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的生命里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
—折子戏
本来想把这个故事有多煽情就说的多煽情,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老是这么煽,挺累。
随便说说罢。
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毕业了开始待业,每天除了画画看书就是一个人发呆。
租住的附近有个剧院,逛来逛去都会经过。
终于有一天突发奇想,决定去听戏。
五大剧种里,我独喜欢越剧。
那优美婉约的唱腔,那柔雅清丽的手眼身法步……
好罢,我承认,我喜欢越剧是因为剧里连小生都是女孩子扮的。
呢呢哝哝,咿咿呀呀,吴侬软语,软玉温香。一个个靓丽的女孩子换上行头,抹了油彩,一亮相,俨然已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似有似无的一点脂粉气,也化作了须眉男子不曾有的温润如玉和柔情万种。
偌大的剧场里,坐了不到一半的人。
进去的时候,已经开演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小生正在唱: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
她眼波流转,往台下一掠而过。
整个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凄婉绯恻的唱: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后来我把烟戒了,省下的钱都用来听戏。
十排十二号,基本成了我的专座。那时听戏的人不多,很少有人和我抢位置。
整整四个月里,我听了无数的戏,剧院看门的大叔都混熟了。偶尔囊中羞涩的时候,他会大手一挥放我一马。
有时候散场了,我会和他并肩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聊天,他常常感慨:这年头,像你一样喜欢听戏的年轻人太TMD罕见啦!
如果他知道其实我着迷的不是戏,是一个唱戏的人儿,会不会翻脸扁我?
那时候根本没有剧目海报一说,就是用毛笔字写个剧目预告贴在剧院门口。
所以想听到她唱戏,只能碰运气,有剧就听。
时间久了,却也归纳出有她参演的剧目,我把它们记在记事本里。
《楼台会》、《望丹青》、《关山寒月》、《惜别离》……
最喜欢的还是那折《浪迹天涯》,可惜这个剧目很少演出。
有一天晚上,去听她的《桃花扇》。
已经听过两回了,原本不喜欢的清代装扮,她也能穿的风姿绰约。
在专座坐定不久,不多时来了一个女孩坐在了旁边。
眼角余光看了看,貌似美女。
正想搭讪,幕布拉开了,于是无暇他顾。
结果看了半天,才发现侯朝宗换了别人出演。
气得不行,站起来就要走。
旁边的女孩说话了:“怎么还没听完就走呀?”
心说关你屁事,于是没好气的斜眼看她。
她正望向我,眼波里含着笑。
魔戒里有一种精灵,用目光就能使人定身无法动弹,她也能。
是她。
虽然卸了行头,散了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她的名字卡在咽喉,我呐呐叫不出来。
突然发现,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从没把她的名字说出口过,那三个字只是在心里,刻着。
其实她的名字很好听,好听的像一把精美锋锐的匕首,轻轻一划,就会有汩汩的血从我心口涌出来。
后来有一次我问她那天为什么没唱,她狡黠的笑:“我想看看每次演出的时候,台下那固定位置坐着的呆子究竟什么模样。”
剧团的姐妹们早就发现,如果是她的戏,有一个人必定看到谢幕,如果不是,那呆子绝对不到半场就起身走人。
我没告诉她,其实那个五音不全的呆子,还能完整的唱一段《浪迹天涯》。
我常常在剧院散场以后坐在对面马路的栏杆上,等她卸妆出来。
然后一起走很长的路,去吃赤豆小元宵。满街的赤豆小元宵,她独喜欢那个没店名的,她说那家的桂花蜜最香。
很多年后,我把淘宝里的所有桂花蜜都买遍了一圈,却再也没有吃到那样的香甜。
在不需要排练的日子里,我们会一起坐着公车在整个城市晃荡。
在站牌上找到好听的地名,就坐车找寻过去。
我们偶然的在城市的角落找到了一条街。
那是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名字的一条小小窄窄的街道。两边是些零碎的很普通的小店,卖着做工廉价的工艺品,热腾腾却又简单的吃食,印着切格瓦拉或者四大天王的T恤,无精打采的仓鼠,甚至有一家音像店,卡带唱片堆到天花板,只留一个人恰好走过的空隙,每次我都怕转身动作大一点,就会引起雪崩,然后被淹没在卡带堆里。
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微型的公园。一块草坪,几个石椅,一棵大树下有一个凉亭。
她非常喜欢这条街道。
我猜是因为音像店里能淘到绝版的越剧唱片,或者是凉亭里常常有大妈们在唱戏。
她有次忍不住亮了一嗓子,惊掉了一地的眼镜,从此成为这条街大妈大爷们的偶像。
我给这条街起名叫八月街。因为发现它的时候,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城市。
八月桂花香。
我也喜欢这条街道。
它让我感觉独立在这个喧嚣的城市以外,和现实隔离开。
这也是我喜欢听她演唱的原因。
长歌当哭,长袖善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段唱词一步身法,须臾间就带你进入一个梦境一样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无花木之春色,无波涛之江河。
须弥芥子,一花一世界。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老死。
有一天下午,我们背靠背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吃着大妈们进贡给偶像的苹果。
阳光下的树影在慢慢踱步,有一缕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偷跑进来,亲在她半透明的脸颊上。
我侧头发现她的耳垂居然没有耳洞:你没有打耳洞,行头里的耳坠怎么戴呢?
