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养的孩子与温室的花朵(林朝系列)

文/连山蒂

林朝的高中兄弟魏明被车撞到了脑袋,颅内出血,然后又飞到路牙子上,肋骨盆骨骨折,硬生生掉了半条命。

但正如林朝之前写的那样,这小子坏人一个,寿限未到,终究阎王没给收。

林朝到的时候,宿舍兄弟几个正陪着魏明妈妈以及不少家属呆在手术室外,等着手术结果的通知。

这是最后一台手术,也是最凶险的开颅术,据医生所说,即便最后成功,病人可能也很难回到以前的状态,意识行为等方面多多少少会有些影响。

可就是这样一台或许会改变魏明终生的手术,依然被他坚韧的妈妈独自应了下来。

舍长事后回忆时曾说到术前协议签订前后的一些细节,不由感慨魏母确是自己见到的最伟大坚强的母亲!

“也不知道阿姨从哪里找来的我手机号,之前那天晚上就一个劲的问一些关于颅内出血、开颅手术的事情,她可能知道我学医,也就没瞒我明子的事儿,你们是不知道啊,那电话里的声音、语气,可别提了……”

“后来我到了医院,就只看到阿姨在ICU给明子忙里忙外,最后跟医生签那协议前,阿姨也不知道给谁说着话,就一直念叨着,他瘫了我照顾他一辈子,一定没啥事,像是给自己鼓劲。”

“然后就哆嗦着签上了名,这中间,倒是来了不少娘家亲戚,可我自始至终也没看到明子他爸,真是个混蛋啊!”

没错,直到手术顺利结束,直到明子进了昏迷康复期,直到明子妈存的钱、借的钱都花了进去,这个所谓的魏明的亲父亲,依然下落不明。

守了两天,林朝兄弟几个就相继回了校,舍长留了下来,他请了长假。

林朝回校的途中,眉头紧锁,他无法理解兄弟魏明父亲的所作所为,即便面对亲生儿子的生死,依然选择了隐匿亦或是龟缩。

因为他知道,这个父亲一定得知了自己亲儿子的事情,毕竟在外躲账并不代表人口失踪,况且他听到了病房走廊里魏母那歇斯底里近乎崩溃的电话声!

可那又如何呢?自己走的时候,他只看到了插着呼吸器紧闭双眼一直在睡的魏明,还有个一直忙到深夜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的单薄母亲。

狠心,懦弱,不负责任……林朝随意试了试自己掌握的几个贬义形容词,然后怼到魏明父亲的身上,似乎都有点道理。

此时此刻,林朝有点头疼,打开手机音乐播放器,循环着“父亲”,陷入了深思。

回想高中时光,学生两周才能回家一次,于是每到单周周六周日的中午饭点,家长们便提前带好了丰盛的餐食来到学校,等在宿舍里。

宿舍兄弟几个的父亲母亲,大家都很熟知,有的玩的好的,更是能认几个外姓爸妈。这其中,林朝的爸妈去的很频繁,往往周六妈到周日爸来。当然,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魏明的父亲三年没来过,倒真是个奇迹。

林朝曾不止一次的问过魏明,“怎么从来没看到过咱爸。”

魏明则总是敷衍,“咱爸不经常周天来吗?”

想想自己的父亲,再想想魏明的,林朝着实有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

正如魏明之前说的那样,自己是放养的孩子,而林朝则是温室的花朵。

林朝觉得,自己的父亲在有滢宝之前,一直把自己当成姑娘在养: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论自己遇到了难题还是站到了岔路口等待选择,父亲总会轻易的帮自己料理好一切,只让儿子活的快乐无忧。

父亲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我小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受了很多罪,可不能再让我儿子活成那样。

因此,不论林妈说啥,当爹的他依然用着近乎溺爱的方式关怀着林朝。

后来高中家里添了滢宝,正儿八经的女娃儿。当爸的他就对林朝说:儿子该长大了,你也要陪爸一起守护妈妈跟妹妹了。

其实,后来并没有什么改观,林朝答应的虽然痛快,但遇到了事还是会第一时间让爸爸帮忙解决,而林爸更是早已把儿子的请求当成了理所应当,所以林朝直到了大学依然“少不更事”的像是一张白纸。

林朝青春叛逆期的到来,比一起长大的孩子要晚了许多。

这个阶段,他开始埋怨父亲。觉得正是父亲的引导才让自己的性格变得软软糯糯;也正是父亲的守护才让自己直到现在都受不了压,心理承受力差到了发指;更是因为父亲的无微不至,才让自己几乎一事无成,啥也做不好!

林朝厌恶别人叫自己温室的花朵,说自己不成熟,但即便七岁大的妹妹都觉得:“哥哥跟滢宝好像没啥区别啊,不然为什么会一起玩的那么开心呢?”

