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客行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述异记》

1 塌桥

八月的江南,气候最是怡人,不冷不热。姑苏城南三里外,有个岔路,路口是个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下摆着两张桌子。

东边桌子上,坐着三个船工模样的男人,正在用一只海碗掷着三个骰子,大呼小叫。

西边桌子上坐着两个贩夫打扮的汉子,正喝着酒。

“小五,你真打算好了?真的要和她过日子了?”说话的是焦大,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身形高大,四肢较常人比例长出不少,细细长长,显得有些瘦弱。这时候他正盯着对面另一个男人,脸上露出愁容。

“哥......我......”小五名叫焦五,身材魁梧,跟焦大身高相似,但要粗壮不少。这么一个雄伟得像山一样的汉子,现在却吱吱唔唔,满脸通红,一时答不上话。

“唉,当时真不应该多管闲事。”焦大叹着气,鼻子抽动了下,眉毛耷拉下来,一脸不舍。


轧神仙,姑苏特有的节日。传说每年四月十四,吕纯阳就会来到姑苏城阊门外,化身平民济世渡人。凡是能碰到他,就有机会得到他的点化或者帮助。每年这一天,人们就会涌到阊门外,人山人海,希望能挤到神仙旁边,即轧神仙。

焦大二人刚在城南与三湖帮做完生意,身上的钱袋鼓鼓囊囊,心情轻松愉悦,早就忘却了多日的劳苦,只想着逍遥快活一番。听陆帮主说今日正好有热闹,便赶着驴车从城南径直奔向“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阊门,除了玩乐,还打算看着采买一些丝绸带回台州。

在阊门附近寻了家客栈,跟小二定好房间,二人把驴从车辕上解下来,焦大牵着驴走向马厩,焦五把车推到墙根。

“陆兄弟想跟咱哥俩喝一杯,你这点薄面也不给,净想着玩乐。”焦大拴着驴,跟焦五大声嚷道,语气中带着无奈,仿佛不是在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而是在嗔怪一个孩子。

帮主陆义山本想做东,请两位老友到明月楼一叙。但焦五想赶紧到姑苏城里转转,这些天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到了繁华世界,心里早就痒痒得不行了。焦大只得与三湖帮告辞,临行陆义山跟他们提到今日阊门有着大热闹,嘱咐他们好好去乐一乐。

“跟他有甚好聊的,就那些个生意上的事情,要贩点什么东西,两句话说清楚就行了。哪有咱哥俩一起这么自在。”焦五不服气地回着嘴,嬉皮笑脸。

“江湖生意,总要经常吃喝热络一下。陆帮主也算是帮了咱们不少,每次买货也不计较价格,都让着咱们。”焦大耐心劝着。

“是是是,下次来,我一定跟他好好喝上三杯。”焦五拍了拍焦大的背。看着他不在乎的样子,焦大无奈地叹口气,摇了摇头。

离阊门越近,人群越密,大都是向着阊门方向去的。二人跟着人潮,缓慢向前挪动着。碰到一些感兴趣的店铺,焦大都会驻足,仔细打量新奇的商品,跟掌柜打听价格。焦五则一直四处踅摸拥挤着的姑娘,姑苏的娘鱼娇媚可人,看得他眼都花了。

在一处桥边,人群拥塞,已经无法动弹,二人被挤到一间丝绸店门口。焦大心想反正也动不了,干脆进去看看有没有物美价廉的绸缎,回去时买上几匹。

焦大在店里摩挲着绸缎,焦五就站在门口,眼睛都舍不得多眨几下。

突然,轰隆一声,紧接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大概停顿了一刹,尖叫声四起,哭喊声一片。

“桥塌了——”焦五大喊一声。

焦大忙朝外看去,只见焦五推开惊慌的人群,向前方挤去。待他走到店门口,焦五也没挤出多远。

只见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现在慌作一团,前方本来人头攒涌,现在空了一大片,河里有许多人正在扑腾。有人蹲在水边试图去捞水里靠近岸边的人,也有人正跳进水里去救稍远的落水者,更多的是哭喊嚎叫,不知所措的人。

焦大身形瘦削,几步就赶到了焦五旁边,一把抓住他。

“你想救人?”

“是!”焦五连头都没回。

“眼睛太多.....”焦大拉住他,衣服被扯起来,勒住了焦五的脖子。

“哥,见死不救,怎么能行?”焦五回过头,睁大了眼睛,满脸通红。

这时,一个女人的哭喊声突然传来,焦大一愣神,手抓得松了,被焦五挣脱开来。

焦大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岸边呼天抢地,她朝向的河面上,一个身影在水中隐约浮现。

终于还是不忍那女人悲痛的样子,焦大飞快地穿过人群,扑入河中。


2 救人

邻桌的人叫嚷起来,其中一个人输光了钱,开始赌酒,输了喝一碗酒,免了那一文赌资。

焦五终于开了口,“哥,别这么说,人总是要救的。桃花虽然不是良家女子,但兄弟我又算得什么正经人?”

“你怎就不正经了?我们哪里低人一等了?”焦大声音突然大起来,手里的酒碗重重地顿在桌上。邻桌的几人听到这一声喊,一下子停了下来,看向这边,不再聒噪。

焦大顿觉失态,忙压低声音,冷哼一声:“你那是救人?你早就瞄好人家了吧!”


焦大把溺水的人推上岸边。刚才还在号哭的女人,和附近的人一起,连忙把已经晕过去的溺水者拉了上去。

旁边有人拉住焦大一只手,他用另一只手撑起身子,腰上一弓,窜上岸来。

溺水的是个半大孩子,正有人抓住他的双脚脚踝,倒背起来,头朝下。那人开始小跑起来,孩子随着跑动头一顿一顿,口里一下一下地顿出水来。

焦大扫过边上忙碌的人群,看到不远处焦五正扶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显是落了水,头上的发钗已经遗失,湿淋淋的头发胡乱地糊在头上。衣服湿漉漉的,勾勒出曼妙的身材。

焦大向焦五走去,边走边把已经干透的头发捋下来,盖住腮帮。

周围的人群逐渐恢复了理智,迅速开始各自三五人聚拢起来,合伙搭救着落水的人。

“感谢义士舍身相救。”姑娘虽然一身狼藉,仍然落落大方。

“举手之劳。嘿嘿。”焦五有点手足无措。

“小女住在翠红居,名唤桃花。敢问义士高姓大名?”桃花略微弯下腰,把头发用手挽到身前,拧起水来。

“我是焦五......这是我哥。”看到焦大过来,焦五连忙跟桃花介绍起来。

桃花欠了欠身,正要开口,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匆匆跑过来,边跑边叫:“姑娘你落水啦?哎呀,吓死我了,赶紧回去,我给你煮点姜茶,可别受了凉。”


“我哪里知道她会是翠红居的花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看她拿了个糖葫芦,一个人边走边吃。突然桥塌了,她掉到了河里。我啥也没想,赶紧跑过去把她捞了起来。”

“她见过的达官贵人不知道有多少,又怎会看上你这老粗?你要多加小心呀。”

“你刚还说我没有低人一等呢,怎么又说我不如达官贵人了。”焦五正用一只大手抓着酒坛给焦大倒酒,听到焦大这前后矛盾的话,赶紧噎他大哥一下。

“在哥眼里,达官贵人算个屁。你是我最亲的兄弟。可是别人不会这么看你呀。”焦大摇摇头,端起碗,一仰脖,干了。

“桃花对我是真心的,哥,你放心吧。”焦大的话让焦五心里突然软了一下,“以后我就定居在这姑苏城了,大哥你这不是还要常来嘛。你就没想安定下来?你只要开下口,三湖帮还能不给你弄个营生干着?”

