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天边的霞光渐渐暗了下来,廊柱房檐上趴着几道昏黄。
阿秀收拾好客人留下的碗碟残羹,又撸着袖子使劲儿地擦着桌上的油渍,小小的面馆只有在这时才像个有点人间烟火的家宅。
“丫头,今天还有胭脂醉不?给我倒一盅!”陶二不知道几时来的门口,背着巷子里的夕照,嬉皮笑脸地问。
“酒只能喝一口,昨天你也喝酒了,今天不能再喝了,面和饺子可以随便吃。”阿秀无奈地说。
“成!”
他的脸上乐开了花,弯腰挽起裤脚,原地蹦跳了几下。
“那你乖乖地坐着,我去给你拿。”
阿秀把抹布清洗干净后,放在了桌角,抬手用袖肘轻轻拭了拭额头的汗,转身进了屋。
“哎呀,雁儿呀!你与我把书传,再与我去多多拜上刘王天子,道昭君千里去边关……”
面馆门口偶尔走过几个人,看着坐在路边摇头晃脑嘴里念着戏文的呆子,早已习惯。
阿秀端着热汤面过来,嘴角微扬,余晖洒在涔涔汗珠上,把脸庞映照得娇俏迷人。
“啊呀……娘子……娘子,啊呀!”
“来,快吃吧,可别再犯痴了!”
说着把陶二扶起坐在桌旁,递给他一双筷子。
“秀丫头,今天收摊早呀,生意那么红火,累坏了吧!”隔壁的李婶关切道。
“那可不,丫头还给我做面吃,还给我喝胭脂醉……丫头最好了!”他边说着边用手轻扯了几下她的衣角。
阿秀有些呆呆地看着嘴巴鼓鼓的陶二,一时觉得,竟有些可爱。
“哈哈哈……那李婶给你做媒,把阿秀许给你做娘子好不好?”
“好啊!好啊!丫头给我做娘子了!”陶二乐坏了,嚼着的面条从嘴角溢了半截儿出来,他呼呼地吸溜着。
月牙弯弯,偷偷地挂在了山间,小镇渐入黑夜,万家灯火,倒映进了阿秀的眸子。
“娘,阿爹今天又喝酒了吗?”屋子里,孩童脆生生地问道。
“鸿儿乖,爹今天表现得很好,只喝了一小口。”阿秀轻轻地拍着被子哄他。
“嗯,我刚刚又听到爹爹在唱戏了,娘,爹以前是唱戏的吗?可是他唱得好难听啊……”鸿儿还在嘟囔着,眼皮慢慢地不听使唤了。
腊月初一,镇上王员外的寿宴,请了城里最有名的角儿来搭台唱戏,敲锣打鼓,吹笙踩堂,好不欢喜,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捧场欢呼。台上花旦桃面粉妆,一颦一笑刹那芳华,莲步轻移柔美如画,陶二不知道去哪里找了块红布,披在肩上,跃到戏台,大声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红布翻卷,那名角儿花旦被打断,台上一时有些混乱。
台下众人哗然。
“陶疯子又来闹场了!”
“快去告诉管家。”
“这个陶二,怎么哪儿都有他?真是煞风景。”
“可不是嘛,你说他傻吧,他还唱得头头是道,说他不傻吧,那脑袋一点没个正常。”
“哎,也是可怜。”
“你说,他都这样了,那陶老爷就算再气愤,事儿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也够狠心的。”
“到底是不争气,我听说啊,当年陶老爷子可是给他指了一门好亲事,并且许诺完婚后就要把产业交给他呢!”
“是啊,命数啊,好好的阔少爷偏偏是个钟情戏子的痴儿,可惜了!……”
管家带着家丁出来,拎着陶二就一把摔在地上,拳脚相加。
“住手!你们别打了……快住手!”人群里钻出一个小脑袋瓜,大声喊着,跑到陶二面前一把抱住他的头,那孩童六七岁,俨然一副小男子汉气概,目光投向家丁,炯炯如炬,众人见状不好以多欺少,且是以大欺小,只好作罢。
长街上,一大一小相互搀扶着,李婶出了布庄便看到这一幕,一切了然于心,她快步走上前去,帮忙扶着进了阿秀面馆。
“秀丫头,陶二又去戏场捣乱挨揍了,你快来帮帮忙!”
