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七 蜀道迢
山南西道,蜀道迢迢。
狭窄的山道上,一队人逶迤西行,中央簇拥着一辆四轮马车,车轮倾轧在颠簸不平的碎石路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嘎”之声,令人心生烦躁。
田令孜纵马上前,揭开窗帘,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前面过了昭心谷,便是一马平川,若臣所料不差,日落之前,我们应该可以抵达兴元。”
这时只听队伍尾梢有人小声抱怨道:“阿父,我的脚好痛,实在走不动了,请给我一匹马儿吧!”
田令孜却丝毫也不理会,以手中马鞭遥指前方,颐指气使地喝叱道:“寿王殿下,我们走时匆忙,马匹不够,过了昭心谷,兴元很快就到了,你且再忍一忍罢,难不成让你乘圣上的龙辇么?昔日青帝曹操征张绣之时,尚且要望梅止渴,如今殿下更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尽速跟上大队,若是掉在后头,兵荒马乱之中,可真真没人管你的死活了!”
那寿王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乃是当朝水帝唐僖宗一母所生的兄弟,“体貌明粹,有英气”,其实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平日里喜好文学,最爱填词对句,水族覆舟心法根本尚未入门,连“习坎”的门径都未曾窥破。他见田令孜措辞如此不客气,不由暗悔当初没有认真修习本族覆舟心法,如今只能任人宰割,别无选择,不得已叹了口气,“顾而不言”,“心衔之”,脚下却无可奈何,默默地继续朝前挪步。
忽的前方山谷内冲出一窝蜂的草寇,呐喊着“此山是我开”云云冲向水帝唐僖宗所在的四轮马车,这一帮贼寇数量惊人,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地蜂拥而来,田令孜登时大惊失色,大声道:“王建何在?快保护水帝!”
“是,阿父!”王建毕恭毕敬地答道。原来他做了神策军都头之后,为了进一步赢取田令孜信任,已经认了田令孜做义父。为了这事,他老婆拓跋思雨不知道跟他闹了多少回别扭,嚷嚷着要回党项娘家,不跟着他丢这个人。王建却自我解嘲地说淮阴侯韩信当年尚且曾遭胯下之辱,自己认当朝“阿父”田令孜为义父,其实是与当今水帝同辈,有何不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在他儿子王衍的多次旁敲侧击的灌输之下,王建终于理直气壮地喊出了这一句!
面对着一帮无政府主义的草寇,王建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地大声指挥道:“衍儿,你率领本都人马将圣上的马车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小珣,你负责保护圣上家眷、南牙田阿父、北司杨复恭大人等一众官员。顾都头、杨都头,随我冲上前去,将这帮草寇一举击溃!”他口中的顾都头是指顾彦朗,杨都头则是杨复恭的义子杨守亮。王建、王衍、李珣、顾彦朗、杨守亮五都人马,合称随驾五都,由王建领衔。
关键时刻,王建丝毫不敢怠慢,首次破天荒地掣出祖传金族三大圣器之一的定军神弓,展开金族虎兕心法,支支“伏兔”之箭呼啸而出,直取领头的贼首。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顷刻间射杀了多名贼首。那帮草寇本乃乌合之众,一见贼首伏诛,很快便一哄而散。田令孜看在眼里,频频点头赞许。
这时山谷之中又有一麾军从背后掩杀而至,对着本已七零八落的贼寇一阵疯狂捡漏,杀得不亦乐乎,为首一人大声喝道:“你们这帮狗日的草寇,居然敢在山南西道上撒野偷袭水帝,老子鹿晏弘忍你们很久了!”
王建远远地望了一眼他们东倒西歪的旌旗,上书“水族山南西道节度留后鹿”,不禁莞尔一笑,高声喊道:“是鹿晏弘义兄么?”
