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在野”，作者：在野，文责自负。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有短暂一个半月的直销公司经历，当然了，也有人说这叫传销，姑姑骗婶婶，爸爸骗妈妈，大学生骗中学生，中国人骗中国人。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工作地点长沙，具体地点洋湖地铁站对面的金帆大厦，具体楼层……我忘了，我去的那天，天气不太好，下着毛毛细雨，我穿戴干净整齐前去报到，望着明亮整洁的办公室感到一阵兴奋——

公司规模不大，不超过40个人，不过这已经是我去面试过的最大的了，前几天我还去了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开在居民楼里，老板问我你有从事文字工作的经历么？我说我会写小说，老板说你出书了？我说没有没有，我的小说在起点中文网，主要讲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怎么成长为一代宗师，他虽然身世凄惨但好在……“停！你有别的吗？”

我拿出了我的知乎界面，知乎的赞挺值钱，反正比小说值钱，这个局面时过境迁不仅没变，还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领导被我的知乎回答“被人甩是一种什么体验”（一段撕心裂肺的编造的故事，1822赞）折服之后，说你赶紧来上班，明天就来，工资两千四，你带身份证复印件了吗？我说我带了原件，老板说你现在复印吧。

在收到那家公司价值四千的录取通知时，我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两千四，四千的领导是一位35岁的中青年男子，以前在东莞上班，具体从事行业不明，因为秃头严重，我判断其至少有40，刚想叫叔叔时想到我年纪也有22了，不合适，于是开口——周老师。周老师是公司的媒体负责人，主要负责公众号运营和视频文案，“你想做哪一个？视频要出差。”

“我选公众号。”于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开始了。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工作认真的女孩，小张，我们将共同配合运营这个粉丝高达188万打开篇篇10万+的订阅号，主要工作内容是策划每天的公众号文章，准备期间主要工作流程是：

1、上果壳网收集10条和男女两性生殖知识相关的科普文章

2、上知乎收集10条和男女两性情感相关的高赞回答

3、去丁香医生搜索10条和男女两性性病相关的原创文章

等等，我说，周老师，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么多和性相关的东西？周老师说你看过奥格威的书么？我说谁是奥格威，周老师说这本书叫《一个广告人的自白》，如果你没看现在就京东下单买一本吧。好，周老师，我说，那请问……

周老师掏出手机，说你看，有一个汽车品牌叫阿斯顿·马丁，价格远超奔驰宝马，就算在美国这样车不值钱的地方，阿斯顿·马丁也值钱。阿斯顿·马丁最有名的广告，“你知道吗”，周老师双击屏幕，放大一张金发美女的图片，身着比基尼（丁字裤款，背面看了无痕迹），披着一件透明薄纱材质的白色上衣，背对着我，若隐若现，不知道是构图还是打光的原因，我的视线不禁往下移——

阿斯顿·马丁为了卖二手车，曾推出一句广告语，周老师指了指这个美女，“你知道你不是第一个，但你真的在乎吗？”他又说了一遍，带有东莞味的普通话回荡在会议室里，我点了点头，周老师补充道：“性，是一件武器，不管年龄，不顾学历。”

我说，周老师，我理解了，因为食色性也，这是人之常情，我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要在丁香医生搜索性病？周老师说你问题真多，这样吧，性病你别搜索了，小张你去。你负责前两项，果壳和知乎，现在是上午10点，中午吃饭前20篇资料要到位，明白了吗？

吃饭的时候，我问小张，到位了吗？小张点点头，说到位了。我对小张刮目相看，她面无表情地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穿内裤的姿势不对，会得性病。

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周老师说现在你差不多也了解我们的工作流程了，而且你已经掌握了很多两性知识……我说我只是有很多网上的资料，实际上没有掌握，周老师说你也这么大个人了，都大学毕业了，怎么这都不懂？

我说我是母胎单身，对谁都提不起性趣，没有和男性交往过。据我所知，没有男性的话，女性很难得性病，哪怕每天去公共澡堂洗澡也很难得，我在东北读大学，我就天天去公共澡堂……

