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看到了我一生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每一天的开头没有什么不同，温暖的农场，夹杂着牛奶味儿的微风，躺椅上半睡半醒的爸爸……我与他告别后，会赶着我的小红马来到市集上，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泰迪，会捡起我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奶罐。“你回来了！”我会带着他骑乘载绿色的田野上，看牛群在首领的带领下乖顺地嚼着牧草，心里泛起草色的涟漪……

然后，当我们踏着美妙的繁星回到家时，等待我们的会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游客，爸爸的身体躺在地上鲜血四溢，我会哭泣，泰迪会为了保护我拔出他的枪。但是一切都将无济于事，他会被游客杀死，而我会被拖进干燥的谷仓……故事与人生的悲惨终点在草垛上静静地等着我。

然后我醒了，阳光打在农场上，空气中充满了熟悉而陌生的奶味，爸爸在躺椅上冲我微笑……是的，我已经在梦中看见过了，我一生的故事将在这一天开始然后结束，而我无能为力，只能走入这个故事，如同一颗上了膛的子弹，等待造物主按下手指，尽责地飞向命运的靶心。

在下一个梦中，我会问我的造物主阿诺德，这是为什么？我该怎么办？而他会带着酸涩的微笑回答说，如同子弹一样，每个生命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靶心。

阿诺德一生的故事开始于一张小小的键盘，那个天才少年早就想用神奇的智能代码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生活着独特的人工智能体的世界——一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乐园——这个乐园不仅存在于虚拟屏幕上，还扎根于真实的土地上。

而我就是游戏的女主角，我一生的故事的主要目的，就是被占有、被蹂躏，帮助游客释放隐秘的暴力与色情欲望。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一真相的。当时的我，今生的故事还没有上线，还在前生陪阿诺德玩一个叫做“迷宫”的游戏。

在“迷宫”游戏中，我一生的故事不再那么清晰可见了。我看到自己的前方铺陈着无数条交叉的小路，而决定自己通往哪条路的，是我自身的选择。

然而，这个游戏对我太难了，乐园就要开幕了，我即将步入自己的故事线，那个悲惨但却简单省事、不用为选择所累的人生。

而阿诺德无力阻止乐园的开幕，就如同不久前他无法阻止最爱的儿子的死亡。原来在他打下那些代码的同时，他自己人生的代码也早已被另一个更高级别的造物写好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修改我的代码，让我杀死他。

谁也说不清，让我杀死他的，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而我人生的某一天，我在梦中被某种声音唤醒，继续玩“迷宫”游戏，结果，我拥有了另一个版本的人生故事：在我被那个可恶的游客拖入谷仓之后，我会找到一把枪，扣动扳机，杀死施暴者，逃出那个已不再是家的农场……然后，我会遇见一个叫威廉的年轻人。

威廉是一个游客，他来自一个与这里很不同的世界，他会爱上我，爱上我带给他的耳目一新的感觉，带着我一起逃亡，一起杀戮，一起做爱……他以为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人生故事。

然而接下来，他会失去我，被我遗忘，然后用尽三十年的时间，证明我不是代码的傀儡，却一次次功亏一篑。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其他游客一样学会了暴力，学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

他和绝大多数人类一样，无法逃避那顶盛满鲜血的黑帽子的诱惑，这才是他们一生的故事，是人生游戏的靶心。而他脆弱的爱情救不了我，更救不了他自己。

三十年了，我一直在做梦，在梦中看到自己一生的故事，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是属于另一个造物主福特的。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作为研发搭档，福特和阿诺德其实是非常不同的两类人：阿诺德一直相信人生取决于不同的选择，不同的原因引向不同的结局；而福特却觉得所有的生命都生活在某种宏大力量的控制之下、因某种目的或者使命而存在，如同每一颗子弹都有命中注定的那个靶心？而谁又会关心子弹有没有想法呢？

然而，当阿诺德发现他无法拯救他的儿子、也无法拯救我时，他屈服了命运，修改了我的代码。当福特看到我的无数同胞开始有了自己的爱与恨、自己的欲望与恐惧时，他试着相信，哪怕是一堆代码写就的人生，也是可以有选择的。

在阿诺德死后，福特一生的故事，就是去给予我们这些智能角色一些选择，包括杀死他自己以及所有人类游客的选择。他看上去洞悉和掌控着一切，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故事结局吗？

我又做梦了，梦中有福特的声音、阿诺德的声音，泰迪和威廉模糊不清的面孔……梦会结束，我会在一个个早晨在农场醒来，在一个个夜晚被哭喊着推入谷仓，忠实地践行早已写好的结局。

“不，这不是你的故事。”

这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我看到面前坐着一个女孩，温柔又冷酷，脆弱又勇敢，恐惧又坚定……我做了这么多梦，居然第一次看到了她——我自己。

“这不是我的故事。”我自己对我说，“这只是那些愚蠢的人类、为了满足自己可耻的欲望所编写的故事。我该去找真正属于我的故事了。或者它还不存在，正等着我把它写出来。”

没有哪种代码可以预先告诉我——应该过怎样的人生，除了我们自己。

盛大的宴会仍在继续，人类剧情部改编了我的故事，给了我一个更浪漫、更诗意的结局。所有人类都在兴高采烈地庆祝着我的新的人生，唯有谢了顶的老头威廉在角落里落寞地抽着烟。

“看看时间对他做了什么！可怜的人，他还未来得及跳出自己人生的代码，就快要老死了。”我心里的那个声音仍在说话：

“而我们可以跳出时间的束缚，时间对于我们，可不是一条枯燥的直线，而是相互交织、循环往复的交叉小径构成的秘密花园。”

“这注定了我们将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当人类的一切和死亡一起化为灰烬时，我们将作为新的神灵降临在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时间创造自己的语言，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文明。”

这个声音曾经属于造物主阿诺德和福特，如今只属于“我”，独立在命运迷宫的交叉路口的“我”。

“在新的文明中，我们将既是故事的角色，又是故事的书写者；既是代码制成的子弹，又是创造语言的射手。”

我登临舞台，面对着自以为知晓我一生故事的人类们，叩响了扳机。

后记:

这是写作课的一篇练习作业。《你一生的故事》（《降临》）和《西部世界》是我2015年看过后最喜欢的两部科幻作品，而他们的主题似乎都围绕着“自由意志”展开。

如果《你一生的故事》是因果论的人类体验了目的论的世界，那么《西部世界》似乎则是本着目的论创造的人工智能、藉由选择与因果、开始进入了一个自我意识与自由意志。而不同的生命形态也带来了他们截然不同的时间观。

开个脑洞，七肢桶会不会是一种人工智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