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我生于草上,活于山野。世人称我为淫濑——男人强奸过的女人所生下的孩子......
( 一)
母亲失贞时,方才一十有六,花般的年纪,却遭此大辱。这个时代高风亮节,视贞操如命。失了贞洁,也就没了尊严。
失贞之事暂不被人所知。可好景不长,不久,母亲便发觉自己已有身孕。母亲紧闭厢房,裹足不出。可无墙不透风,母亲未婚先孕之事,已在乡中传开。乡传至县,县又传至郡,一时之间只闹得满城风雨。
太守惊动,派人来迁我母亲,强制她遁入深山,与世相隔,只逢年岁方能下山。衙役手持五色棒,捆住我母亲,强行拖至门外,迫使她游街示威,以展示不守德行女子的下场。
“太守有令,以此来正本郡之风。”
而最毒辣的无非是世人的口舌,不明黑白,却又要对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众口铄金,只伤人于无形。
“女子未婚先孕,何其无耻?做此淫贱之事,不觉羞愧,竟然还私怀情种,难道是想再度与奸夫有染么?”
世间皆以我等为耻,文人墨客亦然。
“君岂不闻烈女传乎?贞操尽失,有何颜面目见人,理应自刎,以正其心。”
“如此不知羞耻之人!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吾以汝为耻!休要与我往来!”
母亲行在路上泪眼婆娑,任人辱骂,走至城门时,方才仰天长叹:“天呐,我何故如此苦命耶?苍天呐,为何独我如此命苦耶?” 话罢,隧入深山。
( = )
母亲又怀胎八月,产我下界,她唤我叫“眸儿”。
我生在草上,活于山野。幼时我常依偎在母亲怀中,一遍一遍的喊着娘亲。而母亲则眼含泪水,高兴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一遍遍地亲吻。我叫一声,她就应一句,她应一句,就吻一下我的额头。
稍微长大一些,我便与山灵为伍。整日里无拘无束,游手好闲。观鱼而乐,闻水而歌。行的潇洒,停的曼妙。
一夜。我梦中醒来,草床之上不见母亲踪迹,心中飘忽不定。我睡眼惺忪,下床寻觅,口中不时念叨着"娘亲"。
草屋之外,母亲席坐于地。这件青罗的衣裳,一年也只见得母亲穿在身上一次。今日又见母亲披在身上。对月哀叹。只是思得入了神,却不曾发觉我的存在。我从身后楼主了娘亲,撒娇道:“娘,你在思索什么呢?都忘记了孩儿了。”
母亲抓住我的双手,侧着身子把我揽入怀中,微笑着说道:“娘在想,你都这么大了,是不是要带你去山下走走。你成日活在山林,总不是办法。你迟早还是要入世学习的。”
第二日。母亲在草房内收拾着行囊,我问她:“娘亲,山下有什么?”
母亲说道:“有人。”
我说:“跟我们一样的人吗?”
母亲说:“是的。跟你我一样的人。”
“那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们同住在一起呢?我看见,这山间的动物们长得相似的,都是三五成群的结伴在一起。那山下有你我一样的人,可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居住在一起呢?”
母亲半晌无话,我从未见母亲如此难过。不由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
“母亲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
“眸儿,人心痛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心痛是什么?”
“只有接触了人,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痛。”
“那我不要下山了,我不要心痛!”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发,给我挽了一个发髻说道:“我们是人。我们既然是人,就会有生离死别,有生离死别,就会有不同的情感。你会有开心的情感,就一定会有心痛的情感。不要逃避,去面对它们,要记住,这是你的人生。”
我摸了摸母亲给我挽起的发髻,开心的说道:“娘亲是最温柔的娘亲,娘亲,孩儿要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母亲捏了捏我的脸蛋,背好行囊,说道:“眸儿,我们下山吧。”
我伸出小手,牵住母亲的衣襟。“好~!“
(三)
下了山,来到城内。我看见了好多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一路上我蹦蹦跳跳的问着母亲这些是什么?母亲耐着性子,一一的给我解答。这个是城墙,那个是马车,这边是木房。看完了这些新奇古怪的东西,我才把目光落到人的身上。
只落上去一刹那,就感觉有百把刀子直逼面门。他们看我的眼光,似乎要把我逼入谷底活剥了一般。我躲在了母亲身后,扒住了母亲的大腿:“娘亲,我害怕。”
母亲推了我一把,说道:“别害怕。他们都是纸糊的老虎,不会吃人的。”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母亲面前,母亲神色惨然,推着我。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这些人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除了我与母亲之外的人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懂他们说话的意思,可伴随着他们凶恶的神态,却这般难以入耳——
“喂喂,你瞧见了么?”
