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飘零着点点滴滴,像是神在哀悼。三九的梅花蔓延了山川大地,一眼望去,十里红妆。
黄秀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山头,找到一块熟悉的石子地,轻轻地坐下,望着村外的小径。良久,一滴泪从右眼缓缓地划过脸颊。
右眼落泪,这是思念到了极致。秀英顾不上抹去,痴痴的在那出神。
“二娘,二娘,你怎么了?”年轻的秀莲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好一会儿,秀英才清醒过来。
“傻孩子,二娘没事儿。天这么冷,你们还不快回家去,别着凉了。”
“二娘,您为啥每天都来这村口啊?瞧见您这样我们心里也堵得慌。有啥事和我们说说,说不定能帮上忙哩!”一旁的后生玉林插话道。
“你们真想听?”
两后生对视了一眼,同声回道“想!”
秀英缓缓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想起来,那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秀英!秀英!” 一个青涩的年轻汉子轻声呼喊着。夜色沉沉,月亮做了云的囚徒,到处漆黑一片。他有些焦急。
“阿成哥!我在这儿,草垛子旁边。”秀英挥挥手,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到。
阿成摸索着来到草堆这里,距离近了些,终于依稀能看见对方的脸。两个年轻的身体激动地相拥在一起,一天未见,像是隔世。
这个草垛场,每到夜晚,便是他们的“自由与爱之地”。这对恋人虽然在同一个村子,却是一个村前,一个村后,遥遥隔着一座山。白天只能离得远远的在各自的田地里劳作,任秀英怎么唱“毛眼眼望那个哥哥!”也望不到。到了夜晚,便定了这么个地方相会,也为了避嫌——被村里人看见了也不好!
“阿成哥,我给你带了几个鸡蛋,还热乎的哩,你快趁热吃!”秀英突然记起,从怀里捧出来,小心地剥开。
“英,还是你知道我,我晚上总是饿得睡不着。”阿成像孩子般抓起鸡蛋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秀英嗔怒着抓着他的胳膊:“忙点吃,可千万不要噎着!”
吃完鸡蛋,阿成躺在草堆上,怀里依偎着秀英。
“阿英,等我们以后成家了,你就在家里带孩子,我在外面工作,给咱家赚钱盖新窑子。”
“那……我们生几个孩子呢?”秀英歪头看着他,轻声说。
“两个吧……一男一女,男的像我,女孩像你,像你一样俊。”
秀英听得脸红到耳根,像一朵玫瑰花开在耳垂上。她拍着阿成的胸脯说:
“阿成哥,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前几天我家都来好几个媒婆了,我怕,我怕我爹把我许配给别人。”
“只要我们自己想在一起,甭管谁也挡不住!阿英,等我准备好了彩礼和结婚的东西,就来提亲,你等我。”
“嗯嗯,我等你!”
阿成搂住秀英,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这年雨季来得汹涌,本来快要成熟的庄稼经水一泡,统统烂在了地里。十家有八家都闹了饥荒,村前村后哭成了一片。老人家们的眼泪抹个不停,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老一辈的伤心成这副模样,也跟着大哭起来。
这天阿成叫来秀英,两人对视了良久。阿成红着眼眶,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她。
“阿英,我可能要走了。”
“走?去哪里?”秀英眼睛瞪得大大的。
“去关东。秀英,其实我早就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但又放你不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今年这年景实在过不下去了。我爸,我妈一天到晚愁得偷偷抹泪,我这心里也揪得慌。我决定了,我要去关东,咱村去关东的人多,听说那边谋生容易。阿英,你等我,等我赚钱回来了,就娶你归门!”
秀英眼眶红红的,半天没说话。近十几年来,村里人过得一代不如一代,就算没有这次的涝灾,年轻的汉子们也大都会出去闯一闯,但回来的人却寥寥无几。然而,秀英绝不会阻拦阿成,青年们有他们衣锦还乡的梦,志向大着哩!再说,秀英向来尊重他的决定。她缓过神来,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他,眼泪一个尽地掉。
“阿成哥,你……你去吧,路上要小心!你在哪里都甭忘了我……我在家等你回来。”
秀英再也忍不住,狠狠哭了起来。阿成转过身,把她抱在怀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她的头发上。
临走那天,秀英拉着阿成来到河边,抓了一把泥土,捏了两个小人,指着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她把两人泥人揉成一团,又捏了两个小人,把一个塞到阿成手里。
“阿成哥,带上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哪里也甭忘了!”
阿成把泥人小心地揣进怀里,一脚踏上了马车,手里攥着的长鞭挥动着开始了行程。
“我等你回来!”秀英在背后喊道。
清咧咧的河水滔滔地流个不尽。秀英含着泪望着那个远去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村口……
“然后呢?”
玉林轻声地问,一旁的秀莲已经泣不成声,两人的手却已经紧紧的攥着。秀英看着这对年轻的后生,意犹未尽地说:“然后,然后我就在这儿等了几十年……”
沉吟的黄土孕育着无数痴情的种子。一朵一簇的梅花染遍了塞北山川,像是为谁而作的嫁衣。风吹过,花儿们纷纷颔首,仿佛听懂了无数次窃听到的失望与叹息。
又是一年古道熙攘的季节。玉林赶着马车,踏上了那条被村里的青年们一次又一次走过的古道。秀莲站在村口的坡上,望着渐行渐远的影子,喃喃道:
“玉林哥,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