周老师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了这一份工作，现在开始你亲自策划下周的选题，我们账号维持10万+阅读不容易，你看小张昨天发的那篇“内裤姿势”就有点问题，现在才9万8的阅读，一会找10个群转发一下，你也转一下朋友圈。

小张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因为我这一周的缺席，所有选题都是小张想的，她为此保存了50篇有关性病的文章。我偷偷问她，这些都是丁香医生说的么？小张说不是。

周老师问我想好下周的选题了吗，我说《如何防止老公出轨》，周老师说防不了，我说《公用马桶会感染hpv吗？》，周老师说hpv是什么？我说《测测你有多大几率是无性恋？》，周老师说：“是你自己对这个感兴趣吧？”

我向小张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小张说今天要么发一篇存稿吧，就发《性生活满意程度，取决于这5点》，周老师说还行吧，勉勉强强，发吧。

第二周结束的时候，我给小张买了一杯星巴克，因为这一周我又没有产出，所有提出的选题都被周老师枪毙，他每枪毙一次，小张的眉头就紧锁一次。

周老师说，要不这样吧，你来给写一下品牌故事，你知道我们公司服务的主要品牌是哪个吗，我说我知道，是善美天使，中国第一卫生巾品牌，无菌的，使用可以预防妇科病。

周老师点点头，说你来给善美天使写品牌故事，这么说，就说创始人金总，从小生活在农村，从小被母亲抚养长大，母亲没钱买卫生巾，使用了劣质的产品，不幸染病去世，金总18岁不到就永远失去了挚爱的母亲，为此他咬牙决定，一定要研究出让女性不再受苦的产品，这就是——善美天使卫生巾。每一个女人都又善又美，都是天使，明白了吗？就按照这个思路写。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写了金总如何从一个农村孤儿成长为一代女性的救星，写着写着，发现和我在起点中文网写残疾小伙成长为一代宗师是一个路子，于是我越写越来劲，还给金总安排了一个人美心善的女朋友。

周老师看完之后，和小张一样，紧皱眉头，我说不行吗？周老师说不行，金总必须是单身，我说为什么？周老师说因为善美天使的用户都是女人。这样吧，你明天去一下善美天使线下大会，亲眼见一下金总，说不定你会有灵感，小张，你和她一起去。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大家，朋友，你想成为一个什么人？你想赚钱？你想独立？你想照顾好家里？你的梦想是有始有终，有自己的事业，对不对？”

“对！”会场有接近500人，同时回答金总的声音壮若洪钟，上一次听到这样响亮整齐的回答，是我高考前的誓师。

我和小张作为工作人员，坐在了第五排，前面四排是公司业绩百万的经销商，公司给的title叫——明星经销商，往下还有高级经销商，正式经销商，以及实习经销商。

“所以成为经销商的条件是？”我问小张，小张说：“买两万块钱的卫生巾。”

“两万块？”我说，这也太多了，两万块得用到猴年马月去？小张说谁让你用了，这是让你去卖，我说两万块卫生巾，平均10块钱一包的话，也要卖2000包，一个人买10包，我都得找200个人。小张白了我一眼，说谁让你卖给个人？

我说那是去承包学校？承包单位？让每一个少女都用上咱们善美天使的卫生巾？这要点关系啊！

小张无语，我趁机咳嗽了两声。

“欢迎大师姐！”台上主持人喊道，一位穿着精美小西装的女士上台，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今年，善美天使的全国加盟商已经突破5000家，线下实体门店数量也超过3000，我们的明星阵营也迎来了五位新朋友，我们的大师姐蔡丽总给新来的家人们颁奖！”

我四处扫视，问小张，金总呢？小张喝了一口我请的星巴克，说金总最后还会总结发言，现在是大师姐的时间。

“过去你们是什么人，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是什么人，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心，你有没有梦想。我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孩子的妈妈，我们今天相聚在这里，是为了给家人们更好的生活，对不对？我们的目的，是要赚钱，但更是要把善和美传递出去。”