“三湖帮对咱已经够意思了,怎好什么事都麻烦陆帮主?”

“咱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咱们好一些还不是应该的。”焦五捏着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


前面叮叮当当,伴随着呼喝声,从土丘后面传过来。

焦大拉住焦五听了一下,像是有人在打斗。二人猫住身子,快速跑上土丘。

下面有五个蒙面人,正在围攻一个中年男人,六人各使刀剑,武器交错飞舞如花,金铁击撞之声不断。

几步之外,有辆马车,车上用破布蒙着,拉车的马被打斗惊到,不安地跺着蹄子。

那车旁边脸朝下趴了个人,一只手拿着把刀,身下流出血来。看样子应该是死了。

中年男子刀法很是有两下子,以一敌五仍能斗个你来我往,但对付五个人毕竟还是力有不逮。几个回合下来,胳膊后背已经被划了两剑,隐隐渗出血来。

“哥,帮不帮?”

“好,你对付那两个用刀的,我来应付那个白头发的。”焦大略一沉吟,答应了。“别太快,悠着点......”

他还在吩咐着,声音未落,焦五已经冲了出去。

那六人正在斗得难分难解,突然听到一声猛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各各虚晃一招,跳开来,转身抬眼。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正从土丘上奔下来,手里刚抽出一把大刀,刀虽大,但握在他手里,却显得有些小巧。

须臾之间,那团黑影就到了跟前,朝着一个用刀的家伙直接一招泰山压顶,大刀用上了棍法。那人连忙招架,横刀拦头一挡,却不料对方将刀一偏,用刀身狠狠拍了一下。这一下,竟将那人的刀拍得差点脱手,身形一晃。

大汉趁这一晃身的破绽,一脚正蹬在那人左腰上。那人向右斜着连退两步,口里喷出血来。

这边早有两人迎了上来,一刀一剑向大汉递来,让大汉无暇继续追击刚才使刀那人。

缓了口气的中年男子连忙提刀对另外三人横劈竖砍,杀招都对着受伤那人。这下以一敌三,其中一人还受了伤,他是越战越勇,那三人一时有点招架不住。

突然,五人中那个白头人大喝一声“退!!!”,向后跳开。另外四人分别递出虚招,也都跳开。随后两个人架起受伤的家伙,其余两个殿后,仓皇逃走。

“穷寇莫追。”中年男子对着焦五喊道。焦五已经追出了十几步。

“哥,你怎么才到。”焦五走回来,对站在原地的焦大憨笑着。

焦大拿着刀,尴尬地看着焦五。

刚才的打斗一共只有六七回合,对方领头那人看到焦大拿刀来到焦五旁边,心下顿觉五对三有点棘手,况且对方有两个好手,己方还有一人受了内伤。后来的这人也不似弱手,再缠斗下去,自己这边必然要栽跟头。才赶紧收手。这时焦大连招式都还没架起来。

“感谢两位壮士出手相救。在下陆义山。”中年男子抱拳谢道。


3 生意

赌钱的三人里又有一个输光了,于是收起骰子,老老实实喝起酒来。输钱的两个又叫嚷着加了一盘下酒菜,看来赢钱的那人要付那一桌的酒菜钱了。

焦大举起杯子,对焦五正色道:“大哥为你高兴,既然你要过寻常人的生活,就好好过日子。这些年你我二人一直在江南讨生活,我早打算换个地方了。一个人正好逍遥,先去西北走走。”

焦五举杯与焦大一碰,“说不得日后再见,你也有几个侄子了。”

二人一饮而尽。

“这一趟活干完,我就给你准备成家的事情。”焦大放下酒碗,转头喝道:“店家,结账。”


陆义山翻过趴在地上的那人,看到他胸口一个长长的刀口,血染透了前襟。“死了。”焦大不用费神就知道这人已经死透,但是陆义山还是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我们三湖帮刚创立堂口,帮众都是附近运河和湖里的船工。他叫张大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老母。”陆义山面露悲色。

“你这车上就是些不值钱的腌鱼,剪径的给他们便是,犯得着拼上性命吗?”焦五掀开马车的破布,看到一车腥臭,随口讲道。

“就是因为车上并非值钱货物,我才只叫了一个人帮忙赶车。方才那伙人根本就不是为了劫财,一句话都没说就动手了。”

“难道是仇家?”焦大帮着陆义山把张大行的尸体抬上马车,放在死鱼堆里。又一起盖上破布。

地上一滩血,混着土。有些狼藉,但感受不到一条生命曾经在这里消失过。

人命也是这么轻贱。焦大心里有些悲凉。

“三湖帮的出现,让一些人堵心了。有人没法再对城南这一片的水上生意指手画脚,也不能再摆弄下苦的船工。”陆义山沉声道,“有人想对付我和三湖帮。”

焦大焦五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二人赶着驴车,向西南行了六里,前方出现一个大湖。这是石湖,三湖帮的总堂就在石湖东北边。

早有探子报告了二人的到来,陆帮主带了十多个人正在堂口迎接。

“陆帮主,你总是这么客气。”焦大远远打着招呼。

“贵客。你们每次来,陆某总是觉得不够客气。”陆帮主笑着大声应道。

三湖帮众人簇拥着二人走进总堂大门,焦大转头跟众人问候的时候,瞥见方才在酒棚桌边赌钱的三个人,远远地往这边走来。


焦大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陆帮主,你又给多了,这批货不值这些个银子。我们说好的,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总这么客气,我们兄弟怎么好意思?”

