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爷爷,我们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形象应该都是一个面容慈祥、腰背佝偻的老人吧。在我心里,爷爷却绝对不是这样。
一米八几的身高,瘦瘦高高的,步子迈的又快又大,我常常要跑着才能跟上。从小,爷爷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身形矫健,和老年人没有一点关系。可是,去年冬天,做完一场手术后,我发现爷爷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他仿佛一夜之间变佝偻了,行动间拖着迟缓的步子,又重又慢,我第一次惊讶的注意到,他的手上满是褐色的老人斑。
爷爷老了,接受这个事实对我而言却很难。
我小时候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爷爷是村里的大夫,不同于村里总是挽着裤腿,指甲里常有黑泥的庄户人家,爷爷总是干净体面的。穿着姑姑买给他的整洁的衬衫,高高瘦瘦,手上有一股淡淡的输液水味,背着药箱子。这样的爷爷让我觉得莫名自豪。爷爷也不喜欢和村子里的老乡一样,忙完后躲在阴凉地,聚在一起聊天。他屋子里总是散乱的撒着各种报纸、杂志,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半月谈、家庭健康等等,我最常见到的他的样子,就是爷爷仰靠在他的深蓝色枕头上,戴着老花眼镜,翘着二郎腿,翻看这些报纸。这些报纸从我记事起,就源源不断的出现在我家,我小时候还奇怪,为什么不管妈妈怎么处理,隔段时间叫收废品的来收走一大捆报纸、过年用报纸来擦玻璃,用报纸来挡灰尘,这些报纸却总是不见减少,出现在各处。
这样的爷爷与村子格格不入,长大后我才知道爷爷是下乡的知青,不过也没有什么曲折的辛酸故事,爷爷因为身体不好就一直没有返回原来的岗位,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因为身体不好,久病成医,他开始学着给人看病,成了村里的大夫,说是大夫,却也只是普通的输液打针,治村里人的头疼脑热,并没有旁的高深医术。
不过我一直没有觉得爷爷身体不好,虽然他那些散乱的报纸旁,经常能看到小瓶子的药。倒是爷爷不会干农活是真的,小时候我经常听妈妈吐槽她刚嫁来时家里有多穷,原因之一就是爷爷不会种地,家里的地都成了盐碱地,收成很不好。事实上,爷爷也不会干家务活,我小时候经常见到他生炉火,努力几次火都生不起来,煤渣子却飞的满地都是,最后还要妈妈去收拾。
“你呀,多亏有个能干还孝顺的好儿媳,不然,真的要晚景凄凉”。常常听到别人这样打趣爷爷。不过爷爷和妈妈其实关系不算和睦,以我现在的认知来看,就是理论家和实干派的矛盾,爷爷这种固守传统和礼节的知识分子,对于我妈这种鄙视理论、一切从实际利益出发的“市井分子”大概看不惯,我妈也很烦爷爷家里那套高谈阔论却不付诸行动的做派。但事实不可否认,我们家确实因为有我妈在,才没有散,爷爷晚年能生活安稳,也是因为我妈在。
大概因为固守传统,或者说封建思想还很严重,爷爷对男性后代很看重,爷爷那辈本身子嗣不丰,我爸又是唯一一个儿子,自然是被寄予众望,得到了爷爷最多的严格和宠爱。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多,我爸念书最久却没能成材,性格急躁冒进,后来还染上赌博的毛病。我小时候记忆中,每次爸外出不归,我妈愤怒的去找他,已经睡下却害怕独自一人的我就跑到爷爷那边去,他住在院子的另一间厢房里,房间黑洞洞的没有开灯,我以为没有人,着急叫爷爷却听到黑暗里传来的叹息声,奇怪的是,爷爷从没有安慰过我,我也从不哭闹,一老一小就这样静静呆在黑暗里,我坐在那个矮胖的小沙发上,爷爷躺在他的床上,用他最常看报纸的姿势,无声的祈祷那两位成年人解决问题早点回来。这样的情形伴随着父母的吵闹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爷爷作为我的伙伴,陪我度过了黑暗中不安的等待。
这样的时光还是结束了,我长大了,去了城里上学,爷爷则留在了村子里。爸终于在欠了一屁股债后离开了,然后,妈也离开了一段时间,偌大的院子里,一时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只有姑姑星期天会载着各种食物来看他。我再见到爷爷,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放假回家的我再次回到那个院子里,惊异的发现在年幼的我印象中那么宽敞的院子其实并不大,现在它灰扑扑的,台阶长满了杂草。改变最大的还是爷爷,记忆中那个身板挺直,衣着整洁的老人,他真的成为了一个老人,头发长了、白了,发丝凌乱,脸色和院子一样灰扑扑的。爷爷看到我很开心,张罗着给我做饭,乱七八糟摆了一厨房,面都没有熟,最后还是我做了饭。我已经很久没哭了,回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偷偷哭了。
时间仿如被追着往前赶,一晃我上了大学。我四散的家终于再次聚拢,离家很久的不成器父亲也回来了,我想爷爷应该是最高兴的,因为倔强的他最后都同意离开他的院子,搬到城里来和我们住。
时光真的会改变很多事,我小时候爷爷并不娇宠我,我长大后他却把我当小孩子宠。我已经毕业工作了,过年爷爷还是会包红包给我,我买了衣服被我妈念叨时爷爷总在旁边夸赞好看。我工作不顺心情郁闷闭门不出时,爷爷总是笨拙的在门外喊我吃饭,试图让我开心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小时候的我眼中渊博的大人,他的知识已经远远跟不上现在的我,他不会用手机,微信教很多遍仍然不会,常常以为自己把手机弄坏了着急的来找我看。
唯一不变的是,爷爷仍然是那个最孤独的人。白天爸妈去开店,孙子女们去上班,只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家。过去他没生病前,还会去公园溜达,坐公交去市图书馆看书,去更远的广场和老年人们高谈阔论。去年他做完手术后,身体虚弱,只能在家休养,再加上行动迟缓了很多,越发不爱出门。我下班回家后,经常看到他躺在自己那屋的床上,不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呆着。或者一遍遍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从早到晚。这个时代,年轻人有花样繁多的娱乐活动,可对于他,似乎只有家里那方寸之地,和子孙们晚上周末回家后聚餐时那短暂的热闹,其他的时间都是孤寂的。就连春晚,也不再有他熟悉的名人、他喜欢的节目。
我看到他的孤单,可是除了下班后与他说说话,周末带他去图书馆、出门溜达之外,我好像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
幸运的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现在安分了,知道孝顺他了。他最常做的,还是到爸妈的店门前去溜达一圈,看看我爸是不是忙不过来,帮忙看着东西。我和我爸讲话大吼时,他还是会在旁边小声帮我爸说话,叫我包容他些。
我哥有了孩子后,他的精神状态又好了些,每次重孙女来家里,他都跑去逗孩子,乐此不疲,像个小孩一样还和我侄女抢东西。
岁月还是剥夺了他的灵活的身形和头脑,我不知道他曾有过怎样的梦想,怎样的年轻时代,只知道他现在最大的希冀是家庭和美,每个子孙都能平安顺利。
时光啊,唯愿你慢点走,对这个老人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