小张笑了，我说你笑什么，小张说这还不好笑吗？我说我觉得蔡丽总说得挺有道理的。

“善和美是什么？”小张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台上的五位明星经销商开始依次发言，1号阿梅说：

“善，就是真诚地对待别人，让伙伴感受到家庭一样的温暖。”

2号春来说：“美，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我们呵护自己的身体，让所有人健康、美丽。”

我说不愧是明星经销商，回答得很到位。小张又狠狠喝了一口星巴克。

大会结束前的半小时，金总又上来了，做总结发言，他提到了亚当·斯密，费里德曼以及古典经济学，对我来说宛若天书，因为我既不懂古典，也不懂经济学，但欢总深入浅出，说明白了一个道理：

社会经济发展的第一要义，是把蛋糕做大。

最后是现场加盟仪式，今天到场的500位家人（大师姐蔡丽总这样称呼在场所有人），原来有一半都是第一次来，她们来的时候一无所知，走的时候已经相信，自己也可以将善与美传递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掏出两万块钱先囤货入个会。

这个时候，有个女人站了起来，蔡丽总问：“这位家人，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老公不同意我加入，他说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蔡丽总说：“你知道你老公为什么不同意吗？因为你以前做事总是半途而废，他不相信你，这一次你必须要坚持，要做出一点成绩给他看，给所有人，对不对？”

“对。”一开始是一声，接着是两声、三声。

“对！”直到响彻会场。

在连续请小张喝了三杯星巴克后，我终于报出了一个让周老师满意的选题，一个完美的策划案，结合视觉设计（我的大学专业）思维，以条漫的形式展现，文章的标题为——

《什么样的爱❤爱姿势，能够生出男孩？》（我要求周老师保留这个❤，这是标题的精髓）

周老师说，你可终于开窍了。

第四周的周一，在我的《爱❤爱姿势》大获全胜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小张带着黑眼圈来上班，我问怎么了，小张不说话，上午周老师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开会，我因为《爱❤爱姿势》的出色表现斗志昂扬，神清气爽。周老师用PPT分析了一下我的文章思路，并大声夸赞，说新人来的第一个月，就创造了公众号有史以来最佳打开率——35%，什么数字？逼近70万用户周末阅读了《爱❤爱姿势》！同时，周老师瞪了一眼小张，意思是让她赶紧向我学习。

周老师宣布我可以获得300元的流量奖励，我开心地起立致谢，说这都离不开大家的帮助，尤其是周老师和小张，散会后我请小张喝星巴克，小张说不喝。

下午金总破天荒地来了公司，并让助理带了几个冰西瓜，金总亲自给所有员工切瓜，一块递到了我手上，一块给了小张，小张没吃，神情哀怨，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怎么的，今天开始怀疑起工作的意义。

快下班的时候周老师宣布下周去娄底出差的名单，说善美天使三周年，今年的回馈活动是去扶贫，和五位新加入的明星经销商去山区送温暖（要拍下视频记录这样的善举）——温暖就是善美天使品牌卫生巾，只要看见女的，每人送上一盒，里面总共10包公司产品，五包日用三包夜用还有两包护垫，我问小张这多少钱啊，小张说那要看你什么级别了。

善美大礼盒，也就是公司的主营产品，10包卫生巾组成的精品套装，对外价格298一套，小张说：实习的拿货20块一包，200块一盒，正式经销商拿货10块一包，100块钱一盒，我问怎么拿货，小张白了我一眼，说，当然是级别低的向级别高的拿啊。

周三我和小张坐车去娄底，和我们同车的是今年新加入的明星经销商1号阿梅和2号春来，小张一个人坐在副驾驶，我坐在1号和2号的中间，1号阿梅全名王玉梅，广东隆江人，年纪轻轻，只有27，阿梅说你多大了？我说今年22，阿梅又说小张你呢，小张说今年也是刚毕业，阿梅说：

