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满生活的缝隙里

图片出自网络

文/沙叶儿

——读马维驹《缝隙》札记

缝隙总是太多,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也像一条条枯虫的尸体,它们嵌在尘世,也像是生来就与这尘世浑然一体,互生互长。

“黄土的缝隙里,活着蚯蚓/老墙的缝隙里,活着麻雀”

是心甘情愿地进入,还是迫于无奈地选择?是晦暗需要光泽,还是光泽需要隐匿?是寂芜需要破除孤独,还是喧嚣需要回归与生俱来的孤寂?石头的缝隙里活着成群的蚂蚁,山口的缝隙里活着冬眠的蛇,风的缝隙里活着零落的羽毛、失根的沙石、蒲公英的种子。

这是裸露的缝隙,还有更多藏匿在不可见的内里,藏匿在不可见的虚空。

“撂荒地的缝隙里,活着母亲的难心/大山的缝隙里,活着乡亲们僵硬的骨节”

这很难不让我想起“在夹缝中求生的人”,一而再地重塑筋骨。这也让我惧怕,因为隐约地相信一件不便言明的事——这大大小小的缝隙一旦消失,被夹缝挟持的骨架便会哗啦啦地散落,像一副失衡的骨牌。

这是家乡的老者给我的隐喻。大山肃穆不言,而他们如蚯蚓,至死都不曾改变匍匐于缝隙的姿势,他们把根扎在里面,似乎并不勉强。他们看着后代奋力挣脱这缝隙,在陌生的天地里落入新的缝隙。

像从古墙的缝隙里飞出的麻雀,又一头扎进围城的缝隙。也像我,在蜿蜒的缝隙里穿行如尺蠖。

习惯于穿行在缝隙中的我,早已习惯了晦暗与潮湿,习惯了霉腐的味道与逼仄的气息,习惯了风的灌进灌出与雨水的渗漏。我终于在陌生的土地上活成了家乡的老者,似乎明白了大山的昭示。

这昭示里经常显现一些人匍匐的姿态。

比如“毛晃荡”的驼背。不大不小的驼背令他走路常有些失却平衡的摇摆,让许多人忽视了他高出弟弟们以及同村许多人的智商,以及那缓缓隆起的肩背之外的俊郎,他因此成为一个传说一样存在的“光棍儿”,至少在童年,他是我心里的传说。

在童年,“毛晃荡”是一个既隐晦又明朗的名字。它从同村人以及自家人的口里吐出,落入我的耳朵,总像是一小团晦暗又潮湿的秘密,那些语言流露出同情也流露出赞赏,很多时候无头无尾地归于无声,留下欲言又止的玩味。但当它以具体的形象落入我的眼睛,我分明看见是一小团光在晦暗的秘密里升起。

我看见他不时摇晃的身体有不慌张的从容,看见他手持农具的坚毅与别人并无两样,看见他大大方方地与人攀谈,爽朗地笑。他顶着驼背在大山里摇晃,一身黄绿色的类似于军装样式的民装,像荒土里生出的野芒,石缝里扎根的棘树,谨慎地生长,坦荡地招摇。

讲到传说中的“光棍儿”,必须要提起另一个人,虽然他尚构不成传说,但他是村里仅剩的两个“光棍儿”中的另外一个。他姓王,错过婚娶之龄以至一生未娶,不是因为身体,而是因为贫穷。他生来高大,脸微长颧骨略高,憨厚寡言。对,大人们叫他王贺。

现在说起王贺总会莫名想起卡西莫多。当然,小学时的我还不知道雨果和卡西莫多,只是对王贺有一点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惧怕。终于与他面对面时,他温和的微笑与言语惊奇地消解了这惧怕,但对亲近仍是抗拒,或者说是试探。

那年学校重建校舍,教室搬到村大队部。王贺是村大队的打更人兼炊事员,老师们都扔掉了带饭这件麻烦事,纷纷加入到大队的伙食班。我自然也跟着我作老师的妈妈吃起了王贺做的饭,这让我觉得带饭不仅是麻烦简直是愚蠢。

王贺那双粗笨的大手带给我的惊奇绝对不少于他敦厚而温和的笑容,它们可以把普通的大锅菜弄得有滋有味,尤其是那大张的油饼,金灿灿,酥软绵绵,层薄如纸。他高大的身躯唯有在灶前才显现柔和的线条。他从不厌烦,他面上心里都开着花。他有时也会撕开一张大饼分给围着看的孩子们,孩子们笑,他也笑。

他的粗笨的大手瓦解了我亲近中的抗拒与试探,也为我剖开了大山抛来的第一个谜语——锦绣的心未必是在锦绣的形容里,能在促狭的生活里织出锦绣的手也未必是生来就裹着锦绣的手。

那些年我见过很多神秘的手。比如看守学校的老夫妻,老头的手仿佛与拴在矮屋门口的驴难以分舍,老妇的手则终日握着一只千层鞋底和一根长长的麻线。

比如,荒草枯木间不停挥舞镰刀的手,跟着牛群一下儿吸烟、一下儿抽鞭的手,南山上一锤锤砸响巨石的手,春天里躬身扶犁的手,秋天里迎风扬着木锹的手,一笔笔庄重地写下春联的手,一刀刀欢喜地切割年猪的手……粗粝的手,皴裂的手,布满血口的手,在大山的缝隙里攀爬、缝补的手。

他们攀爬、缝补的缝隙,也是活过我的缝隙,撑满了我的欢乐与幻想,也撑满了我的渴望与欲念。我终于知晓了这缝隙的意义,在我热切地钻出这缝隙之后,在我被这大山抛进围城的缝隙之后。

一切缝隙,是生命的困厄,也是生命的需要。如草木的根须需要穿裂进缝隙得以生长,烈烈日光需要透过缝隙过滤焦灼,捧出温柔。而奔腾的危险,永远在敞开的洞口虎视眈眈。

2023-11-22/读诗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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