尽管他大学里穿着刻意往成熟路线靠拢,但朋友们看他,大概也像长辈们说的那样——一个不成熟的大男孩。

他一度恨父亲恨到一个月不跟其通一次电话,也曾叛逆到进家门把父亲当成空气一团,置若罔闻。

现在想来,却是幼稚到了极点。

听着手机里放着的“父亲”,想起知了天命的爸爸抑制不住长出的白发。林朝有点心疼,又有点幸福。

山有背阴,更有朝阳。

“正是父亲,让我拥有了近乎无忧的童年,让我变得知性有爱,更让我获得了别的很多孩子所缺失的一种优越感。”

看看手机通讯录那个电话号码,最近通话记录定格在三周前,林朝的眼角有些湿润,便也不再犹豫。

他打通了这个最熟悉的电话。

记忆里的爱没有褪色


在魏明昏迷第五天的时候,舍长看着无助痛苦的母亲,看着一个个信誓旦旦拿不出多余财物的亲戚,看着护理费病房费医药费整合起来的数字后面一堆零,就跟兄弟几个合计起了募捐的计划。

舍长厌恶这个父亲,所以社会募捐也可以确定个主题,就是要对魏父进行深度的人性批判与控诉,外加烘托上他亲生儿子的惨,大概绝对能吸引一大波流量然后获得不小的社会反响,从而把费用凑足。

计划里详细提到了魏父当年的一些事儿,大多是整理的娘家亲戚的口述,以及魏母的回忆。

      魏父白手起家,跟着时代的浪潮,批发了不少进口的值钱电子货,刚兴mp3、mp4复读机那两年,他积累了许多财富。
        这个人魄力十足,银行贷款、高利贷从来就不当回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信誉好,自己的货,有市场!
        后来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就在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租了个不大不小的店面,该打点好的打点好,贷款的路子一通,就正式开始营业了。
        沿海省的那个生意兄弟对他非常照顾,说自己信眼缘,俩人一见面就认定魏父是将来大富大贵的人,所以格外帮助他!
        生意兄弟把进货价能给他押到最低,从来都是包退包换,两人出去应酬喝酒,兄弟还喜欢帮他挡酒,可谓是好得像是能跟魏父共用一条裤子。
        后来魏父在只言片语里似乎听出,这个男人对自己,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兄弟情,似乎还掺杂了点另类的感情。
        魏父也正是得知了这一点,才正式放下了戒心。他可不信天上掉馅饼出门遇贵人这一说,更不信一个陌生人初见自己居然就说出所谓的“相见恨晚”?居然就能稳稳的合作三年?
        他有家庭有孩子,他思想传统保守。但,那又如何?只要能过上好生活,只要能来钱,只要能有最硬生的行货,那才是王道!
        他们一个月总能见面一次,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玩乐,一床睡觉。“亲爱的”是这俩男人间的称呼,即便魏父的心里对这个大腹便便的混蛋厌恶到了极致。
        就在魏明上初二的那年,也是魏父跟那个男人腻歪的第五年,风雨突变,灾难来了。
        魏父月初从“相好的”那里进了一批最新版的mp4行货,据说日本进口的,品质有保证。
        这一次货,量很少,利润却很大。拿来的一个周不到,就被人一抢而光,更有很多被推荐来的买家因为买不到行货,气愤的摔门而出。据魏母事后回忆,那几天晚上,家里的灯都兴奋的夜夜通明,更别提人了。此后一周,每天都有不少老客户相继发来订单,其中就不乏混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个月,魏父坏了规矩,第二次去了沿海省,几乎携带了能带走的一切资产。
        那个月,魏父把几年的积蓄连带着借的高利贷一并砸了进去,然后结果就是血本无归,再也联系不上那个之前五年所谓的最亲密伙伴。
        那个月,mp4被更新换代,间接的退出了历史舞台。
        道上的,借贷的,下了单的,房东,在这个月之后的几年里,便苍蝇一般不断绕着这个已经是开裂鸡蛋一样的家庭嗡嗡作响。
        家里囤积的货卖不出去,而已经卖掉的货,人家却吹毛求疵找质量问题,然后仗着“两月退款”原则到店里忙上添乱。
        终于捉襟见肘的一家人熬到了魏明14岁生日那天,魏父请魏明在这座城市最豪的饭店挫了一顿,然后送给他了一个mp4,还说了一大堆自己期盼的话。
        像什么,孩子啊,你要提前顶天立地啦;孩子啊,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了!孩子啊,保护好自己的妈妈。
像是交代临终遗言却又显得平静理智。当时的魏明只觉得语境好像有些不对,依然孩子心性的他倒也没有多想。
        他的离去,整个家庭始料未及。紧接着魏明家的财产,房产就全部变卖了出去。母子俩开始租房度日。前一秒还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王子,后一秒已经跌落入暗无天日的深渊。这就是魏明十四岁的年纪里最真实的感受。
        高利贷,利滚利,一次还不完就再难还的清。
        没人怜惜,这个家单薄的母亲就带着刚刚青春发育的儿子不论冬寒还是酷暑,走街串巷推销积攒的那些“行货”。也没人在乎,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跑到了哪里,怎么从来都见不到家里男人的身影?
        就是这样,妈妈跟儿子依然为自己的最亲的人,隐瞒了很久很久,只说,他出去打工了,在外面混得有声有色呢!
        被放养的孩子几次想打父亲临走时候留下的那个手机号,只因为他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这个电话,等爸爸挣到钱就回来。”就再也兴不起念头。
        他变得坚韧,变得格外自尊,更不再提有关自己父亲的几乎一切。只是,他用了几年的mp4直到大学,都没再换过。