我羡慕你们！我连忙说梅姐羡慕我们什么，阿梅说我没读过大学，我连高中都没读完，17岁就进厂打工了，华强北，我说我知道那个地方，小张说她也知道，去年跳楼的那个是她的老乡。

阿梅没理会小张说的跳楼话题，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意识到嘉宾正在准备输出有价值的金句，连忙竖起耳朵。阿梅说，快乐是肤浅的，痛苦才是有价值的。我说梅姐，痛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梅姐说动力！你要前进，你要赚钱，你不能就这么回去，今天你回去了，就像从来没出来过一样，你还是被人看不起。

小张打开录音笔，而我则打开手机摄像头，阿梅很自然地微笑起来，她简直像常常出没在电视台的女明星——除了普通话比我们本地人还差劲，但这不是她退缩和胆怯的理由，“自信，我们都要更加自信。”

2号明星经销商春来全名苏春来，车上一直沉默不语，我注意到她的手指飞速跃动，在那小小的屏幕之上。“我必须要回答代理群中的每一个问题，亲自回答，这样才能获得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我瞟了一眼那个群，人数显示：297。

正式经销商拿货是100元一套，每个人从春来这里要拿足两万元的货才有资格进群，也就是说群里的每个人说上都有200套善美天使卫生巾，我开始思索，这些货物要放在哪里，家里？堆起来也有一面墙那么高，同时我四舍五入，将群里的人默认为300，那么春来从这个群里收到的货款就是600万人民币。

下车的时候，小张心情还是不好，我们从后备箱搬器材，累得气喘吁吁，小张说骗子，都是骗子，我说怎么了，小张说你不会不懂吧？阿梅和春来不靠卖卫生巾赚钱，明星经销商赚正式经销商的钱，正式经销商赚实习经销商的钱，我说怎么会呢，欢总不是说善美天使的卫生巾，可以预防妇科病，很畅销的，小张生气地说：那你怎么不买？

我说因为我没和男人交往过，几乎不可能有妇科病。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跟着摄影团队先去现场踩点，小张没来，我给她发微信，她说一会到，我只好先勘景。

这次来除了两位五位明星经销商携手送卫生巾，还要在当地学校进行一次女性生殖健康讲座，不知道我和小张平日里搜索的丁香医生是不是给讲座提供了权威的支持。

小张到场时又是顶着黑眼圈，这会都已经录了好几个阿梅和春来的金句镜头了，我说你已经错过了节目最有价值的部分，小张没好气说，是什么？

“忍辱负重。”我说，春来姐说成功的秘诀只有四个字：忍辱负重。

白天小张拒绝喝我带的瓶装星巴克拿铁，她说带了奶的容易让人打瞌睡，结果就是我神采奕奕地坚持到了晚上十点，而她下午四点就开始打瞌睡，此时我们刚刚给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女生发完卫生巾，我忍不住问小张，你说，现在10岁的孩子用得上吗？小张一边打哈欠一边发放，我们穿着工服T 恤，胸前印着四个烫金大字——善美天使。

一个小学女同学对小张说，谢谢你姐姐。台上的校长则说：谢谢你们，善美天使。

小张终于露出了我认识她一个月来的第一个微笑，我心想也许她喜欢当人的姐姐，别人说姐姐她就高兴。

下午5点，也就是今天的捐赠仪式整个快结束的时候，周老师居然来了，他和金总一辆车来的，下来我第一眼看见周老师，给他打招呼，结果他没理我，黑着脸过来，“你过来，我有话说。”

“我？”

“不是你，”周老师沉声：“小张你过来。”

晚上没有小张，我一个人吃饭还感到有点不习惯，给她发微信也没回，我先回了酒店，打开电视一直看快乐大本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睁开眼时快乐大本营已经结束，我好奇小张怎么还没回，结果打开酒店房间门，她就倚靠在门边，吓了我一大跳，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进来？你怎么不敲门？小张身上有点酒味，我说你喝酒了？小张点点头，我用冷水呼了她一下，没太醒，我又呼了一下，醒了。小张突然哭了起来，我只好打开一瓶矿泉水——