“你们送的海珠,成色总是最好的,不只是姑苏城,金陵临安的富人都在抢着买,我三湖帮一转手就能赚三成利,价格可不能照着普通海珠了。”陆义山从伙计端的盘子里拿过茶,亲自递到两人面前。“你们帮我赚这么多,不让一点利,我三湖帮也过意不去。”

焦大不再推让,从钱袋里拿出两个银锭,把剩下的银子和钱袋一起递给焦五。“这是哥的贺礼,桃花可是见过世面的,咱兄弟别丢了脸面。”

说着转过头来,对陆义山道:“陆帮主,我们兄弟二人日后另有打算,暂时不做生意了。”


“二位的救命之恩,陆某和三湖帮绝不敢忘,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定当拼力相助。”

三人在姑苏城南的三岔路口,拱手道别。

“我们贩些海珠海鱼,三湖帮可否帮忙找到店铺卖掉?”焦五随口问道。

“这个好说,三湖帮本就是做水运生意的,各行的店铺掌柜,我们都识得一些。”

“哥,我们可以做做生意。”焦五对着焦大开心地笑道。


4 鸿门

听闻焦五打算在姑苏定居,焦大准备远走西北。陆义山坚持要宴请两人。

“翠红居的桃花姑娘,陆某早有耳闻,焦五兄弟好福气呀。”陆义山端起酒,“来,陆某敬焦兄弟一杯,羡煞我了。”

“焦大,你别去西北了,来我三湖帮吧,给哥哥帮帮忙。”陆义山又起一杯,“先别推辞,干了再讲。”

“你们兄弟真是义气深重,五年前若不是遇见你们,就没有今日的我,也没有今日的三湖帮。”陆义山嫌杯子小,让手下给几人换成碗。这时端起一大碗酒,“一起干!”

陆义山眼角流出泪来。

焦大觉得眼皮沉沉的,一桌六人,喝了五坛酒。平日跟焦五两人,偶尔喝过三坛酒,也没有今天这么晕。三湖帮的几个人,还在使劲给焦五劝酒。

看到三湖帮副帮主递过来的酒碗,焦大想要摆手,手却抬不起来,眼睛一黑睡了过去。


三什四什正在凿船,一什护着他们,用矛叉戳刺着不住游来的水手。在水里,对方的人自然不是对手,血染红了整片海。

不过,这几艘大船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船底看起来得有一尺厚。他们凿了很久,什长报告已经凿了四寸,还是没凿透。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张网,由两艘小船拖着,向一艘大船飞快地冲过去,负责护卫的几个士兵赶忙游开。大船下面凿船的三人,来不及动作,被网子兜住,血雾晕染开来,网子上挂了利刃。

小船快速划走,网也收了上去,三人还在里面扭动。

他正要提醒大家注意,突然发觉头上一黑,抬头看到一块巨石压了下来。


焦大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一张长桌上。转过头,看到墙上挂着一些刑具。再转到另一边,焦五躺在另一张桌子上,睁着眼睛看着他。看到他转过来,焦五嘴巴翕张,像是在跟他说着什么。

焦大扭动了一下,抬了抬手,没抬起来。低头看到手腕处一个大大的伤口,看来是手筋被挑断了。

赶紧动了动另一只手和双腿,也动不了。脚筋手筋都断了。

再看焦五,焦大心脏瞬间停了一下。

焦五的双腿已经不在,从大腿根处齐齐被切断,桌子下面接了两个大盆,盆里各有半盆血。

头发已经剃光,头皮左侧一道长长的疤。

左手手腕跟他一样,开了一个大口子,肉翻开来,能看到白色的骨头。

焦大突然泪水模糊了眼睛,却没法擦。他把头尽量往焦五凑过去,听到了焦五微弱的声音。

“报......仇......”


“伯长,伯长......”

他睁开眼睛,是五什长。五什长左侧头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可以看到白白的头骨。可是五什长却毫不在意,只是焦急地看着自己。

他看到脚边有块巨石,巨石下有一个坑,将将能躺进一个人。看来是五什长把他挖了出来。

他下身没有知觉,五什长从后面抱住他,向海面游去。

向上游的时候,他看到水中几处尸体,有自己人,也有敌人。海底到处都是巨石,原先的城郭被砸得稀烂,如果不是住过,都看不出这里是一片废墟。


5 解人

焦大醒了三次。

第一次醒来没多久,焦五就没了声息。焦大四肢受了重创,失了血,身体很是虚弱,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焦五已经没了双臂。

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正在小心地剥着焦五后背的皮。另一个人后生模样的人在帮他打下手,递着刀子镊子,换着热水。

这两人都是之前在酒棚赌钱的人。

“老杜,你也太慢了吧。两天就只卸了胳膊腿,这剥皮还要多久?”后生有些不耐烦地抱怨着。

“你懂个屁!鲛人浑身都是宝,处置不当就浪费了。先别说吃鲛肉可以使人延年益寿,光是鲛血就能让人身强体健。你能看出来我年过五十了吗?”老杜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汗。

“难道你吃过鲛肉?”后生来了精神。

“何止吃过。八年前跟沈将军去平定东海鲛部,抓了一百多鲛人,我们十三个厨子轮换着弄了半个月。那之前没有干过,只是当牛羊宰杀。用膏脂做了蜡烛,皮给将军们鞣了软甲,肉大家就分着吃了,血骨当废物丢进海里。后来知道鲛骨入药价值连城,大家都后悔不已。有个家伙收了几颗牙齿想给孩子玩耍,后来在宝庆堂换了五两黄金。”老杜趁着喝水缓气,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陈年旧事。

后生听得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看来是惊到了。

“这次只有两个,头发做不了大用。那百来人的头发,织了两匹鲛绡,进贡给皇上,沈将军直接封了伯。”老杜看着后生的样子,越说越来劲。

“鲛人头发不沾水。”他进一步解释道。

“昨天收的鲛珠,是他的眼泪吧?”后生努了努焦大,“值钱不?”

“鲛珠看等级,普通的大致和黄金等值,昨天那些个又大又圆,上品。”老杜放下杯子,招手让后生倒茶。

“那能换多少黄金?”后生给杯子填了水,拿着壶站着没动。

“一颗能换一条人命。”老杜故作神秘,小声道:“不要打听,也别在外面乱讲。”

“那让他再哭几颗,这里就你我二人,我们一人分点。”后生说着四下看了下,扫过焦大的时候,看到了焦大睁着的双眼,却没有停留,就像扫过一只待宰的牲畜。

“鲛泪可不像人的眼泪,随便就能流下来。"老杜指了指焦五,“你看这个,卸了腿,也没哭出一颗。”

焦大听着听着,手腕脚腕处一阵一阵麻嗖嗖的,一股乏劲上来,眼睛睁不开了。


第三次醒来,焦五已经不见了。他躺过的桌上一片血污,像是在奋力宣告着他曾经的存在。

“老杜,辛苦你了,连续劳累了三天,这是一点心意。先歇息两天。”是陆义山的声音。

“陆帮主客气,杜某常年多亏三湖帮兄弟照应,感激不尽。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还撑得住。”

“客气了,姑苏城会处置鲛人的也就你了,沈帮主特意向我举荐你。冰窖太小,只能存下一个鲛人的血肉。等大湖帮取了货,剩下这个还要再麻烦你了。”

“好说好说。”

焦大抬了抬手,这次抬起来了。

“焦兄弟,你醒了?”陆义山的声音传过来。

焦大没有说话。

“张贵李定,你们两个照顾好焦兄弟。”陆义山吩咐着左右。

“失陪。”这句话大概是跟焦大说的。


他和五什长坐在一个礁石上,月光很亮,四周能看很远,但是除了海面,什么都没有。

“伯长,我们怎么办?”

