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凌晨四点多,老王终于安静地睡了。
他靠着床沿席地而坐,准备歇息片刻,嘴里叨叨的内容显示着他依然活在过去的岁月中。
他实在太困太累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总算睡着了!”王大妈欣慰地说,同时松了口气。
她想让他踏踏实实地上床睡个好觉,又担心好不容易睡着的他醒来后不肯再睡,犹豫再三,还是没忍心叫醒他,只起身拿了条毛毯盖在他身上。
此刻,望着他如熟睡孩童般恬静的脸庞,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如果没得老年痴呆该多好啊,每月拿着固定的退休金,不愁吃不愁穿的,闺女又争气,正是怡然享受老年生活的时候。可惜,老了老了,还得受这份折磨!
“天快亮了,我也得抓紧眯一觉,白天又少不了陪着他闹腾。”她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伸着懒腰回了隔壁卧房。
……
中午,闺女晓月打来了电话。
“妈,家里还好吧?爸这两天怎么样?”电话那头传来闺女亲切的问候之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大妈坚强的外表瞬间倒塌,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家里挺好,你别担心!”
细心的晓月听出了她声音中夹杂的一丝哽咽,着急地追问道:“妈,怎么了?是不是爸的病情恶化了?”
“没有,你安心在外面工作吧,家里的事有我呢!”她故作轻松地说。
“那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不对劲儿呢?真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呀?”晓月知道母亲向来不想让她担心家里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你爸不就一直是糊里糊涂的状态嘛,眼前的事记得的越来越少,只记得过去的事情了。”王大妈说得模棱两可。
晓月却从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父亲的病情肯定加重了,但她并不点破,只是说道:“这个周末我有时间,刚好可以回去看看你们。”她始终放心不下家里的两位老人。
两天后,晓月赶了晚班飞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月儿,你可回来了!”王大妈迎上前,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妈,你别哭呀,都想我想成这样了,还说不让我回来呢。”晓月故意打趣她,边说边给她擦着眼泪。
“爸在房里吧,我去看看他。” 安抚好母亲,晓悦朝里屋走去。
“赶这么远的路,怪累的,先歇歇再说吧!”王大妈怕闺女见到老王心里受不了。
“坐飞机有啥累的,又不用两条腿走路!”说话间,她已经进了老王的卧室。
原来干净整洁的卧室已经变了样儿,地上、床上像摆摊似的,放着衣物、鞋子、书包、笔记本、书籍……
老王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复地思索着,明天就要动身了,还需要给闺女准备什么东西呢?
“爸!”晓月轻声唤着。
老王愣了一下,以为出现了幻觉,略微迟疑之后,抬头看了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她,脸上尽显迷茫的神情。
“爸,我回来了!”见他没反应,晓月又叫了一遍。
这一次老王听得真真切切,却更加迷茫、疑惑了。眼前喊他爸爸的这位三四十岁的女性到底是谁呢,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端详着,大脑飞速地搜索记忆中的零散片断,但显然他的努力失败了。
许是她认错人了吧,想到这个理由,他礼貌而释然地打着招呼:“来啦!”然后冲着客厅喊道:“老婆子,家里来客人了,快过来招呼招呼!”
