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风暴的女孩 第四章(1)

                                      水猴子

        开车路过通往西山区的桥时,河道在桥下缓缓流过。

        你知道水猴子吗?小陆不经意地问。

        听说过。小时候大人怕小孩玩水,编来吓人的。我说。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小陆自言自语。

        一种在水底的生物,会一把捉住游泳人的脚,然后拽到水底跟它作伴,类似这样吧。

        它是有多无聊啊,不会自己和同类玩吗?非得拉个不认识的人类一起玩?小陆嘟囔。此时的她,实在是很像十万个为什么漫画里面那个扎冲天辫的小屁孩。

        我小时候还真的碰到过。我说。

        说来听听。小陆托腮侧过身来看着我。

        有一次和我妈旅行,去了个郊区的什么瀑布。旅游团吃饭的时候我溜出去玩。结果走到瀑布和江流交汇的地方,觉得好玩就往水里走了几步。然后就发现不对劲,水看起来很浅,但是水流力度很强,一下子就把我冲倒了,我怎么也站不起来,然后就被冲到江里水很深的地方。

        然后呢?

        以为死定了,叫也叫不出来,鼻子嘴里全是水。就看到眼前全是白花花的浪,然后身子就往下沉。反正一片空白,心里想着我爸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然后呢然后呢?小陆着急地问。

        你猜。

        你看见水猴子了?

        看是没看见,但我感觉到水里有双手托了我一下。然后我一直睁着眼睛,想往水底看,什么也看不到,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最后看到了树。

        水里的树?

        不是啦!岸上的,我回到岸上了。

        哇!小陆夸张地配合着。

        我不理她,继续说。

        那个岸边,和我下水的地方,是同一处。我就湿淋淋地站起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水不是往低处流吗,我是怎么又被冲回来了。

        真的是同一个地方?

        真的,那里有一段鹅卵石的小路通往饭店,而且有块一样的广告牌。

        真的是一样的吗?小陆再一次确认。

        我向她翻了个白眼。

        那水猴子干吗要救你?

        我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小陆全身倚在副驾驶座位上,双手撑着头,眉头皱成一团。“丁姨也说过水猴子的事。”她突然说。

        我假装仔细看着路面,没有对她做出回应。

        小陆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继续说着丁姨的事。

        我看了丁姨的病历,她在割脸之前是阳性的精神问题,和现在相反。

        什么叫阳性精神问题?我忍不住提问。

        小陆倒是没打算卖关子,一股脑叽叽喳喳地说着。

        阳性就是属于比较躁狂兴奋,甚至可能有攻击性。但丁姨那时候情况不严重,也没有攻击性,只是发病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情绪很亢奋。她的病历里提到,她会不停问“水猴子什么时候来”。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追问下去,否则表现得太过关心,可能会被当做另有图谋,尤其是社工有维护病人隐私的责任。

        小陆继续碎碎念着。我也见过很多病人,他们会害怕一些臆想出来的怪物,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说那种怪物来找她们了。可是我真的没见过有病人像丁姨一样,对一种怪物会表现得那么期待,好像在问“圣诞老人什么时候来” 一样。可能她和你一样,曾经被水猴子救过。

        可能吧。我尽量淡漠地说。

        小陆把头转向窗外,语气有种刻意的随意。对了,你妈是叫苏美娟?

        我一愣,点点头。

        早上你不在家,你妈打电话来找你来着。

        有什么事吗?

        她说打不通你电话,叫你今晚回家收拾一下东西。

        哦。

        小陆瞟了我一眼。昨晚去哪了?

        朋友生日派对,玩得晚了点。

        生日派对会穿拖鞋出门?

        睡衣派对不行吗?

        小陆板起脸。辜心洁小姐,我手上很多梦游症的病人,我之前帮过家属深夜满大街找人,你想不想我也打给社工求助,然后半夜满大街找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我的行踪。

        出门前不能说一声?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小陆完全是一副训病人的模样。

        我把车停下。

        怎么了?

