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京的前一天,她在五点十六分的时候醒来。
柔和的初阳夹杂着星点的寒意透过半掩的窗缝吹过她蓬乱的发梢,昨夜的宿醉依然像锤子般敲打着她额头的神经,她坐在窗台前发愣,神情有些痛苦,我慢慢靠近她,冲她摇着尾巴。
她看见我,把我揽进她温柔的身体里,轻轻的抚摸我脑袋上的绒毛,那是我熟悉的味道,她朝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非常喜欢她低语时的声音,像记忆中模糊的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们抢奶时,母亲温柔的低吟。
我已经记不得太久之前的事了,四年前的夜晚,她在汹涌的人群里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就像现在一样,然后小小的我就被她捧在柔软的怀里,穿过拥挤的夜市,很多的人朝着我看,我很害怕,但她是个例外,她身上的气味虽然陌生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全,于是我紧紧蜷缩在她温暖的膀臂里,就这样被她带回了这里。
她摸着我的脑袋,摸了很久,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于是我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让她帮我揉揉肚子,她却把我轻轻放到地上,站起身来走进浴室。
我不满的冲她叫了两声,晃了几下尾巴,又用后脚挠了会脖子下面的痒毛——我的脖子下面有一圈很长的毛,总是很痒,让我忍不住想挠,我曾以为是因为毛太长的缘故,可偶尔和她散步时,遇到其他短毛的狗,他们的脖子下方只有很短的绒毛,看起来很干净,可他们却都说,和我一样也觉得脖子很痒。
挠完脖子,她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带着热水刚刚冲过的腾腾雾气,收拾的很干净,头发也清爽的绑好了,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我赶紧站起来黏着她的脚跟,冲她讨好的很用力地摇尾巴,我知道她要给我准备早餐了。
我有一只黄色的小盆,她总会均匀的把我爱吃的食物铺满在整个小盆里,大多时是很多棕褐色的小球,味道很好闻,有骨头的味道。我总会把小盆吃的干干净净,最后用舌头舔舐掉盆里的味道。
今天她却没有和我一起吃饭,也没有把小盆铺的很均匀。她急匆匆的递给我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并不介意,只是狼吞虎咽的吃着。
在我舔盘子的时候,我看见她把我的食物还有许多衣服胡乱的塞进一个大包里,那双味道很好闻的拖鞋也被她放了进去,包塞得很满,她很艰难的用力按着里面的东西,然后吃力的拉上大包的拉链。
我朝她走去,虽然大多时候无能为力,但我想要去帮她。她却一把抱起我,把我放进另一只小包里。我知道,她要带我出远门了。
我每天都会和她出门,但都是在附近的街道里散步,她也很少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总是任由我从这棵树跑向下一棵树,乐此不疲的在树下留下记号。偶尔她也会把我像今天这样塞进包里,这种时候我们通常都会去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的味道都很陌生,让我觉得非常危险,于是每次我都不停的朝她喊,想让她放我出来,可她却总是很生气,会打我的头,一点也不温柔的朝我嚷嚷,虽然听不懂,但我大概知道那种时候她很讨厌我的抱怨,在包里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动弹,只能透过一丝光线和不住的颠簸知道她还在我身边,每当那时我就非常害怕,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这只包。
我挣扎了很久,想逃离这只包,我比刚来的时候大了很多,这只包快容不下我了。我朝她大声的抗议,她依旧不理我,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定要把我塞进去。我很生气,有些想咬她,然而就在我冲她龇牙的时候,却突然看见她的眼睛,是那么憔悴,布满了暗色的丝线——有只老狗曾经告诉我,那些暗色叫做红色,在眼睛里的那些丝线,叫做血丝,是非常悲伤的颜色,可我依旧不知道什么是红色到底是什么颜色。但我有些为她难受,于是我妥协了,安安静静的蹲在那只讨厌的包里,看着她合上拉链,只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让我呼吸,然后提着我和那只大包出了门。
我在包里待了很久很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虽然我不知道一个世纪是什么意思。我感受到周围难闻的空气和许多人类混杂的气味,随着那只包不停的摇晃,这让我很想吐。我的脖子非常痒,但我没办法用后脚挠,难受的我只好在包里蹭来蹭去。
终于,夜晚的时候,她悄悄把我从包里拿出来,抱进怀里。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朝我轻轻的吹着气,我明白那意思,她不准我叫的时候,总会这样比划着朝我吹气。接着,她摸出一把黄褐色的骨头味食物,堆在手心里,递到我的嘴边,我有些赌气地吃着她手里的食物,牙齿故意触碰到她的手面,想让她觉察到我的不满,她却没有理会,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直在倒退,被淡黄的月光轻柔的覆盖着,伴随着四周此起彼伏的人类打鼾声音,我怀恋着没有被她带出来的那只黄色小盆。
我的脖子又痒了,用力的挠着,挠的很大声,这让我很舒服。她急忙把我抱进怀里,伸出温热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脖子,她摸得有些生硬,并没有我自己挠起来舒服,然而我却很开心,开心的很想叫出来,但终究我没有叫出声来,只是轻声了哼了几下。