看着这个自十多岁起就跟着自己的壮硕小伙,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被遗弃了......”五什和二什本来是保护着部族大部转移的,看到其他三什被围困,族长不让他们去解围,五什长就自作主张跑来了。

“这次争斗起因本就是族长要我们攻击过往渔船,我劝过他,他因此还跟我有了罅隙。”他明白现在城郭被毁,就算自己回去,族长也会以此为借口处罚自己。

“我照军法也没好下场了。”五什长看着自己的一双大手,满不在乎地说着。

“我们辛苦保护部族这许多年,都没有名字。我们算族里的人吗?”他像是在问五什长,又像是在问自己。鲛人士兵都是孤儿,为了让他们专心训练打仗,不允许有配偶,也没有名字,只以军中职务相称。

“我们去岸上吧!”他下定决心。

“好。”五什长满口答应,快得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我们怎么上岸?”果然,五什长反应过来。

“喝了人血,会褪去尾鳍,长出双腿。”他当兵十多年,知道一些秘辛。

“海里有尸体,我去捞一个上来。”五什长跃跃欲试。

“我们是鲛人,以后我叫焦大。”他指指五什长,“你就叫焦五吧。”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太平广记》

6 交易

陆义山安排了两人看管焦大,张贵给他喂饭,李定则端屎把尿。

两日后,焦大已经可以下桌,蹒跚挪步,也能握取东西。那两人之后便只是守着他,做些送饭倒马桶的事情。

他的头发已经剃光,这天李定扶他起来小解的时候,跟他说:“你真好命,老杜都剃了你的头发,准备下刀卸胳膊的时候,陆帮主听说冰窖满了,连忙叫他停了下来。”

张贵当时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焦大盯着李定看了一会,问道:“我兄弟呢?”

“在冰窖里吧,大湖帮早该来取了他,不知道怎么耽误了这几天。也多亏大湖帮没来,不然老杜早就摆弄你了。”

大湖帮是太湖上的大帮,做水上生意。焦大往来姑苏,早就有所耳闻。帮主沈通,之前是朝廷水师统领,八年前却挂印回了姑苏,带着些旧部,聚拢起一帮水上好汉,做起了买卖。

“你们不是跟大湖帮素有过节,怎么还有往来了?”焦大装作随口问着。

“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帮主只说要给大湖帮处置一个鲛人,老杜还是沈帮主推荐给陆帮主的。我是没想到鲛人是你们兄弟。”

“我呢?大湖帮不要取我?”

“帮主说只给一个。你就是我们的宝贝了,三湖帮弟兄还要靠你发财呢。”李定得意地说着,样子就像摇骰子摇出了豹子。

焦大还想再问,张贵进门了。

“帮主叫带他出去,一起吃个断头酒,送他上路了。”张贵跟李定说。

两人扶他去了大堂,堂里摆了五桌,坐满了人。

焦大被带到主桌,还是上次作陪的那些人,只是少了焦五,只有五个人了。

他转身坐进桌子的时候,看到老杜和打下手的后生坐在靠墙那桌上。

“焦兄弟,实在对不住。”陆义山面露愧色,“今天的酒没有问题,放心喝。”

焦大没有说话,恶狠狠地盯着他。

“这酒我劝你还是喝吧,算我的歉意,也是给你送行。你要是不喝醉,一会下刀,那可就苦了。”陆义山自顾自继续说着,“到那时,陆某不仅愧疚,还会于心不忍。”

焦大拿起杯子,慢慢抿了一口。

“这就对了。今天这最后一场酒,你有疑惑尽管问,不痛快尽管骂,咱兄弟把话都说开。”陆义山看焦大喝了酒,面露喜色,“只是要耽误你去西北了。”

"为——什——么?"焦大握着杯子,咬着牙问道。


“鲛人的头发是不沾水的,”沈通不紧不慢地说着,“你仔细回想下,是不是从没见过他们头发有水。”

“陆某跟他们相处不多,不记得这些细处。”陆义山冷冷道,“沈帮主还真是胆略过人,五年前陆某侥幸没死在你那副官手里,后来怎么没再动手了?今天你带着这几个人来,就不怕三湖帮把你们留在这里?”

“呵呵,陆老弟说笑了。”沈通摆着手,“那时候三湖帮新立,帮中兄弟担心贵帮坐大与我大湖帮抢夺生意,沈某也弹压不住。陆老弟武功高强,我那副帮主吃了瘪,后来就老实多了。多亏你,他再没逆过我。你我两帮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相安无事。我是真心想要感谢你,只是一直得不着机会。”

陆义山冷哼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情,沈某怎敢胡言乱语。鲛人除了头发,脸颊也有痕迹,虽然蜕化成人皮肤闭合,但是鳃部会有一道疤一样的痕迹。”

陆义山心中一惊,脸上愣住了。

“陆兄弟好好想想,沈某是一番好意。勾结鲛人的重罪,怕不是你我这样的江湖帮派担得起的。”沈通看出陆义山神色有异,嘴角露出笑意。“陆兄弟如果认为我沈某满口雌黄,尽可不必挂在心上,自有官府抓了人审问,我想定不会冤枉了三湖帮。”沈通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陆义山忙伸手拦住了他,“你想怎样?”

沈通满脸笑意,挺直身子,“鲛人浑身是宝,我这是送贵帮一份厚礼。两个鲛人,你我两帮各得一个。”

“大湖帮不白拿。”沈通停了一下,报出天大的价钱,“五百两黄金买下一个鲛人。”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你三湖帮的,贵帮如何处置,我大湖帮管不着了。你要是找不到买家,我倒是愿意帮忙搭线。姑苏城里会解鲛人的我认识一个,皮市街老杜,他跟我相识。你这里有冰窖吧?鲛肉要冰起来,坏了就卖不上价了。”

“有冰窖。”陆义山低头看着地面,“只是他们救过我......”

"明白。再加两百两,七百两黄金。"沈通满面春光。

“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博物志》

7 暴起

“好!好!”焦大大声叫着。抓起一把牛肉,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梗着脖子咽下。“好得很!”

