

  “俺好男不跟女斗,配种是正事儿,谁来也不中。”

  “瞧瞧,你是个啥嘞?是党员还是积极分子?侉子,也不看看自个的德性,装好人唦,啥正事儿?说的好得很!等俺们一走,你骑着它满世界找野女人嘞!”

  围观的人忽然静了下来。只见老边脸色煞白,像马一样啾啾地喘着粗气。突然一声大吼:狗球!俺就是找女人,也不要你这样的烂货。何翠花瞬间毫无反应,一阵就像发疯一般扑向老边,两人就扭到了一起。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挣脱出人群直奔马号。对如此难缠的局面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摆脱老边的困境。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见公马已经焦躁不宁,把马厩里的地面刨的黄土横飞,打着响鼻嘶哑不止,臀部下面滑出的阳物像象鼻子一般蠢蠢欲动。情急之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牵着公马就冲了出来。对那婆娘说:走开!别影响我们干正事儿。

  何翠花被着场面惊呆了,瞪圆了眼睛看看我,又瞄了瞄公马。那泼劲瞬间无影无踪,那表情像哭,像笑也像怒,总之应有尽有无所不包。那会儿公马直撅撅地挺直身子,疯狂的脱开缰绳,直奔母马而去。

  那婆娘且退且走,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我呼天抢地说:你们知青没一个好东西,你等着,看俺咋收拾你,俺这就回去让老蔡拿土枪轰了你。看热闹的农工中婆姨媳妇不少,刹时哄笑起来。一阵就慢慢散去了。

  老边虽然愀然不乐,沉默不语,可对配种过程,一丝不苟,毫不含糊。用现在的话是:显示出极高的职业素养。回到马号,老边用衣袖拭了拭被溅到脸上的粘稠的液体,对我嗤嗤地竞然破天荒地笑了一回。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无话不谈了。我爸说过,你要和最底层的百姓生活许多年,一定要尊重他们,许多人是因为地位而获得了尊重,而不是他们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百姓里才有真正了不起的人;而这些一个个不起眼的,了不起的人就构成了我们国家的根基。我当时根本听不懂,以为这种话属于我妈说的瞎操心。老边可能就是这种人。他身世飘零,饱经沧桑,倾心敬业。经他手繁殖出来的骡马不计其数。不仅如此,他还不屈的追求自己人格的认同,他也想有爱。真是个可爱的老汉。

过了几天果然遇到了麻烦:老蔡不敢拿土枪轰我,而是向队长告了我的状,说我打了他;并提高到“抠打贫下中农”的高度。我说是老蔡先骂我,才搡了他一下,谈不上什么殴打。我说你这是为你婆姨胡闹的事,在报复我。老蔡的脑子有些乱,说队长刚才也骂你,你咋不搡他?我说你是个“小人”,不配“骂人”。

老蔡说他不是小人,是贫下中农。我正想说话,只听队长嘿然一笑呵斥住我,对老蔡说,你也是队上的老职工了,屁大点儿事就上纲上线,闲的没球事干,给我打两只野鸭子,过几天开会用。说完拔腿就走,把我俩晾在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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