阿秀闻声连忙跑出来,看着头发凌乱,身上青紫不一的陶二,湿了眼眶。
……
李婶望着阿秀单薄的身影,心生怜悯,忍不住劝道:“秀丫头,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这样养着孩子又照顾他,实在太辛苦了,不然把他爷俩送回陶宅吧,你的路还很长啊。”
阿秀默不作声,良久,她才抬起头来,“李婶儿,我不能那么做。”她盯着床上狼狈的男人,想起了七年前那温润如玉的模样。
彼时阿秀一袭水袖丹衣,玉指如兰,眉眼如黛,戏台上顾眸流盼,一悲一喜一抖袖,一生一世一瞬休,那般惊艳,风姿卓然。
看客们无一不为之倾倒。
“阿秀快来!你看,陶公子又给你送来好多东西!”
“哇好羡慕阿秀姐,我何时才能像你那样啊!”
小丫头们拥挤着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的,掩不住兴奋。
“陶公子对你可真是上了心的,我看呐,好事近咯!”班主也这样说。
城里有钱的公子哥多数逢场作戏,大抵都是朝秦暮楚之徒,只是这陶公子却是不同的,才貌家世都是极好的良配之选。
台上时而锣鼓震天,时而胡琴如泣,美人笙歌婉转,曲调悠扬。陶公子次次到场,阿秀成了戏院里人人艳羡的对象。
“丫头,婚期定在腊月可好?”男子含笑,声音像谷里的温泉般淌入阿秀心里。
“我都听你的!”她娇羞地缩进他怀里。
如果你看戏,不要太入戏。
阿秀每次登台,陶公子必然捧场,兴致盎然时,跟着戏班子的众人一起学得有模有样,丫头们自是很喜欢这位陶公子的,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和大家说话态度谦和,一点没有富家子弟的跋扈张扬,台上阿秀的眼神常常忍不住移到了那人身上。
时节如流,隆冬已至,阿秀退场后连着几日不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后台也没有鲜花礼物,她有些不安,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荒诞。
靠近年关,戏园子里越发忙碌了,客座的中央仍然没有他,阿秀有些闷闷。
“我听说啊,陶公子被他爹给关起来了!”
“我今早也听说了,好像说是他爹给他提了一门亲事,大户人家的小姐呢,陶公子不同意,和他爹吵起来了。”
“啊,那陶老爷脾气可大着呢,之前弄起家法来,可是见过血的。”
“我看呐,陶公子这次怕是不得不从咯。”
……
阿秀没来由地一阵胸闷,坐在椅子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着,几阵寒风吹来,她觉得天冷了许多。
除夕夜,灯火璀璨,大家都回家吃团圆饭了,戏园子里就剩下几个丫头和小厮,阿秀不知不觉走到了亭中廊角,水面涟漪泛着灯火,和着淡淡的月色倒影,流光灵动。
“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她嘴里呢喃。
“丫头是想我了?”男子的声音从亭中传来,带着淡淡的戏虐。
这声音很是耳熟,“许久不见公子,原来公子是转了性,不喜那戏台的铿锵吵杂,却是爱上了阑珊楼阁的宁静?”
阿秀拾阶而上,细看那人,不正是数日未见的陶家二公子嘛,只是他头上鲜血直流,濡湿了衣裳。
“丫头莫恼,这几日被家事缠身,这不刚摆脱出来嘛。”他强撑着栏杆,面色苍白如纸。
“你?”阿秀有些震惊。
“逃婚了,走不了大门,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没事儿……”说完身子缓缓下滑。
阿秀见状又急又气,赶紧搀扶着他去了医馆。
陶二公子为了戏子拒婚的事在城里传了开来,陶父是个极好面子之人,派人几次三番到戏园子“照顾生意”,后来阿秀才知道,原来那天他头上的伤并不是自己跳下来摔的,陶父性格暴戾,二房为了家产没少吹枕边风,可怜他生母离世,兄长早夭,虽然从小衣食无忧,却是一直活在陶父的威严里,那种压迫感令他窒息。
在城里医馆待了几日,阿秀积蓄也所剩无几,可是病情却不容乐观,他伤得不轻,淤血阻滞脑窍,陶二经常喊头痛,开始慢慢记不清事情。
离开陶宅的时候,他身无分文,为了不给戏院再添乱,她带着陶二到了小镇上。
生命中的人流穿梭不息,你盛装出席在我的世界,漆黑的途中照亮了我们的行程。
李婶见阿秀神情悲戚,替她理了理眼角打湿的碎发,“哎,陶二有你陪着,是他的福气!”。
阿秀没再细想,起身去更换水盆,“今天谢谢李婶儿了,没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俩都是无福之人,相互依存罢了。”
说着进了里屋,李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陶二,微微有鼾声起伏,她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人事之事,无定常,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纵然忘却世事八九件,深情不负美眷,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已在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