对面的副帮主作势正欲呵斥,却被陆义山伸手拦住。

“三湖帮的难处,还请焦兄弟体谅则个。”

焦大没有作声,抓住盘子里的松鼠桂鱼,揪下来一手焦脆的鱼肉,扔进嘴里。其他四桌都看过来,倒没人再吃菜了。

吃几口,好像卡住了。咳几下,啪唧一口,粘痰伴着嚼碎的食物,吐在桌上。

众人一片恶心的表情。

陆义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先杀我?”焦大拿起酒坛,却不倒酒,直接用嘴对着坛子,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

陆义山没有作声。

“你是看焦五身形健壮,先杀掉以免节外生枝吧。”焦大瞪着陆义山。

“哈哈哈。”见没人吭声,焦大大笑起来。抓起桌上的酒杯,把酒倒进嘴里,却不咽下。对着陆义山,并起牙齿,滋出一道酒柱,喷在陆义山脸上。

五个桌子上的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副帮主一拍桌子,“放肆!帮主好意给你送行,你这厮竟不知好......”他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焦大突然掀起桌子,八仙桌飞起一丈多高,撞在梁上,四分五裂。

食物和破碎的桌子木料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个字没有发出声音,他用手捂着脖子,因为无法呼吸了。焦大割开了他的脖子。

副帮主躺在地上,血沫从手指间一下一下涌出来,当黑暗覆盖他眼前的最后时刻,他看到有七八个人跟他一样躺倒在地,有一个定定地睁着眼,像死鱼一样望向他这边,看样子已经死了,比他还早一步。

还好,不是一个人上路。


众人愣了一下,哗然散开。有的从身上抽出刀剑,开始上前。有的身上没有武器,快速跑往挂着武器的墙边。也有几个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向着大门跑去。

焦大料理了副帮主,转身冲向大门。瞬息之间,便已到门口。这几步,一个心跳的时间,他杀了三个人。

有一个家伙已经一只脚跨出大门,眼看着就要跑出去了。却觉得很是轻快,自己最后那一步怎么跨出了几丈远,低头一看,下身没了。

老杜半个身子飞出大堂,落在三湖帮的前院里,滚了半米远。眼前红红的一片,在红色盖满眼睛之前,他看到大堂的门关上了。


焦大关上大门,把门栓也拴起来。拴门的时候,有两个人向他出刀,他抬起左腿,甩了两下。右边的人前胸出现一道血印,左边的就倒霉一些,正好划过脸颊,下巴掉了。

不过他也不用找下巴了,焦大拴好门转身时,左手顺势划过他的脖子,他倒下的时候,看到下巴就在他鼻子边。这下尸体能全乎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死而无憾了。


焦大右手向外一抡,对面年轻后生使了个挡招,剑断了,脖子上一道血光,溅起半尺远。他咽气之前甚至有些庆幸,因为焦大紧跟着的一招后扫腿,让跟他一起出手的另外两个人各断了一条小腿,有一只脚飞了起来,落在了他眼前,差点砸到他脸上。

左右长老一起攻过来,焦大没有躲闪,刀砍到左肩,剑刺在右腹。

衣服破了,但是并没有出血。

两位长老来不及惊愕,刀剑向前扫着,身子却向后跳开。却不料焦大迎着刀剑,长长的右手伸过来,轻轻一抖,左长老感到右手手腕一凉,刀脱手了。右长老跳离两步,看到焦大后背上有几个长长的刀口,衣服破了,里面黑黑的,隐隐泛着光,似乎像是鳞片。

“他有鳞,刀剑伤不了他。”右长老大声叫着。

左长老听到这个重要的情报,却已经来不及改变御敌策略了。焦大的左手刚刚伸向了他的腹部,他本来都准备好了承受痛击,但是那手却一下子探进了他的肚子。在剧痛来临前的一霎那,他看到焦大手臂上一道长长的鳍,鳍刃似刀,一直延伸到肘部。

“他前臂有鳍刀......”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

等众人意识到眼前的杀神刀枪不入,力大无穷,速度惊人,四肢还有削铁如泥的鳍刀时,还能站着的人,除了焦大,只有四个了。

焦大缓缓地走向右长老,右长老吓得连连后退,却几步就到了墙边,无法再退了。

“陆义山。你还不出手吗?”焦大对着右长老大喊。右长老吓得一抖。

在抖的时候,右长老眨了下眼,眨之前他还好好的,眨完后,他发现自己正在掉落,一阵眩晕后,他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上,躺在一只熟悉的脚边,那是他的脚。他的头掉了。


张贵和李定一直呆呆站在靠墙的桌子边,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焦大慢慢走到二人面前,隔着桌子抬手一扫,张贵脖子一凉,缓缓渗出血来。

李定浑身抖着,眼睛睁得溜圆,像是随时都会掉出眼眶。

“陆义山。你还等什么?”焦大对着李定大喊。

双手一挥,李定一声哀号,两只手臂掉落到地上,断臂伤口喷出血来。

“你真好命,比他们挨刀都晚。”焦大淡淡地道,对着李定。


焦大拿过两只酒坛,放到桌边,面朝陆义山,慢慢坐下。

陆义山坐在地上,靠着墙。两只手垂在身侧,滴着血。他手筋断了。

两只脚下也淌着血,脚筋断了。

四周躺满了尸体,大都残缺不全。平日空旷的大堂,现在显得有些拥挤,因为尸体之间,摆满了断臂残腿,破桌烂椅,横七竖八。

四处呻吟之声不断。

焦大给两个杯子倒满酒,端起一个,碰一下另一个杯子,“陆帮主,感谢三湖帮这几年来对我兄弟的照应,焦五能有钱讨媳妇,得多亏你。”说着一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放下杯子,拿起另一个杯子,手一扬,泼在了陆义山脸上。

陆义山苦笑了下,"你到底是谁?"

“你知道黑鳞鲛人吗?”焦大把左手的血抹在脚边的尸体衣服上。“每一千个男鲛人会有一个黑鳞鲛人,鳞甲比寻常鲛人更坚硬,四肢天生鳍刀,勇力无比。就算对付鲛人,都能以一当十。”

“我失算了,我只道焦五武功高强,从没见你动过手,还以为你们二人只是靠焦五保护周全。先收拾他,留着你的命一是不能让你死了血肉败坏,也是为了讲讲话,让我良心些微过得去。”陆义山慢慢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焦五原是我下面的军官,我曾是百夫长。"


四周呻吟声小了些,只是偶尔有一两声。

焦大给两个杯子倒满酒,端起一个,碰一下另一个杯子,“陆帮主,谢谢你没先杀了我,跟我说这许多话。就算是我,也需要这几天才能恢复手脚的伤。”说着一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放下杯子,拿起另一个杯子,手一扬,泼在了陆义山脸上。

“多喝几杯,不然一会下刀,焦某不仅不会愧疚,还于心欢喜呢。”焦大冷笑,“焦五呢?在冰窖吗?”

