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过后颗粒归仓的田野,像刚生完孩子的母亲,餍足而慵懒,她的大肚子里,其实还蕴藏着无限的美味哩。小杏耐心得教我逮蚂蚱,怎么听声辩位纵身一扑,怎么看准目标拿手并拢,可惜我天赋有限,除了扑了一身灰,被一种叫蹬倒山的凶猛大蚂蚱把手剌了一道口子,一无所获,只能专心等着吃了。
小杏把她的战利品用一根粗壮的狗尾巴草穿起来,嗬,一大串,青头大蚂蚱,蝈蝈,油子,还有让我胆寒的蹬倒山,品种齐全着呢。小杏拉我找到个避风的田埂,拿火柴点了蜀黍包引火,把秸秆巧妙架起来,火旺旺烧起来,待火势渐小,她眼疾手快,把蚂蚱家族成员一个个扔进微红的余烬里,小棍拨拉几下,熟啦!
微微焦香的肉味蹿进鼻子里,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她总是把我最喜欢吃的,一种叫油子的胖蚂蚱留给我。尤其是带籽儿的母油子,一肚子黄灿灿的油子籽儿吃进嘴里,糯糯沙沙,像咸鸭蛋里最精华的鸭蛋黄心,带点柴火的烟熏火燎气,奇香无比,在舌头上香得要爆炸,不舍得咽下去,只恨油子女士没多怀些籽儿,让人一次吃个尽兴。
从夏天到冬天,我和小杏不知不觉已经做了半年同桌。除了反应迟钝,写字鬼画符,上课听不懂,小杏真是个称职的同桌。她每天早早到教室,把我们学校的独特发明——麦秆和泥书桌擦得一尘不染,黄土脚地也扫得干干净净。每当我滔滔不绝向她显摆我的知识储备时,她都鼓着一双黑晶晶的大杏核眼,微张着大嘴,听得入了迷,我们赤诚交换彼此所能畅通无阻的擅长领域,在彼此的小世界里给对方留了一条路。作为我的头号迷妹,她表达崇拜的方式简单粗暴。我收到过她精心打磨的一根荆条,说是让我用来揍班上不听话的,树立我班长的权威。有阵子班上兴起拿玻璃啤酒瓶绑上毛线下到井里打水喝的热潮,我羡慕不已,小杏马上连夜给我编好了长长的绳链,让我总能又快又多打到井水。她还拿来一种叫蜜蜜罐,其实就是地黄的草药,择洗干净了,配上花生、芝麻,放进井水里泡着喝,用自制低配版“八宝茶”懵懵懂懂引领了一波养生风潮,让我一时风头无两……
在班上,小杏也获得了超高人气,靠的就是她的憨厚与勤劳。每天到了值日时间,小杏都主动留下来帮值日生打扫卫生,说是帮忙,其实所有的活儿估计基本上都是小杏一力承担了。她个子高,我们要踮脚甚至摞着凳子才能够得着擦窗棂最高处,她不费吹灰之力擦得一点灰星儿也找不到。她力气也大,我们要两三个人才能用辘轳从井里绞一桶水上来,踉踉跄跄抬到教室,水也撒得差不多了,她单手就能轻松拎起一大桶水,还走得又稳又快。女生们渐渐学会了偷懒,在一旁做做样子,看着小杏洒水扫地,抹桌子擦凳子,自己乐的清闲,只等着第二天老师表扬,男生们干脆一到值日就跑得没影了。小杏啥都不说,憨憨笑着,撸起袖子,活儿干得麻利,我看她恨不得把教室每个角落都擦抹一遍,甚至都想爬上屋顶,把每片灰瓦,每根大小椽子都清洗干净。我替她不忿,劝她别替旁人值日,她只笑:“俺别的也不会,就能替大家干点粗活,你们这年龄,正该痛痛快快耍哩”。
有次我值日,鹅毛大雪下得又密又急,一片片嗖嗖像寒光烁烁的飞镖,钉在地上,扎进泥里。学校成了白茫茫雪原上一个小小的孤岛,眼看天要黑了,值日任务还没做完,我急得快哭出来。小杏一边安慰我,一边手脚麻利得洒扫擦抹,把一切收拾停当,我们走出校门时,积雪齐着膝盖深,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小杏二话不说,像抓一只小兔子一样拎起我往背上一甩,呼哧呼哧喘着白汽,她像一架永不知疲倦的蒸汽机,她的老蓝布棉袄背上破了个小洞,露出来白白的棉花,她的黑漆漆的头发上也开满了皎洁的雪花,她像一只毛茸茸的北极熊,温暖,妥帖而笃定。
直到把我送回家,天已经黑透了,小杏又冲进幕天席地的风雪里,小小一个蓝点,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像一朵暗暗的小火苗。也许我们一直都忽略了,她也是个孩子,只是苦难的生活让她过早长大了,而我们,还赖在童年里不肯长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