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红

“这世道,总会让人活下去的。不管再忙,再烂,总会让人有希望的。”


我蹲在街上,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屁股尾巴上,烫的有些握不住了。我扔了烟,刚过去几辆黄包车。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身体上肆意的打量,我并不在意。我就是做皮肉生意的,但是我未感觉到有什么羞耻的。

这世道怎么活不是活,人长一张嘴,就是为了吃东西的。既然要吃东西,还活着,哪里还管什么下贱不下贱呢?道德和廉耻并不能变出吃食来。

我眼神一黯,即便是这样 我的工作也丢了。

最近,城里都在传日本人要进城了。流言让这个城市闹得人心惶惶了。我的老板也准备好跑路,跑到有光的地方,继续东山再起。

我却是没这个福分的,我有个弟弟,我不能丢下我的阿弟。我叹了口气,手里握着一袋大洋。

老板念我跟的时间比较久,也就多给了我些活法。

有钱,就有活法。

我摸着弟弟的脑袋,他才十岁。我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 这样才有饭吃。

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此时,是民国二十六年。北京即将要没了。


我也准备要走的,不为别的。在其他地方,可能会有些活法。

我是个妓女,我并不顾及那些家国大义,能吃的话,我也会稍微看上几眼。

我牵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很温暖。

我披上厚厚的头巾,裹住自己的样貌。我们都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剩下一双眼睛,澄澈的透亮。

我看着在我身旁倒下的人,手暗暗生了汗,我是不能做什么的。即使他们再可怜,再无助。我只能救一个人,我的阿弟。

其余的人,只是生死有命罢了。我无力怜惜,也无力为他们做些什么。

人心难测,一路上妖魔鬼怪,我一个女人家,又怎么护得住。

那一小包大洋被我压在了包裹底部,一路上就靠这点活命了。

路上听到消息,北平沦陷了。我暗自庆幸自己走的早,没有被战火殃及到。

只要想活,一定能活下去。


我随着人群走,支给了门口的士兵两块大洋,才进了城。

身上是发了馊的臭味,阿弟的脸黑噗噗的,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落水狗。

阿弟突然不走了,我循着他的眼睛看过去,是热乎乎的包子。主人家热情地招呼着客人,新出笼的包子一盘又一盘被送到了客人桌子上。客人们吃得正香。

我叹了口气,掂了掂手里为数不多的钱。思量了半天。

阿弟吃着手里的包子,掰了半块给我,我咽了口唾沫,摇摇脑袋。“吃吧。”

我们在饭店住了下来,阿弟没吃过这样的苦,睡得香甜。

我把手上为数不多的钱倒了出来,薄如蝉翼的两张纸,几块袁大头,便是我如今的家当。

我对着灯光,思量起来。

苦日子我受得了,可我并不想这样。我想阿弟有个好出路,不必在这泥潭里陷下去。

我想起我的老本行来。

这乱世,来了起,来了落,可能换来实在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我想好了,这钱,要好好利用起来。


我在这个男人面前妖妖娆娆地,使出了骨子里的媚态,勾引着男人。

以往也是这样的盘算,男人嘛,无非是为了那一点点地快乐,我给。

不是我自甘下贱,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我眼中波涛流转,坐在男人身上。

男人冲我一笑,便是红床帐暖度春宵了。

我闭眼的时候,在想,那几块银子,用得不算白费。

我费劲心思,爬到这个男人面前,无非是为了他身上那点子肉。我们都是吸血虫,男人也清楚。

不过大家都乐意,介意个什么呢?无非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正巧,这皮囊有点用,他也爱我这皮相,以及勾人的功夫。

“妖精。”他在我耳畔低语。我笑的妩媚。

嘴上的胭脂被男人吃干净了,我依旧千娇百媚。


此后便是有了新的活路,我正式成为了张大帅的第九个姨太太。

民间流传开我的丑事,说我自荐枕席,说我…我也不在乎。

这话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对着镜子,仔细敲着我的面相,嘴边的胭脂更红了。

早年的时候,算命的老瞎子说我无福无缘,我嗤之以鼻。后来爹娘都死了,后来,后来我便成了这副样子。

每日里披着皮囊而活,我知晓男人都爱这个样子。所以我把自己变得更加妩媚,才能依靠男人活下去。

男人从背后抱住我,“怎么,小狐狸精,今天高兴吗?”我转过头去,抱住了男人的脖子,欲拒还迎,“自然是高兴的。”