“我的绩效不过关，这个月要是没改善，试用期过不了。”

我说怎么会，咱们不是篇篇10万+么？小张说周老师今天批评她，说她文字水平不行，我说写预防妇科疾病要怎么看出文字水平？小张哭了一会，自己擦干了眼泪，我突然感到内疚，我想起来了，前两周每天日更都是靠小张，我什么力都没出上，小张压力山大，力不从心，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我的歉意，小张说，妈的我不干了，我说这么突然？

小张说你听过许立志么？我说谁，许什么？立什么？小张说，他叫许立志，是一个诗人，广东揭阳人，我说好的，诗人，小张说：我体内孕育着一座饥饿的粮仓/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饱满/我的骨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读着读着小张又要掉眼泪了，不过她忍住了，“妈的”，她说，我不干了，我为什么要干？这些人都是骗子。可我能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要上班，我要给妈打钱，我要自己存钱，我想买房子，我家太远了……

小张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气味猜测今晚她喝的是燕京，不过说是哈尔滨也有点像，小张突然问我，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是什么感觉？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张就睡着了，她的脑袋垂了下去，顺着我的肩膀往下滑，倒在了床上，我说是什么感觉？就像一睁眼就成了太空里的宇航员，看见远处的星星闪啊闪，连成线，连成片，但都和我没关系。没人给我下达指令，做什么，去哪里，和谁一起去，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

第二天小张比我起得还早，她从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时，说“果然来大姨妈了。”

我说没事，这不是有现成的么——

昨天没发完的善美天使，正稳稳当当放置在茶几上面。

出差结束回公司后，我和小张在办公室里彻夜看下乡公益送卫生巾视频的第一个剪辑版本，小张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表现在她开始认真对待手头的工作，亲自上手指导分镜，以及对整个嘉宾金句部分进行顺序调整，比如这个时候她就问我：是春来的放前面好，还是阿梅的放前面好？

故事的逻辑是这么运行的，出镜的两位明星经销商都会有一小段的讲述自己故事的部分，这一part主打的就是感情牌，比如阿梅就说了她在华强北的打工经历：

“每天中午的伙食费是3元，吃饭吃不饱，一般要吃面条。偶尔也可以出厂去吃个饺子，4元一份，韭菜猪肉或者白菜猪肉的，就算是改善伙食。”

春来比阿梅要沉默很多，她不太说自己过去的经历，也远远没有阿梅那么多的励志金句，我从周老师那里听说，春来是善美天使最赚钱的明星经销商，她不随意说自己的经历，是因为经历太惨。

她今年40岁出头，23岁的儿子正在坐牢，儿子刚满18岁的时候，他爸，也就是春来的老公，一个喜欢吸毒和赌博的男人，赌钱输了回家又拿不到毒资，就打春来，儿子拿了把菜刀把他爸爸砍死了。春来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把儿子晚生两个月，“18岁前杀了人是不是不要坐牢？”

春来做过保险业务员，曾经也是整个片区的第一名，原因是大家知道她的故事后没有不同情的，春来是个坚强的女人，她说这些时特别平静，从来不掉眼泪，但听的人都听哭了，她卖什么都有人跟随。

小张最终决定，把阿梅放在春来前面，小张说她知道阿梅是骗子，但她忍不住欣赏阿梅，“听她说话会让人信心百倍。”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骗子不知道自己是骗子，那她算骗子么？

第六周的周一，例行开周会，这一次挨批的又变成了我，主要原因是《爱❤爱姿势》后我后期疲软，再无佳绩，发的几篇稿子，用周老师的话说就是“没有感情”。

“你不真诚对待你的用户，用户就不会回报你，”周老师这么说。我又向周老师打听什么叫真诚，《爱❤爱姿势》哪里真诚？周老师说“真诚”就是你精心准备用户想吃的东西。“精心准备”还是其次，关键是用户“想不想吃。”