“瞧见了,瞧见了。竟然还有脸回来!”
“真是恬不知耻呢!都这样了,还把这个淫濑给带回来了。还养这么大了!”
“我看呐!是在深山里寂寞惯了,来镇上找男人的!”
“怎么这么不要脸呐?”
“好漂亮的女子啊。她是谁家的媳妇,怎么没见过。”
“嘿!你在说什么!那个是葛员外的独女啊!”
“哦~就是那个未婚先孕的女人?”
“没错!你瞧她这走路的姿势,搔首弄姿的,她化成灰我都认得。易了容,我也认得她胯间的那一股骚情!”
“真是可惜了,这等女子,要是去青楼那可是一绝啊!”
“可不么?只怪她风流成性,还没结婚呢,就先怀有淫种啦!~”
“二位兄台说的什么话来?!此等女子。吾宁死不视。”
“祖父。那个小孩子是谁啊。怎么穿着跟我们的不一样。”
“唉唉唉,小诺别随随便便指着别人,那个小孩是淫濑。”
“祖父,淫濑是什么?”
“淫濑就是不干净的东西。”
“那什么又是不干净的东西呢?”
“嗯……. 小诺呐,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污秽啊…….”
“哦,我知道了,他就是污秽。”
“唉唉,小诺,回来。你别过去。”
老头的话音刚落,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跳到我的面前,手指着我的鼻子说道:“逮,你这个污秽!”
吓得老头把杵着的拐杖丢到一旁,赶紧跑过来,抱走了孙女。
“祖父!您的腿不疼呐?”
“不疼啦!不疼啦!”
“哦~污秽,我祖父的腿不疼啰!”
“哎哟,我的小祖宗呐~!”
我只觉得胸口堵闷,回过头看着母亲,说道:“娘亲~,他们好像不喜欢我们!”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被他们忘掉么?”
这时候,从街道处,来了一些士兵,把我俩团团围住。我在人群中更是害怕,抱着母亲的腰肢瑟瑟发抖。母亲也有些诧异,把我的头埋在她的腹间。环顾着众人。
其中领头的一人,手里拿着一张黄纸,打开来高声念道:“葛氏之女,因未婚先淫,判有罪。被罚深居山中,只得春节期间下山。现如今法令已改,凡是未婚先淫之女,皆判有罪,按照本郡律法,当立即斩首!拿下!”
“是”
这些带甲士兵,冲过来扯散我母女二人。
我惊叫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娘亲!放开我娘亲!”
我被人提了起来。我拳打脚踢。大吼大叫:“你们放开我娘亲!!放开我娘亲!”
“大人,这个淫濑如何处置?”
“把这淫妇拖去斩了便是,至于这个孩子,就丢到地上吧。”
我用手撕扯着提着我的士兵的脸颊:“放开我,我要跟我娘亲在一起!!你放开我!放开我娘亲!”
母亲害怕我有差池,忽然高声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虽为淫妇,却也是个待死之人。只求大人容我与我孩子再说两句话。也是显得我郡太守在律法严明之外,也通人情!”
领头的士兵,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有话要说,刑场上再讲。把她母子二人拖走。”
我在台下被一个士兵压着,不得动弹。母亲的脖子被一个大汉放置断头台上,一声脆响,锁上闸门。
“大人,我只求我与我孩子说两句别离之语。“母亲嘶叫着。
“诺!刽子手,稍后动刑。”
母亲含着眼泪望着我说道:“眸儿呀,你过来。”
压着我的大汉松了劲,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跪倒在母亲跟前:“娘亲。他们要干嘛?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钉在这里?娘亲,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山里去吧!这里太可怕了。他们的眼神就像要我把我吃掉了一样,我好害怕,我们回山里去吧。”
母亲望着我笑了一下说:“眸儿,你到这边来。”
“好!好!“我挪到了母亲的右手。“娘亲,是不是眸儿听你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我再也不要下山了。”
母亲无奈的笑了一下说:“你把衣服脱了,娘亲要在你背后写几个字。”
我把上身兽皮脱下,说道:“好,好。眸儿听话。”
母亲隔着断头台板,取下发簪。说道:“眸儿啊,你是堂堂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身居世间,留得千古功名。不该终日荒度光阴,枯死于深山老林呀!娘亲此次下山,是希望给你寻找师傅,让你学有所长,精忠报国。娘亲现在就把这四个字刻在你的背上,你要谨记。”
背后传来一阵疼痛。
“不要动……”
“娘亲,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常依偎在你怀中,一遍一遍的喊着娘亲。我叫一声,你就应一句,你应一句,就吻一下我的额头么?”
