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眼泪蓄满的,千红一哭,三姐的泪决然,晴雯的泪快哉,宝黛泫然总能引人久恸,而人们是否留意大观园里,紫菱洲旧馆的那个二小姐也哭了很久……
迎春的性格标签很明显,回目中就直接称以“懦小姐”。在红楼众女儿之中,迎春显得那么木讷糊涂。文采上资质平平,诗社里占着一位,却始终没什么笔墨提及她的诗篇,她自己也承认于诗文上不大通;性格又那般争不得,丫头小厮们私底下也叫着她的诨号“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她虽然位列十二正钗中,但若论人物的神采,恐怕世人多会爱上丫鬟晴雯——凤仙豆蔻长指甲,补得了雀金裘,撕得惯千金扇,敢在临死时说出那句“早知如此”,因为爱恨都是那么痛快。而迎春始终是温吞的,甚至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充当女篾片惹得众人大笑时,迎春的笑态都是被模糊掉了的。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角‘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姥姥。
只有一句“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就跳过了迎春的神态,都道是一人一笔的群笑图,却唯独这般巧妙的跳过了她,乍一看似乎也提及了她这个二小姐,但再看,其实并不知晓迎春是怎样一副笑态,不知道她是扶着丫鬟,还是撑着桌子……可这样的处理又似乎与人物的总体存在感那么契合。百来回的故事里,她多多少少总是出现着,人们却不会花心思去细想她的境况。
丢了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牵扯出的事情惹得丫鬟绣桔又气又急,而她却“罢罢罢”想着息事宁人;搜检大观园一回,司棋和表哥的情事败露,她也只能作壁上观,同为贾府小姐,探春却挣得起那小姐的骨气,同是搜检一回,探春拦住了王保善家的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想必,跟着探春的丫头总比跟着迎春的解气多了。
小说人物的存在必有其对比性。邢夫人曾当着迎春的面抱怨她的不争气,和探春同是庶出,若论起母辈,总该比探春强上十倍,不料却活成了她这幅样子。这样的数落,在书中只出现了一次,但在迎春的生活中恐怕是陪伴着整个青春,和那园里的花花草草一样,败了又盛,年复一年;这样的奚落,她是字字听懂,也句句明白。
迎春习惯了软弱,也习惯了逃避,可就是这个事事不争,循规蹈矩的人,却哭着说出了那句“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
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这么个结果!”
孙绍祖的种种恶迹,让她痛苦不堪,王夫人只能劝她事已至此,贾母也只能期待这个二丫头或者能熬出来,就连小厮丫鬟也都对她的不幸习以为常。迎春快不行时,一个婆子慌里慌张来贾府回禀,王夫人身边的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还让那婆子别“大惊小怪”的……她总是这样,惹不起旁人多加留意。
十数年怯懦着,十数年不做声,十数年像个糊涂小姐一样过来,而这一声悲哭,这一句质问,至此,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活得心知肚明——她不信命,可谁又信她呢?
迎春是哭了一夜被痰堵住了喉咙最终丧命的,而这样的夜绝不会只此一宿……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的情节是和“薛文龙悔娶河东狮”在同一章回中的,一个“悔娶”一个“误嫁”,是悔是恨是不甘亦或不敢,曹公让许多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可贾迎春啊,似乎我命由天不由我,不许她说出一个悔字。
第二十二回中,迎春所制的灯谜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都知道香菱是那“有命无运”的可怜之人,而深闺花柳质的迎春何尝不是。
读书时,专业课老师曾感慨,所幸尤三姐死在了前八十回,于是,死得那样美。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
而贾迎春的死正如她的生一样,令人不多关心。
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她挡不住庶出的命格,也拼不过错嫁的婚姻。以为躲得过风雨,到底是折蒲衰柳赴黄泉。
紫菱洲旧馆,万望容她再安寝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