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许昌市建安区出来,沿着107国道往东约12公里,向南拐上一条乡村道路,继续前行约1.5公里,就到了一个村子,那便是我生长的地方——柏茗村。
“柏茗”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我至今不得其解。柏茗村属于五女店镇。据史料记载,汉献帝后伏氏,与姊妹四人为曹操所害,葬于此地,由此得名“五女店”。五女店镇下辖三十多个村,十之八九是根据地理位置、标志性事物、村里的大姓取的名称,如西街村、南街村直接标注了村的位置;丁庄、周店、刘崔吴等村以姓定名,这种情形占多数;二郎庙、扶桥则以标志性建筑、代表性人物命名;还有一类是将地理地形、代表性事物与姓结合,如我们邻村坡卢,一听这名称就知道这个村有个大坡,村里人主要姓卢。爬上坡卢那个大坡下去有个村子叫马棚杨,据悉是当年曹操养马屯兵之地。我们村东北方向有个村子叫茶庵李,我疑心当年那里有个驿站、茶肆之类,供过往行人车马歇脚休憩。说回我们柏茗村,既无柏树之标,也无种茶之名,且用“茗”而不用“茶”,显得挺有学问的样子,与其他村名明显不同。我窃以为当年为这个村取名的当是位有些学问的老先生,喜松柏之高洁、茗芽之清雅,以此取名,以言心志。纯属猜测,无据可考。
我们村设有好几个生产队(现在叫“组”),一队以刘姓为主,我家所在的二队有赵、高两个大姓,三队主要是郭姓。村东、村南还有两个相对独立的生产队石庄、王庄,名为“庄”却并不在五女店镇下辖的行政村里,应该是从外地迁到我们村的。
整个村子呈倒凸字型,有三纵两横主要村道。村里的房子多是坐北朝南,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个门楼围起一个庭院。堂屋多为灰砖青瓦或红砖青瓦的瓦房,屋脊两边上挑起两个翘角,饰以虫鸟鱼兽形态,两边屋脊下的三角区域用白石灰抹边,讲究些的,再用瓦片砌出几个简单的花草图案,屋内顶部用木头三脚架和横梁支撑,整个房屋从配色到造型都极具简约朴素的东方美韵。东屋就简单了,多为平房,用预制板做顶,屋顶用来晒酱豆啥的,夏天的晚上还可以铺张席子躺在上面乘凉。相较于东屋,门楼反而显得更加隆重,富丽堂皇。门楼可以说是一户人家的脸面,这家的财富、地位通过门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有钱的人家,门楼高阔,门头是瓦顶或平顶结构,通常饰以枣红色瓷片,也有不走寻常路的,用的是七彩琉璃瓦。门楣部分是大幅的山林湖水、花草虫鱼等图案的瓷砖贴片,也有用字匾的,图画和字匾的内容颇能反映出主人的品性趣味。再往下就是大门了,门框同样是枣红色瓷片装饰,有些人家的门框上直接刻了对联,与门楣上的匾字呼应。两扇红色或金色的大铁门,辅以形式各异的图案、门环,气宇轩昂。贫穷人家的门楼就寒碜多了,简单用砖砌一个,用的是刷漆木门,门楼窄小,有形而已。
二
北方的村子通常都会有水塘子。我们村里也有个大水塘,在一队旁边。在我的记忆里,水塘主要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大人的沤麻池,一个是娃们的游泳池。
沤麻这项农事古已有之。《诗经》有语“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在沤麻时节,小伙子可以藉此机会与钟爱的姑娘在一起劳作对唱,似乎是一副轻松欢乐的场景。其实沤麻是一项工序很复杂、过程很艰苦的劳动,“金鞍玉勒绮罗茵,梦寐何缘到老身,辛苦沤麻补衾铁,谁知布缕又频征”就讲到了沤麻的辛苦。要先把收割后的麻杆去掉叶子,再扎成一捆一捆的沉到水塘里。由于麻捆长而疏松,容易漂浮在水面,还要用砖头石头啥的绑上去坠着。经过十多二十天的发酵,就可以把麻捞出来了。沤好的麻沾着坑底黑乎乎的污泥,又沉又臭,到了起麻的时候,半个村子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然后就是漂洗了,在水里一遍一遍搓洗,直到污泥全部除去,露出洁白锃亮的麻杆。出污泥而不染的不只有荷花,还有细麻。漂洗干净的麻杆晾干后就可以剥麻了,剥下来的一条条的叫麻批,最好的麻批是一根麻杆剥到尾,中间不要断掉,又细又长又白,这样将来纺出来的线才精细好看。
前面那些又苦又脏又累的活儿都是大人们干了,孩子们主要是女孩子们能参与的活儿是批麻。一丝丝细白的麻批在女孩子一根一根细白手指的梳理下,变得凝脂般柔软光滑,“彼美淑姬,可与晤歌”更适合这时候的场景,很难想象钟情的男女在沤麻漂麻时臭气熏天的空气里嬉笑唱和。其实关于批麻的场景也是我想象的,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很多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连麻具体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村里曾种过麻,只有起麻时节黑乎乎的污泥和臭烘烘的味道留存在了我的记忆里。