“娘亲记得。”
“娘亲!”
“哎!~”
“娘亲~!”
“哎~!”
“娘亲~~!”
“……哎~!……”
娘亲应着应着,声音渐渐带有哭声,在我背后刻字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娘亲,疼!”
“…….呜呜呜…….”
“娘亲你怎么哭了?娘亲你怎么不动了?”
“大人,我话已说完。请你行刑吧!”话罢,母亲右手用力,一把把我推开。我往前滚了两圈,又被赶上来的大汉,压在了地上。
血若梨花雨,漫天红。
母亲的头颅滚了两圈,停留在我面前。
……
我声嘶力竭:“娘亲!!哇啊啊!娘亲~~!娘亲~~!!啊啊啊。”
我起初并不知道心痛是什么。可是眼泪却自个儿往外边奔涌。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哭泣,只能一味的哭泣。压着我的大汉手松了开,我抱住母亲的头,把她拿着往尸体上拼凑。“娘亲,你起来,起来带眸儿回去!娘亲,你起来啊~~娘亲。眸儿想你!”
台下有一个女孩跟着哭了。是那个喊我“污秽”的小诺。
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台下的人们拍手叫好起来。
“好!”
“斩了好。小诺。要是法令不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呢!”
“小诺,你还太小了!这样的事情,不值得你去哭泣。这个女人是淫妇,这个孩子是淫濑……”
(四)
一场大快人心的处决,让众人心潮澎湃。可人死之后,看的人,彼此又形同陌路一般,各自散去。空陌的刑场,只剩下我母子二人。
我抱住母亲的头颅,往尸体上拼凑。母亲的脖子处还有鲜血往外喷出。
斗不上去......
我着急地抹了一把眼泪,托着母亲的头,手抖着不知应该放在何处。
“娘亲,你起来啊娘亲。你起来,你起来带眸儿回去。眸儿不要在这里了......”
母亲的尸体一动不动,血液往外奔涌,染红了我的衣襟。
“她死了。”
我回过头,看见了眼睛红红的小诺。
“你胡说!我娘亲是最温柔的娘亲,她不会丢下我不要的。娘亲,娘亲你起来带眸儿回去......”
“她死了!”小诺冲上来推了一下我。
我大吼道:“你干什么?”
小诺说:“她死了!你知道什么是死人吗?死人就是永远也不能站起来,永远也不能走路,永远也不能说话了。她死了!”
我抱着母亲的头颅,虚坐在刑场上,血泊浸透了衣襟,凉凉的粘在我的皮肤上面。心脏像被人揉碎了碾成了渣,灵魂从体内被人掏出。娘亲,这就是你所说的心痛么?眸儿好难过……眸儿再也不能呼唤你了,眸儿再也不能躺在你怀里撒娇了,眸儿......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诺。小诺?”远方的呼声传了过来。
“我娘亲来找我了,我得回去了。”
“小诺!你怎么在这里啊。”
“娘亲,他好可怜啊......”
“可怜什么,那是他罪有应得。以后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他们不干净......”
我捧着母亲的头颅,跟她说着小话:
娘亲,你还记得吗?你给眸儿讲那些英雄的故事,你告诉眸儿,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娘亲,你还记得吗?你给眸儿做兔绒的衣裳,你跟眸儿说,娘亲做的不好,但是十分暖和。
娘亲,你还记得吗?你在山头跳舞,要眸儿给你配乐。你说,我以后要找能歌善舞,知书懂礼的女子。
娘亲......