“昨晚被大湖帮运走了。”

“他救过我。”焦大重重地道。

“他也救过我。”陆义山苦笑着说。


四周没有了呻吟的声音。

焦大给两个杯子倒满酒,端起一个,碰一下另一个杯子,“陆义山,你真是有情有义,义重如山。”说着一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放下杯子,拿起另一个杯子,手一扬,泼在了陆义山脸上。


两个酒坛空了。

焦大站起身,蹲在陆义山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我暂且不去西北了。”

说完,双手飞舞,陆义山的衣服碎片随着他快不可见的手影,四处翻飞。

大概十个心跳之后,焦大停了下来。盯着陆义山看了一会,站起身,一身衣服像是在血里泡过。

转身的时候,听到了陆义山微弱的声音:“后堂柜子......黄金......”

焦大走向后堂,陆义山身前缓缓流出一滩血,很快就和手腕与脚腕下的血汇合。

他前胸腹部洞开,能从前面看到背靠的墙壁,白墙红透了。

腿上,是零碎的肉和内脏,混着没消化的食物,以及消化了的食物。

“人鱼似人形,长尺余。不堪食。皮利于鲛鱼,锯材木入。项上有小穿,气从中出。秦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鱼也。出东海中,今台州有之。”  ——《异物志》

8 不速

二更时分,钱勇跨进院门,把马缰塞到开门的门房手里,径直走到堂上,早有小厮端上银耳羹。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凡有应酬酒局,回来定要喝两碗银耳羹。

他拿起调羹,抿了一口,回想起晚上在松鹤楼的宴席。


“沈帮主仁义,我定海堂日后一定对大湖帮唯命是从。”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站起身,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孙某有眼不识泰山,自罚三碗。”说着,又再满满斟了一碗,洒出来不少。抬手,一饮而尽。如是又喝了一碗。

沈通冷冷地看着,直到老者连喝三碗,他才露出笑意。“孙堂主客气了,你我不打不相识,以后就都是自家兄弟,过去的事不需再提。”他摆摆手,示意孙堂主坐下。

定海堂做的是海鱼生意,原先在姑苏水道都是靠大湖帮将货物运往湖州,再转去徽州庐州。近年来渐渐地他们自己也做起水运,造了几艘大船,雇了些船工伙计,不再仰仗大湖帮。更有甚者,因为用船排期有盈余,竟然还替一些商会运送货物,原来在太湖的那些商会,开始抱怨大湖帮的船费太贵,行船太慢。

大湖帮终于忍无可忍,钱勇在八月份乘沈通出门去三湖帮谈生意,私自领了十几个人,将定海堂一艘正在卸货的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从此两方你来我往,械斗了半月有余。

几天前,定海堂突然派人捎话,表示愿意和大湖帮冰释前嫌,这才有了这次会面。

“定海堂的船,以后就由大湖帮调配,船工也并入大湖帮。所赚船费,每月由大湖帮结算,付给定海堂。定海堂的货,优先转运,如果是用定海堂的船,则不收取船费,工费由定海堂出。你看可好?”孙堂主询问着沈通的意思。

“甚好。这些日子定海堂的一应损失,大湖帮赔了。”沈通大度地说着,提起杯子。向孙堂主虚空一碰,然后一口喝掉。

“沈帮主豪气。孙某自愧不如。”

“孙堂主肯屈身示好,这种气度,我沈某佩服得紧。”

“沈帮主说笑了。”孙堂主连忙接住话,“孙某多谢沈帮主高抬贵手,不计前嫌。三湖帮的下场,孙某心中自有分寸。”

沈通一怔,钱勇也明白过来。原来定海堂以为是大湖帮将三湖帮灭了门。


钱勇放下碗,将发髻打开,一头白发披散下来。

自己比沈通还年长四岁,当初他做水师什长时,沈通还是他下面的兵,不料这家伙一路平步青云,做到了水师统领,连带着自己这个老上司,也跟着做了副统领,一路做了他多年副手。

后来做了江湖帮派生意,自己还是他的副帮主。

只是沈通越来越对自己不客气,钱勇懊恼地想着晚上的事情。


定海堂的人走了,沈通让钱勇留下来。

对着满桌没有动过几下筷子的珍馐,沈通开了口:“钱兄,你挑起的这事端,也亏得定海堂误会了,不然不晓得要怎样收场。”

“这不是他们定海堂服软了嘛,也算是了了咱们一桩心腹大患。”钱勇还不服气。

“这是侥幸。”沈通怒色道,“你这样做事不计后果,迟早坏了大事。本次咱们被烧了一艘大船,不说修整费用,耽误这几月,损失就不知多少。船上的帮众弟兄不吃饭?他们家里的老婆孩子拿什么开锅?”

钱勇答不上来,心里仍是不服。

“帮里的损失,用帮库里的钱。定海堂那边的损失,从你的月俸中赔吧。先由帮库垫付。”

“这得赔到什么时候?”钱勇不满地道。

“最好是赔到你我百年,让你下半辈子都长个记性。”


钱勇恨恨地进到卧房,房中的灯光皎白,不像是蜡烛的光。

他关上门,转过身。

却愣住了。

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瘦长的汉子,光头长着薄薄一层发茬,两侧脸颊隐隐有疤,面色凶狠,似乎在哪里见过。

“别叫,我找你问些话。不想伤你。”那人冷冷地道,“不过你若想逞强,我也不在乎杀个把人。”

不知怎的,钱勇非常地相信这人说的话。于是他没有开口,但是目光还是不经意地向墙上挂着的剑看去。

那人顺着钱勇的目光看了一眼剑,嘴角勾出一丝冷笑。走过去,把剑从墙上取下,一扬手,扔给钱勇。

“你拔出剑,就死。”那人顿了顿,“或者,回答我的问话,这个给你。”那人在桌上放下一根指头粗细的东西,金灿灿的,是黄金。

钱勇走过去,把剑轻轻放到桌上,跟金条放在一起。

“那还是选金子吧。”他坐到椅子上,然后一抬手,示意那人坐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

“这是大湖帮的金条,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勇瞥了眼金条,看到了上面的印记,“三湖帮是你......”他想起来帮主半月前跟三湖帮做了一场大生意,用许多黄金换了一车鲛肉。鲛人怎值得这老些钱?他当时还纳闷。只是那时忙着与定海堂来来往往地热闹,他也没与帮主仔细分辨。

那人点点头。

“我想起来了,五年前,你和另一人一起,救过陆义山。”钱勇一下子想起来那天下午,想起那个凶狠异常的壮汉,还有记忆中模模糊糊的一个瘦长的人,那人四肢跟眼前这人一样长。

“还是我来问吧,毕竟是我给你黄金。”那人没有表情,看着蜡烛,“这是鲛烛,哪里来的?”

