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偏又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本就不显繁华的山城沉默在这天色里,硬是将原本一刻也不肯安生的公子哥也锁在了深院里。
廊里的人隔着雨帘望向檐外,少年忽然开口说道:“唐仁,我还能活着回渠城吗?”
“不知道啊......”已染花发的男子这几天来竟似老去了许多,他摇了摇头,低声叹道:“打铁还得自身硬啊,保护你的人武功再高也终有疏忽的时候,你要想活着,终归还是得学些本事。”
“唉.....”宋秋声苦笑着道:“那完了呀,我可是出了名的没本事。”
唐仁撇了撇嘴,道:“别瞎说!外面的人自己没出息,才会说你是废物,真正有本事的人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哪里有空扯这闲话。我被骂了这么些年,也多少算是明白,做人啊如果谁的脸色都得看,那还不如做狗!你看我,不管做啥渠城都有人骂我,再看皇城那位,那可是替整个江南挡刀子的人啊,如今朝堂民间不照样有闲言碎语嘛!若真要做到人见人爱,那还不得折腾死自己?”
宋秋声听得痛快,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他接过唐仁的话,道:“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但求问心无愧,不做八面玲珑!”
这边两人正聊得不亦乐乎,另一边正在大快朵颐的谢寒枝就一下子没了兴致。
一把短匕钉在了门沿上,唐文英放下手中碗筷,有些吃力地将短匕取下,短匕上的纸条沾了些雨水,但显然被人刻意保护过,纸上的墨并未漾开半点,字迹清晰可见:“今日来人一十七,漠寒,苍狼帮。”
谢寒枝幽怨地看了眼满桌的菜肴,又可怜兮兮地望向门外温婉的女子,一时间被塞得鼓鼓的嘴巴也忘了嚼动。
唐文英默默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踌躇许久,才轻声开口道:“快去快回,菜我都给你热着呢。”
谢寒枝果然二话不说就起身出门了,她左手一撩,倚在桌角的暗香便似有灵性般躺在了她手心里,右手仍不忘往嘴里塞了一块年糕,她气呼呼地嚼了几口,一翻身已是在檐上行去甚远。
那样冷的天,女子一身青衣,一人一剑,映着雨幕出城而去。
“秋声啊,你可着实欠了人家好大的情!”
望着谢寒枝消失的屋顶,唐文英低声喃喃,同时天涯沦落人啊,当年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零落,为了一口饭奔波在渠城彻骨的冷雨里.....她忽然想到那个憨傻木讷沉默寡言的糙汉子,只因自己说了一句喜欢兰花,就漫山遍野地去寻找,最后竟抱着一株九节兰长眠于沉柯山下。
“赵老实啊,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老实的木头人!”
唐家的厅子里半个人影也无,只依稀传来一声呜咽,转瞬就被雨声遮去,屋里寂静了半晌,那个被整个渠城朝思暮想的女人早已神色如常,端着盘子进了厨房。
......
林间小径里,一行人身披雨蓑,正倚着树歇息。这帮人行事老练,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一十七人兵分三路,分别从江城,芜州,荨湖三地奔向渠城,一路上昼伏夜出,将自己乔装成农夫,从不节外生枝。偏偏天公又不作美,冷雨春寒,便是如他们这般常年行走江湖的汉子也快挨不住了。
“待我杀了城里那小子,老子定将渠城屠个干净!”,大汉名唤许青山,他将手上的大刀狠狠一甩,刀身上的雨水便如石块般陷入泥地里,溅开一条细长的凹痕,他啐了一口,道:“老子行走江湖十三载,再没比这趟更憋屈过!”
“老八你别急,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人在屋檐下,还是得低头。”同样是拿着大刀的男子开口道,蓑帽下他的脸上有一条极其狰狞的伤疤,横贯了额头和下颚,连着右眼也没能幸免,“此次任务我可是出了好大力气才抢到的,若是成了,再不用管他什么狗屁苍狼帮,咱们自立门户,江湖上便算是有头有脸了!”
许青山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眼看雨越下越大,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刀疤脸朝弟兄们吼了一声,道:“富贵险中求,咱们深入大椿,若是失败,便只有死路一条!崽子们都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不管用什么手段,定要取那小子项上人头!”