好在我和小张一起参与策划剪辑的“《明天会更好》——善美天使公益行”视频获得了用户的好评，发在公司的代理商群里，个个都说“好感人”、“看哭了”，小张还为此辛苦奔波联系了类似《城市妇女报》之类的媒体宣传，阿梅发来微信说把她拍得比真人漂亮，同时不忘再给出一句同样值得记录在视频里的话：

成功的秘诀不取决于环境的优劣，不在于你的出身好坏、学历高低，成功和失败的区别只在于你是否相信自己。

金总则在视频的最后几秒出来，他身穿唐装，身后打着一排水墨大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小张得意地说，这是她的手笔。

“我想通了。”小张说：

“梅姐说得对，春来姐说得也对，过于感情用事的人一事无成，我要排除这些外界的干扰，保持积极的心态，有积极的心态就有积极的人生，我也可以取得成功。”

周四的时候，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上网搜索两性知识，足足积攒了一百条之多，我把它们全部放在一个word文档里，每一个我都复制粘贴了原文标题，同时提纲挈领，精心总结了文章的主要内容和亮点，其中不仅有丁香医生的科普，还包括类似《真正厉害的女人，对待男人的态度只有四个字》的两性情感深度好文，我把这个文档交接给了小张。

周一周老师大会上批评我时，小张勇敢站了起来为我说话，说我每天都很辛苦工作，她愿意和我共同进步，愿意和我共同承担责任，下个月一定为公司的用户创造更多优质内容，我听了有一些感动，也许小张还接受了阿梅的另一句话：要真诚地对待身边的朋友，让她们加入引领我们找到人生价值的事业中。

文档交接完后，我就去了周老师的办公室，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就说清楚了一件事：我明天不来了。

周老师瞪大眼睛看着我，说难道是因为周一批评了我？我说没有没有，感谢周老师这个月的教导和培养，不过我要开学了。

“开学？你不是大学毕业了么？”

是的，我说，但我马上就要出国了，研究生开学是9月份，为了体验生活，我抓紧时间找了一份工作，周老师嘀咕道，工作……

我说没错，工作，我的研究生专业是传播与媒体研究，但我觉得现在太多东西都是过于理论化了，所以我想知道它究竟是怎样运作的，马克思和毛主席都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欢总不也总说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现在调查结束。特别感谢周老师的指导，我觉得我学到了很多。

我从会议室出来之后没有看见小张，隔壁桌同事说她刚才说去会议室找你了，我说哪个会议室，他说就你和周老师开会的那个啊，我四下找了一下，没看见小张，我又坐在工位上等了五分钟，她也没回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尤其在周老师出了会议室之后，他看我的目光我总觉得有一些攻击性，想到这个，我赶紧拿着包下楼。

我给小张发了一条微信，她没有回我。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又发了一条，她还是没有回。一个月后，我点开小张的朋友圈，发现只剩下了一条横杠。

小张是在当天就把我删除的，还是过了几天才删除的，或者是一直到我去了国外念书发第一条朋友圈时删除我的，我已经无所得知。这已经是7年前的事情了，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当年那条我和小张一起策划拍摄的视频，居然还在，我点开了，视频的结尾，在自强不息的金总出现之后，就开始唱歌，各种穿着善美天使T恤的工作人员的照片混剪，其中有小张，也有我。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

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

……

拍摄结束的那天晚上，小张喝醉后，突然开始胡言乱语，她说其实你是最大的骗子，我说为什么，我骗你什么了，小张说你装模作样，对不对？你不和我生气，也不和周老师生气，因为你觉得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看不上我们。我说你误会了你别这么说，小张说你看你，你连现在都不生气（哐当哐当，小张吐在了我身上）。

我说要么回去我请你喝星巴克，你想喝什么，摩卡星冰乐？妈的，小张说，早就不该相信你，怎么会有人这么有钱，天天喝星巴克还来这里上班，你个骗子！

我说我没骗你啊，我骗你什么了，小张抓着我的衣领说，那你告诉我，成功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那晚小张沉沉地睡去，我确定我回答了小张，但答案是什么，我已经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