“哦,这个。我原先和沈帮主都是东海水师统领,八年前平定东海鲛部,做了些鲛烛进贡给宫里,自己留了一些。”想起过去,他突然话多了起来,“这鲛烛耐燃,一根能用半年。我那里还有许多,可以送你两根。”

“那还真要多谢你了。”那人咧嘴笑了,“你们为何不做朝廷官员,搞起江湖生意来?”


“沈统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打了这么大胜仗,给皇上进贡这么多宝贝,怎么却要被革职了?”钱勇站在沈通面前,急急地道,后面几个军官纷纷点头。

“你还好意思问。”沈通嗤笑着,“鲛部滋扰渔船,本就是我们惹起来的。你以为皇上不知道?我们这点小手段,早已被监军上报朝廷。朝廷里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纵容我们,不过是想趁机让鲛人惹起事端,好有借口平定他们,让东海安定。”

钱勇等人半张着嘴,一时无话。

“现在东海平定,鲛人远遁,兔死狗烹。我们这些人在朝廷眼里就是骄纵,就是军纪败坏。若不是今上仁慈,你我岂是革职这般便宜!”

鲛人女子极有姿色,可与男人交合。军中的一些上层军官,就私下与鲛部族长商量着用军粮武械换十来个女鲛人。这些武人从开始就存了无赖的心,留下女鲛人之后,却没有给早前答应的军粮和武器,还剃光了鲛使的头发,抠下其腰部一圈鳞片,然后撵了回去。鲛人族长大怒,却不能奈水师何,咽不下这口大亏,便拿过往渔船撒气。

终于,在沉了十多艘大小渔船,死伤四十多渔民之后,紫禁城里的人,决定降下天威。


“你们还真是无耻。”那人大笑着说,不知是冷笑,还是真的觉得有趣。

“我们爬了那么久,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钱勇叹口气,“沈通倒是封了伯,真是同人不同命。”

“你为何不住在帮中?却独自住在城里。”焦大停了下,接着道,“我原想找你们沈帮主问话,但院墙实在太高,得有七丈吧,只好先来拜访你。”

“七丈四。”钱勇语气带着骄傲,“我不愿与帮主住得太近,一个人住在外面清净。”钱勇说着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通常就在帮中处理事务,极少出来。”钱勇突然心下一动,“不过他常去翠红居,每月总要去找几次那里的花魁,桃花姑娘。”

焦大突然愣了。

钱勇猛然想起什么,“你不会是在找那一车鲛肉吧?”

他抬起头,却发现那人不见了,窗扇轻摆,不知是不是他带起的风。

好像一场梦,钱勇心道。只是金条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映着鲛烛的白光,黄澄澄的,提醒他那人真的来过。


9 摧花

江南的九月,夜里的风带点凉。

姑苏城西北,山塘街上的翠红居三楼,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桌边,搂着一个身穿纱裙的女子,女子坐在他的大腿上。

“沈二公子的病可好了些?”女子剥开一个橘子,取了一瓣,放进男人的嘴里。

“好多了,已经不咳了。大夫说再吃一旬药,就可算痊愈了。”男人用嘴接过那瓣橘子,顺势吮了下女人的手指。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纳我过门?”女子停下剥橘子的手,问道。

“你真要给我做妾?这有什么好?我家大娘脾气泼辣,二房又刻薄,我怕委屈了姑娘你。”男人拿过女人手里的橘子,放到桌子上。然后拿起女人的芊芊玉手,一手托着,一手轻轻抚。

“沈伯爷的府上,做个三房,我桃花怎能不乐得高攀?”女人抽回手,从男人腿上下来,“你说等治好二公子的肺病,就纳我过门。我为了你,还假意迎合那粗人,忍了多少委屈。沈爷难道要食言?”

“好好好,既然姑娘愿意委身,这是我沈某的福分,只是不知姑苏城多少男人要伤心,不晓得有没人会投河。”

女人闻言大喜,探头在男人脸颊吻了一下。

“下个月过门。我出门时跟妈妈说下,回去再定个吉日。”沈通笑着说,把桃花拉过来,又放到大腿上。


丫鬟小跑进屋子,开心地对着桃花叫着,“恭喜姑娘。伯爷适才跟妈妈讲了,要给姑娘赎身。”

桃红递给丫鬟一个橘子,笑道:“终于寻着托身的人了。眼看着恩客打赏一年不似一年,新来的萼蕊又极会歌舞,我这花魁的名号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明年。这下找到沈伯爷,我的心也踏实了。”

“沈伯爷有爵位,还是大湖帮帮主,生意通天。姑娘真是好福气。”

“小红,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桃花拍着丫鬟的肩膀,两个人笑靥如花。


三更过后,笑闹声逐渐没有了。桃花感到有些凉,就从床上起来,到窗前,准备关上窗户。

突然,房檐下探出一个头,头发极短。桃花还没来得及惊叫,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手臂极长,擒住她的左肩,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拉到了房顶。

月光如水,光亮似银。桃花认出了对面的男人,却不敢相认。

“焦大哥,你怎么......”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怎么还活着?”焦大不像之前认识的样子,虽然她只见过焦大一面,却记得他老实本分,像个普通贩夫,全然不似现在这样冷峻,杀气腾腾。

“不是,你跟焦五......”第二句话还是没说清楚。

“焦五死了。你别装作不知道。”焦大冷冷地看着她,“你是如何知道我们是鲛人的?”

“我不知道。”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桃花觉得自己没那么害怕了,“是沈老爷。”

“说吧,慢慢说,想清楚,有一句谎话,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翠红居有三层,高三丈二。


沈通扣着内衣扣子,眼睛一瞥,看到桌子上有个木盘,里面有几颗珠子。

有些眼熟,他赶紧走近些。捏起一颗,看了看。又凑到灯前,看了又看,转了又转。

“这是哪里来的?"他把珠子举到桃花跟前。桃花躺在床上,半扶起身子,看了眼珠子,又躺下。”一个贩珍珠的送的。“

”他什么样?“

“很高很大,比常人壮很多......”桃花回忆着。

“头发呢?脸呢?”沈通迫不及待地打断她。

“头发长长的,黑中带蓝。脸上两边有胎记,像被刀划过的疤。”

沈通站起身,两眼放光,在地板上跺着步。“太好了,太好了。”他来回跺了四圈,又凑到床前,“还能找到他吗?”

“能......吧......”桃花不甚肯定。

“找到他,我给你赏钱。”

“赏钱?"桃花眼珠一转,“找到他了,伯爷能不能纳我做妾?”


“这跟他儿子的病有什么相干?”焦大皱起眉头。

“沈爷说是鲛人血肉能治二公子的肺病。”桃花小心地说,“纳我过门需要大娘点头,现在大娘一心扑在二公子身上,决计不会答应沈爷纳妾。所以要治好二公子的病,才能......”

