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活在豫西的一个小山村,村里月儿四十都不曾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孔,偶尔有个陌生人从村里走过,便感到新奇。初中毕业前没出过卢氏县,就连到县城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所以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1998年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再次读完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的《平凡的世界》后,下定决心要去外面闯世界。不顾当时母亲两眼泪汪汪,在离春节还有不到十天的一个清晨,背着一个背包,迎着外出返乡的人群,逆行在奔向远方的路上,那时肯定不懂诗和远方,心中只想逃离那个贫穷闭塞了无生趣的地方。
现在算下来,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六七个年头了,在离家几千里的地方娶妻生子,在遥远的他乡成了家,这个家以后更是儿子的家乡。而我却时常忆起那个曾让我烦恼无比选择远遁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故乡。
平常日子里,工作生活一如既往,忙起来的时候啥也顾不得想;闲的时候或呼朋唤友推杯问盏,或背包出行纵情山水,可逢年过节睹物思人,看着背着行囊匆匆回家人群,便思念起遥远的故乡。这种思念不是笼统的想念与向往,而是具体到一个个生动的画面,他不是冥想,似乎是一种观想。
春节无法回乡,过年要团圆的至亲都在南方(兄弟几人和母亲后来都陆续迁住到广东,儿子对老家没一点印象,不愿回去,夫人更不用说,结婚和生娃总共在老家住了不到一年),也没勇气加入春运的大军,冲锋在汹涌澎拜的人潮中。
可本地人除夕过年跟过礼拜天没啥两样,广东人可是过年连饺子都不吃的,
可我总惦记着要做点什么?当然想的都是故乡的一些传统美食,不然总觉得不像个过年的样子,所以过年的时候我经常按照老家的习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炒一锅烩菜,烙点饼,痛快的吃一餐,算是开始,然后每天都琢磨着弄点啥,经常是一边回忆一边再把回忆演绎一遍。
小时候每年春节前我家都会请杀猪匠帮我家杀一头猪,猪是母亲喂养的,每年农历二三月份母亲会去赶集买回一头小猪仔,然后精心喂养一年,到年底杀猪过年。杀了猪之后大约三分之二的肉是现场就被邻居买走的,留下的我家过年吃,记得小时候杀完猪总是怕邻居把肉买光了,不够我们吃,经常趁父母不在傍边就告诉前来买肉的邻居,说肉不买了。有几个邻居不明就里去问过我父母怎么今年留这么多肉不卖?我为此遭父母责备。
杀猪后父母不仅留下很多肉,那些头水下水之类的就是猪头猪脚猪手,还有肠肚拨浪鼓五脏六肺都会留下来的,经过母亲的仔细清洗,精心卤煮的猪舌头猪耳朵和心肝肚等,都会成为精致的下酒菜,过年家里来客人时就拿出来切盘,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所有客人都会赞口不绝,因为不是每家都准备这些菜肴。
我最喜欢的就是水晶肉冻了,那是我父亲最拿手的厨艺。现在市面上很多所谓的皮冻,看着好看晶莹剔透的吃着口感很差,因为全部用猪皮熬制,更有甚者还有加入食用胶的,加上皮冻里的那个猪皮硬邦邦的,口感也不好,咯嘣咯嘣的很难受,味道也寡淡。但我父亲做的是用猪头和猪脚一起熬制,出来的那个味道就浓郁的多了,口感也非常爽,入口即化。
猪头猪脚带回家之后,父亲会先找出松香熬化,然后把熬化的松香浇到猪头猪脚上,沾满之后放水里蘸一下冷却凝固之后,会让我去把松香剥离出来,这样很多没处理干净的猪毛就被粘下来,偶尔有几个没粘下来的,用个镊子拔掉。