傻瓜,现在有可以夹的耳坠呀。不过,夹久了挺疼的。
那就去穿耳洞呀。
可是我怕疼,也许有人陪我去,就不怕啦。
那我陪你去吧?
好呀,说定了,你可别忘了。
然后我们沉默了很久,就那样互相靠着,没说话。
将来,你想做什么?她突然问。
国家地理摄影师。
为什么?
世界那么大,我想离开这儿到处去看看。
她不说话了。
于是我问:你呢?
我呀,我想拿梅花奖,想拍一部美美的越剧电影。
那到时候,我去给你拍照,帮你做一张最大的海报,能从剧院的屋顶一直垂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轻易说出口的诺言,往往不会实现。
八月过去了。我终于收到了一个工作邀请,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遥远到坐绿皮火车过去,头上都会长出蘑菇。
那时候我都穷到准备把一天三餐缩减为两顿。
我无法拒绝。
可是我也无法告别。
其实我想告诉她,我TMD根本不想做个摄影师满世界跑。
我只想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里,都那样看着她。看着她在舞台上衣袂飘飘,眼波流转。看着她坐在午后树下的长椅上,阳光偷偷穿过树荫亲吻她的脸颊。
可是我不能。
我失踪了一个礼拜,终于在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偷偷走进剧场。
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我听她唱。
《梁祝》的《回十八》一折,她饰的梁山伯重新走当初十八相送的那段路,随着回忆忽喜忽悲,忽呆忽急。
“想起了十八里相送她到长亭,眼前就是旧时景,回忆往事喜又惊 ……”
唱词突然就卡住了,嘘声四起。
我望着她愣愣的看着那个方向。
十排十二号,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本该坐在那儿的人躲在角落泣不成声。
我不喜欢那个城市,它没有桂花,也没有越剧。
可是它那儿的工作可以让我吃饱,可以让我拥有昂贵的相机。
我的工作让我身边总是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可是再没有一个,眼睛自带定身的魔法。
也没有一个,能有那样明丽不可方物的声音。
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呆呆的看着黑沉沉的天花板,偶尔经过的车灯会映过来一片光亮,像舞台拉开了暗重的幕布,透出后面的光。于是一个女孩的轮廓会慢慢在光亮中清晰起来,白衣翩翩,长袖飞扬。车灯消散,夜的幕布随之合拢,剩下一个我慢慢浸没在黑暗里,疼痛到无法呼吸。
一个平常的午后,在路边等人,无聊翻看报刊亭的报纸。
一个小版块里的一个名字,让我刹时间无法呼吸。
越剧新秀决然赴美留学。
心里一下空了。
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是一个飘飘荡荡的风筝,飞的再高再远,都有一丝线引着,都有牵着线的人等着。
可是有一天,这个风筝突然发现,牵着线的人儿已经远去了。
它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
回到那个城市的时候,恰好桂花正开。
走进八月街,一切还是老样子。店铺还是那样零碎散乱。凉亭里几个大妈正在咿呀轻唱。
树影下的长椅还在静静等我,仿佛时间没有流过它的身上。
我在长椅上坐了一个下午,三年的时光如同河水一样浸没我的身体,然后流走,冰凉的疼痛。
这些日子,你也曾来过这儿吗?
你也曾独自坐在这长椅上吗?
你还会教大妈们唱几句吗?
你去穿耳洞了吗?
有人陪你去吗?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来到了剧院。
今晚剧院没有演出,大门紧闭。
我找到了看门的大叔,请求他让我进去看看。
他居然还记得我,再一次大手一挥放我一马。
月光很亮,从巨大的窗户里照进来,满地白霜。
不用寻找,凭着感觉我就走到十排十二号,坐了下来。
寂静的舞台上空空荡荡。
握住椅子扶手的手心微有触感,于是低头去看。
月光如水,几行细细的小字一笔一划刻在扶手上。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剧院。
那个眉目清俊温润如玉的陆游正唱道:
“东风沉醉黄滕酒,
往事如烟不可追,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信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我突然高声唱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把在心里辗转咀嚼了无数次的声音,唱了出来。
我唱的很认真,很好,很高亢。
它会穿过夜空,穿过海洋,穿过茫茫的人海,传到一个女孩的耳朵里去。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