因为我非常害怕她会因我而困扰。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她依旧在轻柔的替我挠着脖子,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也刚刚醒来,还是一夜没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不多时,周围的鼾声渐止,她又急忙喂了我满满一手心骨头香味的小球,让我喝了些水,重新把我放回包里。
这一次,我一点也没挣扎。
再次从包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把我放在地上,我使劲抖了抖身上被压趴的软毛,找了棵陌生的树根尿了泡长长的尿,然后她把绳子轻轻地套在我脖子上,牵着我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初春的季节,原本有些寒冷的空气在这里却变得闷热,我不得不伸出了舌头,哈出胃里湿热的空气,一步一步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和她穿梭在喧闹的巷弄里。
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到处都能闻到微醺的酒味,地面满是龟裂的石板,听不懂的歌声不断的传入我的耳朵,最后她牵着我在一间屋子前停留了很久,她就站在那里,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我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花,春风悄声吹拂着绿叶。看着枝头点点,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她就住在这间开着海棠花的屋子里。屋子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在院子中央,对着日落的方向,有一座秋千。她就每天坐在秋千上,送走太阳,迎来月光。我时而慵懒的趴在她温柔的腿上,时而趴在石板地上晒着太阳,偶尔门前穿过一只狗,我便跑去搭讪几句,听到她叫我的时候又急忙回去。
每天傍晚,她总会走到隔壁的小餐馆里,点一盘米粉,然后替我点一根骨头,那是她最爱的食物,不知道是否因为时间太过悠闲,她总是吃的很慢,几乎是一根一根的夹起,送到嘴边,然后轻轻地咀嚼,慢慢咽下,直至骨头已经被我嚼的毫无味道时,她才缓缓站起身,抱起我回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在月光下闻着清幽花香,日复一日。
这段日子里,她常常望着院子的大门出神,眯着眼眺望,似乎在等着谁,低头跟我低声细语时,眼睛也不住的望向远方,我依旧听不懂她说什么,可不知为何,我听着她嘴里飘来的话语,总会觉得像吃了虫子一样难受。
我也常常会想起楼下那只散发着迷人气息的白色博美,那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全身满是白雪一般的绒毛,在阳光下轻柔的飘动,可爱的舌头总是透过她那整齐的犬牙规律的晃动着。我很喜欢轻轻触碰她又黑又圆的鼻尖,仔细的闻她翘起的屁股间散发出的气味,甚至我把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也让给了她做标记。离开了这么多天,那只博美会不会已经忘记我的气味了。
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望着她依旧带着血丝的双眼,我想,她大概也和我一样在思念着谁。
在太阳第七次落山的时候,她从秋千上下来,我抖擞着绒毛,摇了摇尾巴,轻快的跑出院子,悠哉地跑向隔壁的小餐馆,就在我出门转弯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就站在院子的门口,凝视着院落。跟在我身后的她,突然间颤抖了一下,也停止了脚步。
这院落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每一个走到门前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静止不动。就连原本喧闹的远方传来一成不变的歌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安静的只剩夕阳在两人的对视下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就这样过了很久,天色终于黯淡下来,我肚子有些饿了,无聊的趴在门槛上挠着脖子,在门槛的两边,伫立着两个人影,不远不近。
她们一人一句的彼此说着话,我依旧无法听懂他们的语言,但我能听得出来,他们语速非常慢,慢到好像一句话要耗尽一生的时间。
在远处灯光完全亮起的时候,那个男人走了,迈着凋零枯萎的步伐,我闻到他身上有让人难受的味道。她没有看他,蹲下身抱起我,贴近她的胸膛,慢步走向隔壁的小餐馆,她走得很慢,但我听得见她心跳的声音,比平时都要快,比平时都要响。
她依旧给自己要了粉条,替我要了一根带着些许碎肉的骨头。我饿极了,几乎是撕咬着啃食起来。似乎受了我的影响,她一反往日的悠闲,大口大口得吞食着粉条,甚至几乎没有多咀嚼,用力而颤抖着吞咽进喉咙,我看见从她的眼睛里忽然冒出很多水珠,倾泻而下滑过脸庞,顺着喉管的起伏,滴落在粉条里,然而她却一点都没察觉,只是目视着面前的桌子,利索的又圈起好多粉条,连带着水珠大口的送进嘴巴里。
那水一定很难咽,我想。
因为我分明看见她每一次咀嚼都颤抖不已,像是将整个洒落的夜空都全部饮尽。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秋千上,紧紧地抱着我,水珠不断落下,溅落在我后背的绒毛上,以至于我每隔一会就抬头望向夜空的星辰,看看是不是下雨了。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这样悠闲的生活,我又被迫钻进那个令人讨厌的狗包里,感受着摇摇晃晃,不住地想吐。
回到南京的第二天早上,她在五点十六分的时候醒来。
我慢慢靠近她,冲她摇着尾巴。接着被她柔软的揽进怀里,轻轻的把我翻过身,微笑的抚摸着我的肚子。
贴近她的胸膛,我又听见她的心跳声,像窗外透过的阳光一样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