话音未落,身后山道之上马蹄声疾如骤雨,不予他丝毫喘息之机。当先一人狂声喝道:“田令孜休走,交出水帝和禹王玺,今日便饶你一条老命!”赤裸裸,直勾勾,正是在当今水族十大高手之中位列三甲的邠宁节度使朱玫。邠宁与山南西道本相距不远,他闻听田令孜欲劫持水帝唐僖宗逃往兴元,便迫不及待地点齐了本镇三万兵马,倾巢而出,半道拦截,期冀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当此际,王建当机立断,斩钉截铁道:“鹿兄,你在前面领路,速带皇上和田阿父避往兴元!衍儿、小珣,你二人各带本都人马,随行护驾,顾、杨二位都头,随我在此断后,守住谷口!”
言谈之间,重新掣出定军神弓,金族虎兕心法摹的增至“问猴”之境,拉满弓弦,瞄准朱玫胸前,全力以赴地射出一箭。这定军神弓乃金族三大圣器之一,传承自三国时蜀国金族五虎上将之一的黄忠,其中封印有失传数百年的金族三大圣器之首的诸葛孔明“八阵图”的灵力,端的是举世无双。
王建的这一只白虎雕翎厚积薄发,志在必得,朱玫猝不及防,侧身闪避不及,当即被一箭贯穿右肩,跌落马背。他身旁的王行瑜见状,连忙一个“猴子捞月”,将朱玫拉上“岸”,口中惊呼连连:“节度使受伤了!豹骑旅的弟兄们,快随我撤!”
王建不由哈哈大笑,电光石火间又是一箭射出,正中王行瑜头盔,王行瑜吓得魂飞魄散,更加不遗余力、歇斯底里地狂喊道:“风紧扯呼!弟兄们快撤!快撤!”
山南西道之上,三万邠宁军,就此一触即溃,兵败山倒。
兴元府,鹿彦弘官邸,简陋无比。
水帝唐僖宗高高在上,眉头紧锁,叹了一声道:“鹿爱卿,多亏了你及时前来护驾,今日朕要重重赏你!只不过你这节度留后的官邸,也实在太寒碜了点罢!”
鹿晏弘十分委屈地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一伙大巴山草寇啸聚山林,三天两头便来兴元府骚扰偷袭一次,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鸡犬不留。臣在兴元,坚守得好辛苦呀!”言语间一声呜咽,回想起无数桩辛酸往事,竟然不可遏止地号啕大哭起来。
王建闻言,连忙安慰道:“义兄,你也不必如此伤感!如今圣上亲临兴元,有随驾五都在此,那帮草寇定然不敢再来撒野肆虐了!”
言罢向水帝唐僖宗启奏道:“陛下,微臣入新神策五十四都之前,曾在此处短暂逗留,那伙草寇的确如同蚁聚,猖獗无比,不过微臣今日已经射杀了领头的数名贼首,相信这帮贼寇群鼠无首之下,必然一哄而散,不复再聚。如若他们敢再来骚扰兴元,微臣定当亲率随驾五都,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这时另一都头杨守亮亦奏道:“陛下,今日昭心谷一役,多亏王都头在阵前一箭射伤朱玫,我军方才能趁势掩杀,一举击溃邠宁军。”
水帝尚未表态,杨守亮的义父枢密使兼左神策中尉、观军容使杨复恭干咳了一声,奏道:“陛下,王都头素来骁勇无比,今日立此大功,理应擢升,不如就任命他为利州刺史,在广元重新招兵买马,再训练出一支可与‘随驾五都’相媲美的无敌劲旅,拱卫兴元吧!”言下之意,明升暗抑,不啻于剥夺了王建的禁军指挥权,显然是对田阿父帐下的这名养子已颇为忌惮。
水帝有些犹豫不决,问询田令孜道:“阿父,不知你意下如何?”
田令孜却自浑浑噩噩、心灰意冷地道:“陛下,就依杨枢密使之见罢!这几日颠沛流离,想必是舟车劳顿之故,致使老臣旧恙复发,头脑昏沉,不能理事,请求陛下赏臣个西川监军使,准臣赴益州求医养病,颐养天年吧!”
