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会唱歌。
在科大这所工科大学里,我的名字叫阿峰,学号是0646。老师们在我的学号下面打分,但我不可以。和所有18岁的入校新生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我是那种最普通的学生之一:考试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好,但基本没有要补考的,所以并不让任课教师们操心。我也不是学生干部、积极分子或者党员先锋队之类,所以也不容易遭人讨厌。每周固定的因为打工兼职逃两节课,学校里组织什么活动,也不怎么热心。
我不孤僻,然而绝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一款。每天看看专业书,到实验室做一整天的实验,听听歌上上网啥的。不会打扮,不会扭屁股,偶尔抽烟,不会喝酒,连摇滚乐都很少听。长得不丑,普普通通一个男生。周末偶尔和同系女生联谊,认识一些女孩,却都没有兴趣继续约会。
多年来,我一直无所事事、虚度华年。我的志向无非如此:做一个端坐在写字楼里衣着整洁的白领,学会发传真、打打字,和女同事谈谈恋爱,最后找个合适女生的结婚,生娃,养娃,教育娃……。随着时间流逝,年事渐长,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我只能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当然,没有人天生就是没有出息的。
早在幼儿园的时候,一个天才儿童就已经初现端倪了:因为经常被幼儿园的小孩子孤立,我比别的孩子会写更多的字,我会用乘除法,会背英文字母,会唱简谱,会在纸上画钢琴的黑白键然后自己弹,会自编歌曲打发漫长的下午时光。这几乎都是自己学会的。所以说,我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儿童。
不仅如此,我曾经还是一个非常有志向的小孩。因为那时当教师很光荣,所以我立志当小学教师;后来好像清洁工人也很光荣,所以我又立志当清洁工人。当我说出后一个志向的时候,我的工人妈妈简直是怒不可遏。但是她又说不清楚为什么当清洁工人不好。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理想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因为我不知道长大了当歌唱家好还是当舞蹈家好。后来我终于忍痛舍弃了当歌唱家,因为当舞蹈家可以穿金光闪闪的服饰。但事实如此,我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因为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小孩。
早在四岁多一点的时候,我就梦见我穿着大红的衣服、迎娶了班里酒窝最深的那个女孩子。我很高兴地把这个梦告诉了我的姐姐和妈妈,虽然她们都是女人,但她们一点也不尊重一个四岁男人隐秘的愿望,所以她们就大声嘲笑我,只要想起来,就笑我,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们忘记。所以,我变成了一个不轻易诉说自己愿望的小孩。
当我想吃两毛钱的糖饼时,我隔着玻璃柜子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注视着它们,我决不会说出来。我对糖饼的感情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几乎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点。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一个小男孩的目光,穿过冰冷的玻璃,落在默默无语的糖饼上。
在我的青春期,我就用爱糖饼的方式爱一个女孩子,我只是无休无止地在心里注视她,决不吐露分毫。
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暗恋班上的一个小女生。在整个高中时代,我对班内女生一概不予理睬,只是保持和那个女生长时间的通信,严肃地讨论永动机的设计。尽管我已经竭尽所能,它还是因为无法克服空气的摩擦力而宣告失败。因为爱她,我决定做一个忠贞的男人,一直到十七岁为止,我发现我暗恋的女生已经变得非常的胖,完全不符合一个梦中情人的形象,我想可能也是时间的问题,我觉得自己渐渐地不爱她了。那个女生在变胖之后给我看了她小学五年级的日记,大概是这么写的:今天阿峰打了我一拳,过了一会儿,他又打我一拳。我没有还手,后来他哭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终于到了高三。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失眠。吃什么维生素,打什么针,做什么思想工作都不管用。后来我不停地看安徒生童话,就好了。幸好没有耽误高考。
那时候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条是当和尚,第二条是考作曲系,第三条是上大学。第一条是因为我想每天早上起来熬一大锅粥,然后白天去打羽毛球,饿了就吃粥,晚上念经,这显然是很不现实的;对于第二条我的班主任非常恼火,因为她认为我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在宿舍里养小鸡,在女生抽屉里放老鼠,在英语老师背后贴“kiss me”的条子,这一种选择无疑也是捣蛋的结果,所她给我做了思想工作。他问我,你会什么呢?我想了一下,我确实什么也不会,甚至胆小到不肯开口唱歌。
我只好去考大学了。
在科大我终于成长为一名平庸的男人。我的智商开始下降——无论是学什么,我都学不会,就连吉他也是半瓶子醋。我曾经立志做一个诗人,但我确实没有多少写诗的天分。
就这样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毕了业。
只要我不开口说话,大家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很沉默的北方男孩。然而不久之后我还是摇身一变,变成声音高亢,面容模糊的主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事实。
在我尚且非常年轻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姑娘。叫姑娘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幸的是我爱上了她。爱上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和才华来争取这个名叫姑娘的人。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发生,连英国都能加入欧盟再脱离欧盟。我不相信一个普通人的悲喜能够带给别人多大的感触。
每每在昏暗的酒吧对着寥寥可数的听众唱歌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一个小男孩的目光,它穿过冰冷的玻璃,落在默默无语的糖饼上,他不肯说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