处理干净猪毛之后,父亲便让我去提一桶水,倒在一个大盆子里放在院子里洗猪头。冲洗一遍之后父亲用刀子把猪头劈成两半,把猪舌头和猪耳朵割掉单独放,说是和心肝之类一起卤煮。然后用清水冲洗之后放在大铁锅里,锅里加满水,放上花椒。
母亲点着火,我搬个小凳子坐灶火门口烧火,时不时瞄一眼父亲忙碌的身影。
我家住在村中间,总能看到上上下下的人来来去去。不时有人问道:洗猪头呢?父亲满脸微笑,准备熬肉冻,过年来喝一盅。
等水烧开,母亲撇过浮沫,锅里翻滚的汤汁把水蒸气袅袅托起,猪肉的香味也在厨房里氤氲散开,我的嘴里也不禁湿润起来,不停的咽着口水。
又一会儿,母亲拿筷子在猪头上一戳,说肉差不多了,然后加上盐。但熬肉冻还是要继续,要把猪手猪头全熬化。
我站在旁边,垂涎欲滴,为了给我们解馋,母亲先捞出一些切碎快,让我剥蒜捣蒜泥,我剥好蒜放怼窝里捣烂,母亲过来挖出来放在一个小碗里,加点盐放些醋,再倒点辣椒油,我拿起筷子,吃的满嘴流油。父亲到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加一块肉蘸一下蒜泥放嘴里,嚼一下说:囊嘴的肉才香。
等锅里的肉继续熬煮更软烂之后,父亲让我不要添柴火了,把锅里的肉全捞出来,把肉汤放凉之后倒出来用网纱过滤出碎骨碎渣,然后再放少量的零散碎瘦肉在里面搅拌均匀,特别是在凉了快要凝固的时候搅拌,防止碎肉都漂浮在最上面。
这样静置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像果冻一样满满的一盆。如果一次性成功,那是需要很高的技巧经验的,但父亲大多数一次成功。第一次吃了之后觉得太软或太硬,不够Q弹,就要二次加工。如果太软了筷子夹不起来,说明熬的太稀了,需要倒锅里重新加热,看浓稀程度决定加热时间,熬出一些水分即可。
同样,太硬了,口感不好,说明太浓稠了,还是要加点水烧开,然后倒肉冻在锅里融化后继续加热即可,这个需要经验掌握。
这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养成了凡事总结的习惯,每做完一件事情,都会总结得失,然后再做同样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得更好。
每次父亲做好肉冻,都要先切上一盘,然后让我去叫同村一个喜欢喝酒的叔伯。两个人,一盘肉冻,一瓶白酒:哥俩好,魁五手,四节发财,满堂红。这样划着拳,喝着酒,拉着家常就是一下午。
我也时不时的跑过去夹一块放嘴里再跑开。
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家里已经好多年没养猪杀猪了,我无意说了句,今年没猪头熬肉冻了。老爸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街去了,中午回来看到他挑个猪头猪脚回来,女朋友埋怨我嘴欠,害的老爸那么冷的天跑去买猪头。
肉冻做好,母亲切了一盘,我开了一瓶酒与父亲对饮,女朋友给老爸倒酒,老爸有点难为情地谦让。一杯酒下肚,明显感到老爸满面春光:说我有点出息了,我是个有能力的人,我讪然一笑。
从前我可是家里最头疼,村里公认的溜逛锤:因为我从不愿意跟随村里的人一起去工地矿山找活干,哪怕每天无所事事的到处闲逛。
后来我每年春节回老家,老婆总提醒我买个猪头给老爸做肉冻。
去年年底把一套空置了五六年的毛坯房装修完工,因为老婆说新房子离她上班的公司近很多,想搬过去住,就不用每天坐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上下班。
搬完家差几天就要过年了,买年货的时候,老婆特意在市场买了半个猪头两只猪手让我熬肉冻,还说,要是老爸在不知该多好…
我伫立在阳台,眺望远处的山峦,已是泪眼婆娑,因为没了父亲,我已多少个春节不曾回过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