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不到,扬州竟如此之美。一过瓜洲渡口,远逝了身后北固山头大江东去的激荡澎湃,黯淡了南京城里的宏大、沉重与尘嚣,这里的一切顿然变得精致、清新而轻扬起来了。
“扬州宜杨”。站在古老石板砌成的虹桥头上翘首北望,一袖冬水饱蘸着千丝万缕,竟一路婉约、一路迷离、一路浮光掠影而去。如在那桃红柳绿的烟花三月,岂不彻底醉倒在这瘦西湖门前!
虹桥下,乘一叶小舟,一路摇着北上,从水路无限亲近瘦西湖婉转如歌的肌肤,当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当年郁达夫是这样如痴如醉地写着: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鸟的鸣声,似在暗泣。”
这水树的交映如故,游程的曲折如故,只是听不到“似在暗泣”的水鸟了,代之以游得酣畅淋漓的一群群野鸭,跩着肥肥的屁股,目中无人地绕舟而过。昔日的船娘,今天换上了统一的水乡倩装,一边摇橹,一便指点,洒下一水莺声燕语,荡起满目红肥绿瘦。俯仰间,上下左右,前后远近,一步一景,步步生景,如歌如画,亦梦亦幻。不觉间,已入长堤绿柳深处而不由自己了。
瘦西湖,美在一个瘦字。从三里外的蜀岗蜿蜒而下的一带碧水,宛如美人随风飘落在扬州城里的一只精美绝伦的水袖,褶叠有致,婉转自如。瘦西湖,因瘦而幽,因瘦而蕴,因瘦而成为千古文人眼里柳眉间的那一折幽怨的俏。还真的庆幸,千百年来无好事者给这瘦美人做增肥手术,把她变成一只无腰无肩酒桶般的胖西施。环顾四周,也无一幢现代化的写字楼二十四小时不睡地窥视这瘦美人的秘密。大概,这就是扬州的远见吧,因为他们知道怎样用心呵护自己的田园。
从花影摇曳的徐院的后墙拐过,视野渐渐宽敞起来,五亭桥和白塔远远地从梦中走来。这里是瘦西湖的心脏了。这心跳得竟如此的纤细,不惊落一丝花雨。就这样幽幽地,幽幽地泛出自己的心音。而心弦便是从右侧湖面上伸出一条细长的沙渚。渚的尽处立着一个澄黄色的亭,如同昂着头颅,拖着一身绿衣游在水中的一条鱼。亭古称“吹台”,俗称“钓鱼台”,小巧玲珑,三壁圆窗。从门口右侧一角望进去,恰好有两窗把白塔和五亭桥圈入,一幅园林丽景,全由两个圆窗装帖后合盘托出。又一队野鸭擦着钓鱼台脚下的湖石游入画面。亭、塔、树、水、船、鸭,多种元素、多个色彩的动静组合,浑然一体。瘦西湖的神魂尽在这钓鱼台一角了。
瘦西湖之瘦,并非瘦得柔弱无骨,瘦成一个病西施。而这骨当是婷立湖心的五亭桥了。我们看多了拱桥、吊桥、廊桥形形色色的桥,可亭桥却也少见,而且是一口气盖了五个亭子连体的亭桥。古建筑家陈从周先生说,瘦西湖的五亭桥和白塔是对北京的北海大桥、五龙亭和白塔的模仿,因地方不够大才把亭和桥合二为一。不管怎样,五亭桥的确相当独特,已带有明显的北国风姿,虽说不够典型,也至少是江南化了的北国格调。大概,当年乾隆六下江南,扬州的巨商富豪为了投其所好而用心摘抄北海一景吧。
摇过了五亭桥,春熙台前解缆登岸。回首远去的树水亭榭,别有一种苍茫。周边就是传说中的“二十四桥”了。杜牧的一首风人红泪,千百年来引得多少无尽遐思。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意境是空灵醉人的,但数字未必是确切的。文人善用模糊替代精准。顺口说出的东西,可以不必计量。但恰恰是模糊的意像,一层层重叠幻化起来,编织了千年一梦,一个关于瘦西湖的,永远浮动着似水柔情的暖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