这时一名小宦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杨复恭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杨复恭面色大变,上前启奏道:“陛下,微臣刚刚得到消息,秦宗权昨日已在蔡州称帝,署制百官,公然背弃水族!”
当此际,水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好一个朝三暮四、大逆不道的禽兽,当年朕为灭黄巢,听从忠武监军杨复光的建议,封赏他为蔡州节度使,谁想他朝秦暮楚,中和三年见风使舵地降了黄巢,如今黄巢败亡不足一年,他竟然又恬不知耻地自立门户,第一个明目张胆地背叛水族!列位爱卿,谁能为朕分忧,率劲旅剿灭此乱臣贼子?”
王建考虑再三,欲言又止,他如今被杨复恭外放为利州刺史,已然是手无一兵一卒的光杆司令,如何敢贸然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何况那秦宗权割据蔡州,手握十万劲卒,羽翼早丰!
这时老奸巨猾的杨复恭语重心长地启奏道:“陛下,不如下旨令宣武节度使朱温出兵,征讨逆贼秦宗权。同时恩旨汴州上源驿事件,概往不咎!”
水帝唐僖宗呆立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跌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龙椅”之上,心力交瘁地道:“准奏!就依杨爱卿所言罢!”
嘉陵江畔,一叶扁舟。
田令孜望江兴叹,良久无语。
忽道:“杨复恭,你出来罢!”
江畔巨岩后转出一人,笑眯眯道:“如今藩镇割据,时局动荡,圣上身边正需有人分忧解难,田阿父为何却不辞而别?”
田令孜道:“我今早不是已经禀明圣上了么?令孜老了,病势沉重,不能理事,如今已是万念俱灰,只想入西川养病苟安,了此残生!”
“嘿嘿,万念俱灰,那却还携着禹王玺做甚么?莫非田阿父竟想抱着水族三大圣器之首的禹王玺入土么?”
田令孜见他如此撕破面皮,不留丝毫转圜余地,亦干脆挑明道:“杨枢密使若真有本事,便只管从令孜手上抢了去吧!”
杨复恭见田令孜不肯乖乖就范,大喝一声道:“守亮何在?”
这时离江畔不远处的密林中涌出一都人马,当先一人,正是杨复恭的义子杨守亮。
一时间,剑拔弩张,将田令孜团团围住。
田令孜却自叹道:“复恭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乎?”
他话音未落,一只白虎雕翎呼啸而至,箭身直没入杨复恭身后巨岩之中,从密林之中又鱼贯冲出三都人马,反而将杨守亮的一千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手持金族三大圣器之一的定军神弓,正是王建。只听他远远喝道:“谁敢阻挠田阿父入川,我王建第一个不放过他!”
杨复恭大惊失色,慌忙问询杨守亮道:“今日不是已经剥了他的神策军兵权了么?”
杨守亮惶恐地道:“不过要等到明日一早才正式交接随驾五都印绶!”
当此际,田令孜径上扁舟,仰天长笑道:“杨复恭,你不是想要禹王玺么?今日就且让你见识见识!”言谈间探囊取物,遥空掷出一方通体透明的蓝田紫玉,罩在扁舟以上。田令孜的覆舟心法虽只有“小得”之境,但在水族三大圣器之首的“禹王玺”灵力笼罩之下,覆舟心法瞬间冲破“来坎”之瓶颈,晋入“用缶”之境。
一时间,嘉陵江上,巨浪滔天。寒冰破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田令孜乘帆远去,声音隐隐传来,“杨复恭,有种便杀到西川来取禹王玺吧!”
当是时,王建亦远远地喊了一句,“阿父保重,恕孩儿不远送了!孩儿在利州,自会厉兵秣马,翌日只待阿父在蜀中一声令下,定当一效犬马!”