图片发自简书App
年岁的气味正浓,噼啪的鞭炮声把我从梦境里惊醒。
我抬起头,看见了蹲在一旁看我的小诺。
“给,你饿吗?我偷偷带了些点心。”
小诺摊开手掌,是一块海棠酥。
我撇过头,不去理她。母亲的头颅,已经僵硬了。我摸了摸,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小诺把海棠酥放进了怀里。问道:“你还要在这呆多久呀?“
“这里是刑场哎。很多死过的人,灵魂都在这里的喔。”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过完年,他们会过来给你母亲收尸。”
我转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鼓了鼓嘴,说道:“叫你不理我。”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觉浑身乏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她站起来,伸出手。我没有理会,缓了口气,再一次爬了起来。身体轻飘飘的又往前边倒去。小诺扶住了我。
我望着她,她不说话......
母亲的的血液已经干涸,尸体僵硬了。我把母亲的头颅放在脚边,又把母亲的尸体从断头台上拔出,背在身上。
我......站不起来。
我哭了。我为我自己的无能为力哭了。
我坐在地上,双腿乱蹭着地板。仰天咆哮。
小诺见我这样,也“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们都说你娘亲是坏人,说你是不干净的东西。我明明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
她冲过来抱着我,在我怀里面,泪若连珠。
“你吃点东西吧。”她说,“我不想你搬不动你娘亲。”
我望着她,她的眼角瞥一抹红晕,那是哭肿了的颜色。“你吃点吧.......我不想看见你娘亲被他们抛尸在荒野。”
我对着天空大叫一声,撕开小诺胸前的衣裳,“噔噔噔”一大把的点心掉落在了邢台之上。我把脸伏在地上,狂吃起来。
小诺边哭边笑,拿着手指,搓揉着眼睛。
我把母亲的头发打成结,系在腰间。我把母亲的尸体背在身上,却还是站不起来......
小诺帮着我一起撑着。“走这边!”小诺说,“那边有人认识我。”
母亲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印记,我满头大汗。小诺更是气喘吁吁,衣裳都湿的通透。
我示意小诺停下,小诺摇了摇头,咬着牙,继续往前走着。
城门口,小诺停了下来,她说:“我只能到这里了。还有,谢谢你治好了我祖父的腿。”
那是一种不明的情感,我望着她,说不出话。
“走啊,你还望着我干什么?”她催促我。
“我想带着你一起走。”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愣在原地。眼光里闪烁着泪水。
“我想带你一起走。”
我再一次的强调,语气中透露着坚决。
她捂着嘴巴,忍不住地流泪:“我不!”
说完,她从母亲的尸体下蹿出。母亲的尸体里血已流干,没有之前那么沉重。
“走啊!”她大喊道。
我神色失落地调转了方向,迈进静谧的黑夜。
走了好久,突然听见她在后面哭,而我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回头驻足......
娘亲,我们回家.....
(五)
我把母亲的尸骨背回山中。我整日面对坟墓,悲泣哭号。
山灵见我如此,都依偎在我身边,欲求宽慰我。
我问他们:“人从何来?”
山灵说:“问天!”
我又问他们:“人为何要存活于天地?”
山灵说:“问天!”
我怒道:“你们只说问天,可曾告诉我如何问他?!”
“此去东方有着一座泰山。天在泰山之巅,青云之上。你要寻他,往东去便可。"
我辞别娘亲坟墓,踏上东途,终于在泰山之巅,青云之上寻到了天。
我问他,听说命皆归你造?既然生之又何弃之?天说,我只是天,只可造命。世间自有其道。我亦不可知。
我沉思片刻说道,好。那我问你,生我何干?天说,命已给你,自己去活。我又问天,我欲求死,是对是错?天说,你只活这一次。要死便死,不需问我。
不久,我再问天,你有何能?天说,赐汝命,赐汝识。我怒说,赐我命,却不公。赐我识,却不厚。
天不语,手指泥中蚯虫。我随指望去,不由惊愣。隧身拘一躬,惭愧而退。 蚯虫被落石砸成两段,两段皆四处翻滚,脱离险处后钻入泥中。求生乃万物之本能,蚯虫无话,无思。与人相比,更为不如。且知奋力求活,我又有何怨?
一年后,天问我,这世事不公,汝有何说?我答道,要么适应,要么毁灭。天又问我,身世不公,汝有何说?我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再问,汝有何能?我说,我无所能,亦皆有所能。天说,善。
——《问天》——
本文已在版权印备案,如需转载请访问版权印。13399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