男人忍不住又想对我上下其手,我握住了男人的手,“我还要去接阿弟。”男人停住了。

他那双眼睛,淡淡地,都没有什么神情。只有与我欢好的时候,才能看见波澜。

我送了男人一个飞吻,出了门。


我披着皮衣,躲在阴影下。车夫停下来,在抽着烟。我在闭目休憩,恍恍惚惚,即将睡着了一般。

男人遵守承诺,把阿弟送进了最好的学校里。

我平日里来接阿弟,也尽量躲在阴影处。

不为什么,阿弟年幼,我这个做姐姐的,名声这么差,我怕他们对阿弟指指点点。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理所应当应该保留阿弟的尊严。

我只是个妓女罢了,我笑着,眼角有些湿润。

“阿姐!”我看见少年向我跑来,他穿着一身合身的小西装,面容有些秀气。我收敛了情感,车开始缓缓起动。

我今日里戴了一顶帽子,帽檐遮住了我的眼睛,阿弟应该看不见的。

走到一处宅子前,阿弟跳下车,我给了车夫两块大洋,车夫走了。

这处宅子,也是他给我买的。

挺好的,够大,够安静,足够阿弟生活。

我陪着阿弟,直到傍晚。便要离去了。阿弟坐在灯下,微笑着看着我,我有些苦涩,阿弟向来这么懂事。


如果不说,后来的那些事情。

我也过得极好,他给我的爱,换成钱财,足够让我此生无忧。我最不好,是成为一个年老色衰的姨太太,到时候万一他厌弃了我,我就和我阿弟生活在一起。

日本兵又压城了,这次的人数更多,万一死掉,便是死无全尸。城里不少人准备逃难了,这次逃,就要逃到更远的地方,逃到香港,逃到外国去。

我首先替我的阿弟考虑,我不能留他在这里送死,我打点好了关系,送他去了香港。那里战火没有殃及到,阿弟依旧微笑着看着我,我目送着他登上火车,然后没了踪迹。

我自然也是要走的,怎么能不走呢?我那么贪生怕死。

他默许了人们的逃亡,他不,他要选择守城。

我理解不了,他的热忱,他心里的家国。我只是有些心慌,心慌什么呢?我可能怕他会死。

“走吧。”二十几的人,眼睛里,倒映着这一城的波澜,生生死死。我收拾好这里的一切,突然下不了决心,我又念起他对我的一点好来,糖甜的,我却舍不得吐掉。

“我陪你。”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好。”


次日,日本兵开始攻城了。

他守在了第一线,不要命地向前冲。大帅府已经空了,姨太太们都已经走掉了。我苦笑着,不知道,我自己留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大概是为了他心里有些念头,不至于那么早死在战场吧。

手上戴的珠子手链,一下子开掉了。我没有去试图拾起。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拿不起来的。

我手上的钱财,留了一少部分,剩下的,全都寄往了香港。

我改头换面,出了大帅府。

这人呢,有一腔抱负,还不是成为了无主的黄土。我晚上偷偷地挖过,只挖到几块碎骨头,我吹了口气。

这些骨头,已经看不清楚当时的人是怎么样想的。

当初给我一口饭吃的人,只剩下这几块骨头。

我哭不出来,只是把这些尸骨包裹起来,没得办法,我得活下去。


我逃到了海边,登上了游轮,去了香港。

香港很大,很繁华。灯红酒绿,男女横穿在人流里,我循着,或许能找到阿弟。

我寻到那户人家,只剩下一个老婆婆。

我向她比划着,问她,我委托的那人呢?老婆婆摇摇头,表示她听不清楚我说些什么。

我一转过头去,看见桌子上,摆放着供盘,还有张照片。

我心有些慌,强安慰自己镇静下来。

我阿弟那么命大,怎么可能有事?

我不相信,于是漫漫余生,我在人海里,寻找阿弟。

我对着那两块骨头,祈祷,若是他有灵,帮我寻到阿弟。

可惜,没有。

人群中,穿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我的阿弟。

后来快死掉的那几年,我终于死了心,人大概是死了。

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


后来,我给别人家洗衣服,缝缝补补,日子也就这么活下来了。

以前以为自己吃不了苦,其实可以。

只要能活下去,怎么都可以。

我活着活着就老了,身旁只剩下了几块骨头,也只有他了。

他后来被我葬在春红柳绿的地方,那里有大片的柳树,杨柳捶地,我笑着,坐在他身旁。

“谢谢你给了我一口饭吃。”我念念叨叨,逐渐没了力气,眼前情景模糊了起来。

我带着黑色的帽子,穿着皮大衣,左手牵着阿弟,右手是他的手。

原来,这些年,也就这么淌过去了。

风静静地吹过,没什么声音。如今,没有人会再来干扰我了,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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