十七个大汉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紧了紧手中清一色的寒铁大刀。
“一旦老四和老六替我们打开城门,咱们可就不兴回头了。”刀疤脸顿了顿,忽然又阴测测笑道:“都他娘的打起精神来,事成之后带你们尝一下江南小娘皮的滋味,这里的娘们可不比咱们漠寒那些母老虎,保证让弟兄们过足瘾!”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老四和老六一去不返,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城门上却动静全无,无奈之下他只好又派出两人出林查看情况,然而这两人也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多年的江湖经验使刀疤脸不得不重新计议,他打小在猪肉铺长大,从小刀不离手,十二岁那年与人打架斗殴,八刀将对方砍死,对他而言,砍人和剁猪肉并没有太大区别。从此他江湖逃亡,不过一人一刀而已,直到加入苍狼帮,这才弃了手上的杀猪刀,转而修炼精铁大刀,终于算是在刀法上入了室。
至此,他在刀法上一日千里,逐渐也在江湖上砍出了一些名头——屠夫廖勇,凡跟他交手,必无全尸!
此刻他带着剩下的十二人一齐出动,却被眼前的女子拦住了去路,冰冷的雨水里那袭青衣格外出众,由于天色的缘故,廖勇没有看清她手中提着到底是什么,但是那形态和长度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手中的刀不知砍断过多少柄剑!
整整十三个壮汉加大刀,然而那女子竟喜出望外,只听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就这么几步路居然要走三个时辰,你们是瘸子吗!?”
廖勇眼神阴狠,心中早已各种计较,刀口舔血的人最怕阴沟翻船,早年他出名时目空一切,却险些被一个老太婆削掉半个脑袋,直至今日脸上的疤痕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更别说那只早已瞎掉的右眼了,能在雨中淋上三个时辰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老子收了你的贱命!”
那老八本就憋着一口怒气,早就想杀人泄愤,如今又莫名被女子取笑,绝无再忍下去的道理,他大吼一声,将手中大刀朝女子猛掷而去,双脚在地上狠狠一蹬,那样高大的身躯竟似箭般疾驰而来,紧紧跟在大刀后面!
廖勇冷笑一声没有说话,正好让这莽夫试试女子的斤两。
暮色里只听见一声金铁交击的声音,那刀尖上有一股巨力传来,刀口一扬就要被击飞,然而老八瞬间就追了上来,他右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沉,刀身便如飞瀑泻地般朝青衣猛劈而下!
剑刃和剑鞘碰撞的声音一闪而过,只见得青衣右手舞动,却仍是未见剑身,然而不过十招,被唤作老八的汉子就痛苦地呻吟了起来,廖勇眉头一皱,将凑到鼻尖的血腥味一口啐出,大手一挥,剩下的十二刀齐出!
唐仁和宋秋声在城头驻足已久,脚下便是两具尸体,只见得刀光一掠,即使远在城头也顿觉惊心动魄。
宋秋声扶着城墙,恨不得有双千里眼,看看谢寒枝现在到底是何境地。
那廖勇混在十二个人中极少出刀,始终游离在最安全的外围,他就是要让那些弟兄们替他卖命,至于他们的死活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兄弟可以再找,命却只有一条,要不是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活不到今天。
他如饿狼般死死盯着谢寒枝,只要她露出一点破绽,一刀,只需要一刀,他自信就能将这个女子砍成两截!
然而黑暗中有破风声从脑后闪电般飞来,无形中有一股杀气让即使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都不禁胆寒,一名壮汉虎背熊腰,操着柄弧度近乎夸装的大刀冲入人群,摧枯拉朽般砍翻了还未倒下的七人!
再也抑制不住头皮发麻的感觉,廖勇只得将后背暴露给那壮汉,他双手握刀,对着夜色狠狠劈下。
“叮!”
隐约间他见到一支幽兰的箭斜插在泥地里,背后的大汉不知为何没半点动作,廖勇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反提着大刀,便朝林间遁去。
他在夜里疾驰,依稀听得身后壮汉的骂声:“他奶奶的,让你们欺负小寒枝!”
廖勇心中冷笑,只要自己还活着,这个仇终归还是要报的!
然而不过一刹那,他瞥见自己的喉前有一柄猩红的短刀出现。
“忘川!”
向来沉稳的男子突然见了鬼似的惊叫起来,凄厉的叫声一闪而逝,这个在漠寒臭名昭著的屠夫就这样捂着脖子倒在了江南渠城无人问津的野林子里。
雨水沿着和它一样冰冷的面具滑下,面具后的眼神波澜不惊,提着人头慢悠悠地朝林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