        下个街口就到家了,你先下车,我去找我妈。

        见我的表情不好看,小陆瘪着嘴,一声不吭下了车,关车门不轻不重,但绝对没好气。我也没打算示软,红灯一转绿,我就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一路往家里开,那个家,其实是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在市中心旧区的老房子。去年我妈苏美娟用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市郊买了套新房,前段时间交了楼,一直在折腾新房子的家具。想想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估计她准备搬家,这才想起让我回去收拾东西。

        家里没人,拍了半天门没人应。掏锁匙开了门,打开灯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尖叫起来。

        家中的境况完全可以用“洗劫一空”来形容,我压抑住报警的冲动,确认应该不是遭到盗窃之后,坐在乱成垃圾回收站的客厅里,深吸一口气。

        对于眼前废墟般的场景,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妈已经背着我搬了家。我可能是方圆一百里,唯一一个回到家才发现家已经被搬了的女儿。

        把刚刚深吸的气全部吐出来之后,我看了看时间,七点半,很好,我知道苏美娟现在在哪。

        礼拜三夜晚,苏美娟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只有南岭大学的公开课堂。

        她是要去听那个“南岭李察吉尔”的文学公开课。我知道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偶像,当我从后门走进演讲厅看见台上那个风度翩翩的“李察吉尔”时,也算是理解了我妈的少女心。

        从后门环视坐着满满妇女的课室,我很快找到我妈的全自动轮椅,此时她正一脸认真地做着笔记。那副皱眉凝神的样子,还以为正在参与什么联合国反核会议。我过五关斩六将地坐到她身边,还是引起周围一些大妈不满的啧声。我妈用余光瞟了我一眼,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我只好尴尬地靠近她,企图得到她的注意。

        嘘。非常严厉的回应。

        耐着性子听台上的白教授讲香江旧时的某个女明星,大概是些什么文学大师的风流史。放眼望见整个演讲厅,所有女大学生和妇女们都一脸陶醉地专心听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专注的能力。小时候上课总走神,做着功课也会发呆。为这,被母亲骂过不知多少次。不止骂,还有打,用气球下面那根塑胶小棍,抽起人来简直不输鞭子。

        那些被恨不成钢的日子,我是受够了。

        轮椅发动的嗡嗡声打断了思维,下课了。母亲已经飞速地快要漂移出门口。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追上去。全自动轮椅真的风驰电掣,我必须小跑才能和她保持相对静止。

        在我终于追上母亲时,她瞟了我一眼。

        又发呆,从小就这样,叫你读点书比什么都难。

        我哪里没有读书,《演员的自我修养》我看了八遍!

        看了八遍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闲人一个!早叫你转行,再不转行三十好几了。

        我有要你养我吗?

        那我买房子你出了一分钱吗?

        那你搬家了有通知我一声吗?

        通知你你帮得上忙吗?

        我的东西,我整个房间现在跟被洗劫了似的!

        你的东西,我帮你打包好了,现在在新房里,你自己去整理。剩下那些是垃圾。

        垃圾?我说过那些是垃圾吗?

        我妈停了下来,我一个刹不及脚,往前冲了几步。我妈看着我,眼神是一种熟悉的冷漠。

        我以为你不想回家。

        谁说的,我去拍戏……

        撒谎。

        我妈看着我,目光直而锐利,就像小时候发现我把空白的寒假作业藏起来一样。

        你要是认真演戏,我也没话说。你破坏别人家庭,那就不行。

        我一愣。

        我的腿脚如果灵活,信不信现在就打你。她说。

        你听谁瞎说的!我死皮赖脸狡辩。

        立刻跟他断了,现在就断,以后不许见!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还在嘴硬。听不懂你说什么。

        那你昨晚去哪了?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室友跟你说的吗?

        苏美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一字一顿。

        不要以为你长大了,我就拿你没办法。我能找到别人老婆,叫别人收拾你。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我从包里拿出一片手帕,甩在她面前。那上面小猫钓鱼的十字绣,是小时候的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绣出来,那是母亲节礼物。而当我再见到它的时候,就是刚刚,在客厅那些杂乱的“垃圾”中,脏兮兮,灰蒙蒙,就像一块年代久远的抹布。

        是,你说得对,我是破坏别人家庭。可别人家庭不用我破坏也有别人破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就像你和爸一样,早就烂了。

        苏美娟没有出声,伤害了她我很抱歉,可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背影像是一种默认,我多么希望她争辩、抗议或表示我说错了。

        可她没有。这才让我心痛。

        我们这一家,曾经我以为那是能回忆起最美好的事。如果连童年都不美好,人世间还有什么是美好的?那场车祸,毁掉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家。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内心深处,有些什么碎了。

        母亲沉默地停在了学校旁边的公共汽车站,她没有再看我。

        我只好苦笑,转身走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817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29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354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498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00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29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79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22评论 0 26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89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19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54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29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40评论 3 31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6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93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82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43评论 2 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