“那我兄弟算什么?他救过你。”

看到焦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桃花心惊了,“五......五哥我也喜欢的......”越说却越没了声音,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法让人相信。

“他送你的鲛珠是他的眼泪。我从未见他哭过,头皮被划开,双腿被截断,他也没有流过泪。”焦大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既然你喜欢他,那就下去陪他吧。”

两只长长的手臂伸过来,钳住桃花的双肩。焦大一扭腰,桃花曼妙的身子划过皎洁的月亮,远远地落进山塘河,像一只鹤。

一声惊叫,伴随着一下落水声,惊起一片鸟,呱呱呱呱地飞起来。是乌鸦。

“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  ——《太平御览》

10 沉船

十月,蟹肥膏黄。

太湖上的一艘画舫的舱里,摆了一桌菜,面对面坐了两个男人,正吃着太湖蟹。下人们都在舱外侍候。

“铁捕头,三湖帮的案子如何了?”说话的是沈通。

对面的男人,一脸白净,没有胡须,细皮嫩肉。若不是一对粗重的眉毛,简直要比一般女子还要娇美。但他却是六扇门平江府总捕头,江南武功第四的强手——铁无情。

“沈伯爷把铁某请来,是想打听这个事情呀?”

“铁捕头是爽快人,沈某就不绕弯子了。三湖帮被灭门前,与我刚做了一笔生意。”

“伯爷是怕我怀疑?”铁捕头看着沈通笑了,“放心吧,不是你干的。”

“怎么说?”

“杀手是个绝顶高手,现场三十六具尸体,除了两个屠夫,其余都是三湖帮众。这些人的武器上,竟然没有伤到对方的痕迹,个别刀剑刃上有劈砍硬物后的卷缺,却没有血。”

铁无情看了看沈通,停了一下。

“也就是说,这人要么武功高强,身法极好,要么穿了刀枪不入的甲。”

“为什么不能是一群人干的?”沈通仔细听完,问道。

“脚印。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铁无情盯着沈通,两人对视一阵,都没有出声。

沈通觉得太震惊了,说不出话来。

铁无情就又开了口,“三湖帮与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铁无情推说公务繁重,坐了小舟离开了。

沈通一个人坐在桌旁,恍惚着。

突然,他似乎听到咚咚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战鼓,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胸口。


这船底不厚。焦大心想,只凿了三寸,就凿透了。


“船漏水了!!!”

画舫上的人们一阵慌乱,船工使劲划着船,下人们寻了盆桶等物开始舀水。可是眼看着水越来越深,人们纷纷扔下手里的水具和桨篙,找了些大盆木板等浮物,跳进水里去。


焦大上到画舫的时候,上面只有沈通一人。

看到焦大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沈通露出笑容。

“我早就该猜到你没死。”他笑着说,“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你一个人干掉了三湖帮。桃花也是你杀的。”

焦大还是没有说话。

沈通从腰上解下一块腰牌,扔给焦大。“这是大湖帮主令牌,你把他交给钱勇。”

焦大把令牌前后翻着看了看。

“那个鲛人的血肉还剩一大半,在大湖帮冰窖里。你把令牌给钱勇,跟他要鲛肉,他会给你的。”停了一下,他继续说,“别再杀人了,旁人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那八年前呢?”焦大终于开了口。

沈通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沈通看着自己只剩下骨头的右小腿,脸色惨白,想要摆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地上的水渐渐多起来,血被水一冲,淡了。

焦大站了起来,他不想再削沈通左腿了,流血太多,人就死得太快了。

“我得谢谢你。”沈通缓缓地说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你救了我儿子。”

“什么?”

“阊门,四月,桥塌了。你救了一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

“我夫人,她说......你手脚很长,脸上有疤......”

焦大愣住了,他突然想起那个号哭的女人。

“我儿子,肺里进了水,泥沙,不住咳,我知道鲛肉能......”

沈通费力说着,肚子上下起伏,但是气息越来越短。

“后来看到鲛珠......我猜......城里有鲛......”

“其实鲛珠功效更好,只需几粒磨成粉服下,即可使内脏焕然如新。”焦大看着沈通,一脸的痛惜。

沈通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聪明反被......”话没说完,头一歪,不再说话了。


11 远行

六扇门平江府衙门。

铁无情放下笔,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比起这些案牍公务,他更喜欢刀枪拼杀。

八月中,定海堂与大湖帮纷争火并不止。十九日,大湖帮重金请得三湖帮襄助。翌日,定海堂乘三湖帮众酒宴之际,将之尽数戮灭。席间两位屠夫,系三湖帮客人,连累身死。

铁无情并不满意纸上的这些话,但是知府要他赶快了结这个案子,并暗示了整个过程。大湖帮新任钱帮主,看来不是个吝啬的主,该是送了知府不少银子吧。

沈通意外溺水前跟他讲过有两个鲛人。铁无情心里总觉得有些蹊跷,三湖帮里的那个鲛人呢?

算了,他摇摇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有些凉了。


翠红居。

一个俊俏的姑娘推开房门,用手帕在鼻子前挥了挥。“这灰得赶紧打扫一下。”

“是。”跟在她后面的丫鬟赶紧应道。

“桃花姐不愧是花魁,住的地方比我大了一倍不止。本来我还怕晦气,不想住。现在倒有些焦急住进来呢。”那姑娘四处看着,“这些字画,都取下来,交给妈妈处理。换上我房里的绢纱。”

“是,萼蕊姑娘。”

“你说她那么要强作什么,沈伯爷家三房,我做梦都不敢想呢。”姑娘四处翻看着房里的摆设物件,“我们这出身,还非要做正妻不成?”

她拿起案上的一本书,翻了翻,又扔下。“投河......难道她之前落过水,早就存了这想法?”

丫鬟没有答话。

“听说沈伯爷跟船一起沉了太湖,会不会是她......”她看到桌子上有个木盘,走过去。

“咦。这里还有一盘珍珠。”她伸头瞅了一眼,转身对着丫鬟说,“别跟妈妈讲,你拿去吧。”

“谢谢姑娘。我不敢。”

“小红,你放心,我会带着你的。”萼蕊拍着丫鬟的肩膀,两个人笑靥如花。


玉门关外,沙丘层层叠叠,像皱起的绸缎,又像海上的波涛。

大漠中有个客栈,这天来了一个长手长脚的大汉,他短发盖住双耳,脸颊两边各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疤。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上面系着手指大小的一根骨头。

大汉要了两坛酒和五两牛肉,吃完付账的时候,从胸前带出来一张金票,小二瞥到了上面的数字,但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出门的时候,大汉看着外面的沙海,摸摸挂在脖子上的那根骨头,说,“小五,你我是这片大地上走得最远的鲛人了吧。”

沙走风箫然,大漠落日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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