池塘最高光的时候是夏天。夏天来了,属于男娃的欢乐也来了。以前农村的男娃天生胆儿肥,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没啥不敢干的,游泳对他们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不需要大人教,大孩儿带小孩儿,自己扑腾几次就会了。通常是在午饭后,男娃子们就躲着大人一个一个溜出了家门,三五成群的迫不及待的奔向池塘。大点的娃还知道穿个短裤,小点的娃直接光溜着个屁股,在水里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钻进钻出、游来游去。村里的池塘小,只能满足十岁上下的娃娃戏耍,再大点的男娃子们都去村外的一个大池塘里玩水。弟弟虽然还小,但也喜欢跟着他们去大池塘玩。那时二弟还没有出生,家里就一个男娃,爷爷奶奶宝贵得不行,一会儿看不见就跟我父母叨叨:赶紧去找找吧,就这一个孩儿,淹死了就没了!父母耐不住爷爷奶奶的念叨,心里也怵,赶紧一路喊着往池塘那边寻去,喊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时至今日,回想起童年夏日,耳边除了蝉鸣,还有父母一声声唤儿的长音。
三
我们村里种了很多树,主要为榆树、槐树、桐树、枣树,楝树等,榆钱、槐花、枣子都是可以吃的,桐花也可以摊菜馍,桐油可以抹鞋底,楝子冬天抹手上可以防冻疮。可见贫穷年代农村栽种树木考虑的不是它的美化功能,更多的是从实用性出发。
我很小的时候,我们那里还很穷,记忆中还经历过几年大集体生活,因为我有母亲在生产队开会,一群妇女坐在那里边听边纳鞋底的印象。白面是逢年过节才吃得上的东西,城里人来乡下走亲戚带的就是白面馒头,谁家有个城里的亲戚那都是值得满村子炫耀的事情。那时我虽然小,但在对白面馒头的极度渴望下,总是想几个问题:为什么农民辛辛苦苦种的麦子自己不能吃却要免费上交,而肥料种子农具牲畜却不能免费给农民?为什么城里人的劳动是有价值回报的而农村人的劳动是廉价的甚至免费的?我想不明白。时至今日,农民的生存环境和物质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觉得国家反哺的力度还可以再大一些,毕竟,种麦子的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没有实现白面馒头的自由。而且,我到现在一上火就往嘴巴上窜,奶奶说那是因为我出生时家里穷,没细米白面吃,她只能把玉米饼嚼嚼喂给我;我有根深蒂固的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一天到晚的咳,父亲说那是因为奶奶有支气管炎,婴儿时候她嚼玉米饼喂我,传染给我的。
这不是因为奶奶,这是缺少白面的贫穷年代在我身体上留下的创口。
缺少白面,靠什么度日呢?杂粮和菜团子。榆钱和槐花就是做菜团子最好的东西。二三月份,冰河消融,春暖花开,榆树也长出了新的叶子。榆叶呈卵形,叶脉较深,边缘为锯齿状,摸上去较为粗糙。榆叶嫩芽是可以吃的,有一年年景不好,吃了一个春天的榆叶。据父母说榆树皮也可以吃,他们小的时候闹饥荒,村里的榆树皮都被剥完了。到了三四月份,榆钱就开了。榆钱颜色绿中泛黄,近圆形,顶端有一个凹缺,中间有一块凸起,像一枚铜钱。榆钱熟了的时候,一串一串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树上,在阳光下闪着青绿的光,分外诱人。榆树高直,要想吃榆钱得爬到树上去。我们小时候无论男娃女娃都是爬树的高手,两只胳膊上下抱着树杆,两脚上下一蹬,小猴子似的蹭蹭蹭集团爬上去了。榆钱可以生吃,甜甜的,还有点黏。爬上树的孩子第一件事是先捋几把榆钱塞自己嘴里,先解了馋再说,边吃边故意的吧唧嘴,引得树下的小娃娃们不停催促:快点儿,赶紧给我扔一枝!眼巴巴的样子逗得树上的孩子嘎嘎的笑,这才拣几枝肥绿肥绿的折断扔下来,给树下的娃娃解馋。等到一个个吃够了,就再多捋一些或多折几枝带回家里,用一点点珍贵的面粉拌了,做成菜团子蒸了吃,又事另一番味道。但我觉得榆钱还是生吃好吃,蒸了之后,失去了那种清香甘甜。
槐花则刚好相反,虽然也能生吃,但我不太喜欢那个味道。与榆钱相比,槐花更接近于“花”的本质,每到四五月份花期来临,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槐花的香和榆钱的香不同,前者是嗅觉上的,后者是味觉上的,就像闻到香水你不会想吃了它,闻到蜂蜜却有挖一勺的冲动。槐花的吃法也比榆钱多,除了可以拌面粉蒸着吃,也可以炒了吃,蒸或炒熟了的槐花,香味也熟了,有一种醇厚感,回味悠长。
不知道现在村里还有没有榆树或槐树了,从我上初中时候起,就不怎么吃榆钱和槐花了,没有了果腹的需求,再加上村子变化也大,想必很难见到了吧!
山野狂徒
2022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