当募捐的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当舍友兄弟几个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觉得彼此终于能够帮一帮兄弟、帮一帮魏妈妈的时刻,一个消息传来。

就在魏明昏迷的整一周,那个不称职的父亲出现了。

舍长给魏父的描写有些触目惊心。

“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个男人吊着一根胳膊,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肿得连泪都快流不出来,握着明子的手就跪在了地上,狠命抽着自己脸说自己无能,骂自己混蛋,然后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

“哎,的确是明子亲爹,大男人呜呜哭了够半个小时,乱得人家护士现找了俩大男人给架了出去。

“后来我听说,那救命钱,也都给交上了,是这个父亲让魏妈妈提前交的,好像他也是为了躲那些人,才会之后露面,这样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没让债主把钱给截住。”

这样一看,募捐的计划应该延后了,因为控诉的说辞似乎出了变数。

舍长回了校,因为他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读出了属于父亲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悔意。他知道,这个家里的顶梁柱终于回来了,而作为父亲需要付出的代价,再痛也值得!

月末,林朝回了趟家,跟父亲喝了一次酒,然后以温室里花朵的身份,跟自己的园艺师好好道了次歉。

妈妈跟滢宝看着家里第二个男人哭出了声,看着林爸爸抱着林朝的头,轻轻拍打着后者的背竟也红了眼睛。

滢宝问:“妈妈,哥哥是被爸爸打了么,可是为什么爸爸也哭了呢?”

妈妈说:“滢宝,哥哥这是长大了。”

后来,半个月过去了,魏明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一个噩耗传来。

人们发现,魏明意识苏醒后说话却出现了语言障碍,除了能含混不清地喊声妈妈,以及诸如几个最常见的形容词,就再也说不出来别的。

但值得欣慰的是,其余体征都没问题,他能表现出厌恶的情绪让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可怜男人离开自己的视线,也能让自己的妈妈做点米粥喂着自己咽下。

好多天,他几乎一眼都不想看到眼前这个瘦削的男人,他不让父亲坐在自己的旁边,更是一口都不喝父亲做来的以前自己最爱喝的“猪腿骨汤”。

但看到妈妈的劳累,看到亲戚们的虚伪,又看到那个一直守在门外不敢动一动的男人,他总是纠结又痛苦的闭上眼睛,等到深夜,默默流泪。

大概是因为胯骨骨折、肋骨骨折,最终,他的一切照料任务,还是默认了这个吊着胳膊的男人来负责,尽管他从来没试图喊出一个“爸”。

由此好多天过去,他觉得这个路人一般的男人,好像不再那么可恶。好像他做的腿骨汤,依然是童年的味道,纯正好喝!好像他那一只胳膊应该也很疼吧,但从他脸上看到的,却只是幸福与快乐。

血缘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时间淡漠了恨意,魏明不再排斥这个一天除了给他道歉就是为他忙碌的男人。渐渐的,他感受到了已经消失了快八年的家庭温暖。即便是在消毒水浓重的病房里,即便自己整个身体痛的要靠着意志与止疼药来支撑。

但,他是开心的。

临回校的时候,林朝来到医院,跟躺在床上的兄弟说着话,却也没好意思把之前写的那篇“辩解词”念给他听。但从两人的笑容可以看出,彼此早已没了嫌隙。

林朝聊了许多关于自己这个温室花朵跟爸爸的爱恨纠葛,听得魏明时不时磨磨牙,却不露声色。

最后,认真地说出祝福语,林朝把自己暑假赚的钱留了下来,塞到了魏父的手里,就此上了路。

也正是这一天,魏明看着眼前这个瘦削不堪,带着眼袋吊着胳膊的男人,含混不清地喊出了一声“爸”……

                                —END—

有父亲的地方,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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