“客人”,听到这么见外的称呼,晓月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时隔仅仅半年,父亲居然已经不认识她了。
“爸,我是晓月啊,我回来了!”她哽咽着再次表明自己的身份,试图以此唤醒父亲的记忆。
“别哄我了,晓月是我闺女没错,可她今年只有十八岁,看你这年纪,早就是当妈的人了吧!”老王“狡黠”地分析着。
晓悦月不再争辩什么,父亲从来都是心思缜密、独具慧眼之人,小时候曾经耍的那些小伎俩一眼就能被他看穿。时过境迁,如今却连识别亲人简单行为都做不到了。
两年前,父亲被确诊患了阿尔茨海默病。那时,他只是有经常忘事的症状,慢慢地他忘记的事越来越多了,去年,他的记忆开始断片了,现在竟已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她越想越难过。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通常先丧失眼前的记忆,慢慢地也会丧失久远的记忆。
对于父亲失去部分记忆她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么早就将现在的自己从记忆中完全抹去,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几近惶恐与不安。他是父亲啊,是从小到大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最疼她的人,忘记全天下所有的人也不该忘记她啊。
一霎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辛酸与悲凉,仿佛遭到整个世界的弃掷。
老王却面色如常,一脸平静,依然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自顾自地走到行李箱旁,晓月也随脚跟了过去。
他坦然地打开了行李箱,当着她的面翻找着里面的衣物。她目光触及里面的衣物时,惊讶地发现箱内叠放的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衣服看起来竟全都似曾相识。
她学着父亲的样儿,一层一层地翻看箱内衣物,一直翻到最底层,全都是她从小到大最爱穿的衣服,包括小学四年级的一条耀眼的明黄色长裤和一件正红色毛昵大衣,还有初中的两件套色花毛衣,高中的那条蓝色碎花连衣裙,这些大大小小的服装见证了她成长的各个阶段。
老王看她反客为主,意外之余,但仍不忘炫耀一番:“好看吧?都是我闺女的衣服。她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这些衣服都给她带去,东西多得很,那边还有一大袋鞋子,她一个人哪能拎得动,明天我得送她去北京。”说着他指了指墙角的蛇皮袋子。
晓月走过去,拉开袋子的拉链,与期待中的一样,里面也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不同年龄阶段的鞋子。
这些多年前的衣服和鞋子,如今早已不是她能穿的码了。然而,它们却被父亲保存得完好无损。看着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它们,晓月的眼眶湿润了。
打开了话匣子的老王,忍不住继续炫耀着:“闺女的穿着大多数都是我置备的,怎么样,眼光不错吧?以前闺女总夸我有眼光。”
不等晓月回应,他又说道:“我闺女可优秀了,今年咱这片家属区就她和老杨家的丫头考上大学了!她考了五百多分呢,在班里名列前三!”
说着说着,他生怕冷落了客人,与晓月搭着讪:“你以前也是咱家属区的吧?你爸爸是谁?说不准还是我的老熟人呢!”
晓月凄然,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哀戚地说:“我爸是王明生!”
“又胡说了,我才是王明生,我闺女是王晓月!”他颇感自豪地“戳穿”了她,“我家月儿从小就机灵、懂事,从来不让人操心,还知道跟人亲,这么好的闺女谁来我都不换。”说着,脸庞向上高高昂起,看起来牛哄哄的样子。
晓月突然觉得现在的父亲孩子气十足,越来越可爱了。
老王凑到她耳边悄悄说:“等闺女大学毕业了,就让她回来工作,单位宿舍楼的房子我还没退呢,现在分套房真是太难了,我得给闺女留着,万一将来她结婚没房,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说完这话,他对自己的安排似乎很满意,又现出颇为得意的神色,晓月在他眼里捕捉到一抹精光。
衣服、鞋子、房子……父亲嘴里吐出的普通寻常之事,都直抵她的心窝子,对她的冲击力很大。这两年来,她都低估了阿尔茨海默病,以为忘记、失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家里家外都有母亲伴着,能出什么事呢?
可是,今晚亲眼目睹父亲的现状,她的心就像被狠狠蹂躏似的,难过极了。母亲常年累月照料父亲,面对他一天天的退化,更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与心灵的摧残。她愧对母亲,更愧对父亲,突然感觉有透明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用纸巾擦了擦,那是滚烫的热泪。
尽管父亲依然没有认出她来,但她已然释然了。父亲不是选择忘记了她,而是把她考上大学的辉煌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她的辉煌时刻就是父亲人生的高光时刻。
父亲的记忆定格在她即将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个夏天。
她对父亲的认知定格在此时此刻,眼前的父亲比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令人敬重!
人生余额已经不足,她决定了,往后余生她要陪伴、照料最亲爱的父亲,哪怕只是停留在十八岁的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