一声迢杳,飘荡江渚之上,也不知道,那位田阿父听没听到……
春去,夏惘,秋尽,冬殇。
光启二年四月,劫掠唐僖宗及禹王玺不成的朱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干脆明目张胆地在凤翔召集文武百官,拥立襄王李煴,自监军国之事。
十月,襄王煴在长安“登基”,即皇帝位,改元“建贞”。
朱玫大权独揽,官居侍中,同时兼任左右神策十军使及诸道盐铁转运使。
为取悦藩镇、拉拢人心,朱玫任命淮南节度使高骈为中书令,兼江淮盐铁转运使及诸道行营兵马都统,同时任命高骈最信任的方士淮南右都押牙、和州刺史吕用之为岭南东道节度使。
不过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却拒绝接受襄王煴加封他的官号,公开与独裁的“宰相”朱玫决裂。
此时偏安兴元的水帝唐僖宗在枢密使杨复恭授意之下,遣使笼络王重荣,同时下旨削夺田令孜官爵,流放端州。而事实上,田令孜早已经到达西川,托庇在其兄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的势力范围之内。
虽是一纸空文,但王重荣依然上表效忠水帝,并献绢十万匹,请讨朱玫,以赎此前擅自联合李克用声讨“阿父”田令孜的犯上之罪。
李克用亦是“同呼吸、共命运”,表示将率沙陀鸦儿军倾巢南下,与亲家翁共同声讨朱玫“谎称水帝晏驾,擅立襄王煴”的大逆不道之罪。
长安,冬至之日,含元殿上。
襄王煴鸠占鹊巢,如坐针毡。朱玫陪伺在旁,亦是手足无措。
王行瑜在庭下一五一十地禀报军情道:“启奏圣上,据最新线报,河东府李克用的鸦儿军已经自太原府南下,在河中府与王重荣会师,而僖宗的随驾五都则已同李昌符的凤翔大营会合,两路大军业已对西京形成夹攻之势。”
襄王煴一筹莫展地道:“敌势汹汹,这可怎生是好?朱爱卿,你有何良策退敌么?”
朱玫肩上的伤口尚自隐隐生疼,颇感绝望地叹道:“大势去矣!待臣再想想,是否该在最后时刻效那蜀后主刘禅,向王重荣负荆请罪……行瑜,我累了,送我回水帝行辕歇息罢……”
原来朱玫自封为宰相之后,便公然居住在水帝行辕之中,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满朝文武,人尽皆知,那襄王煴不过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罢了。
一炷香后,水帝行辕龙榻之上,朱玫懒懒地问道:“行瑜,今夜该轮到哪位爱妃来侍寝哩?”
一把冰冷无情的匕首笔直插入朱玫后背,水族寒冰真气透体而入,朱玫猝不及防,水族覆舟心法尚来不及生出任何反应,先前受王建白虎雕翎贯穿的肩伤又自金疮崩裂,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曾经位列水族十大高手前三甲的他闷哼一声,当场气绝,一代枭首,就此毙命。
他身后的王行瑜嘿嘿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除掉了你,邠宁节度使便是我囊中之物,日后在水帝面前,亦是大功一件。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我王行瑜又岂会错过?”
言语之间,王行瑜一刀割下朱玫首级,远远地扔到墙角边,随后飞起一脚将朱玫尸身踢落龙榻,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仰天睡倒,志得意满地道:“格老子忍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可以享受享受水帝级别的待遇了!”
这时辕门外有心腹宦官喧哗道:“不好啦,襄王煴星夜逃往河中啦!”
王行瑜闻言,吐了一口唾沫,幸灾乐祸道:“嘿嘿,逃往河中,那不是自投罗网地找死么?倒省得老子亲自动刀子!”
随即翻了个身,大声吩咐道:“来人啦,今夜叫醉花荫的那个娇滴滴的小杏红来侍寝!”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