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天两夜的台风终于息事宁人。父亲一早天还没亮便出门去看庄稼,正值秋收季节,及时扶起倒下的庄稼和排开淹没的雨水多少能挽回一点收成,不然今年肯定血本无归。母亲正在捅破屋顶下油纸形成的雨包和清扫房内积水,避免再次下雨的时候房内成为一片汪洋。之后,母亲会去找父亲,今天他们注定是繁忙的一天。
趁母亲繁忙之际,我悄悄的溜了出去。
雨早已停歇,剩下余风娓娓摇动。天空一片湛蓝,蜻蜓成群联结相互尾随,地上折断的枝条和湿漉的落叶在希草间半遮半掩。蚯蚓卖力将土壤翻新成一个一个小土球,蚂蚁勤奋地清理出一条条干净道路。仿佛台风过后整个世界都在重生,每个生物都在努力重建自己的家园,过上新的生活。我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香味,清新得可以清理掉肺里所有的浊物,或许空气也重生了吧。
“竹子,GO、GO、GO,去海边,快一点。”谢瓜扛着铁锹对我招手,谢猪则拎着桶大吼大叫道。
谢瓜和谢猪是亲兄弟,我儿时最好的伙伴。两个人的名字是谢爷爷取的,谢瓜是感谢庄稼有个好收成,谢猪是感谢猪卖个好价钱。谢爷爷是个老革命,常常给我们讲故事,常说人要懂得感恩;感恩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爱你的、恨你的、帮助过你的、欺负过你的、放弃过你的、离开过你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心灵的粮食,就像人需要吃五谷杂粮才能长大一样只有经历过挫折人才能成熟。得到的带给你满足,失去的教授你经验,无论得到与失去都有其特有的成长意义……。可是即使谢爷爷讲得天花乱坠,谢瓜和谢猪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便缠着谢爷爷问可不可以改名字,知道改名无望后还不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竹子,说要我好好感谢竹子。
“我们刚从海边回来,浪很大还不能捡螺。不过螃蟹已经挖好洞了,土壤很新。我们先挖点螃蟹,然后去秘密基地,等潮退了再去捡螺。”
“秘密基地?”
“是我和谢猪今天去海边的时候发现的,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
我们爬上了谢家牛棚的矮墙,扶着谢家大宅的后墙小心翼翼前行。全身沾满粪的老黑牛低头嚼食着干枯的稻桔,不时甩动尾巴驱赶苍蝇。湿漉漉的尾巴甩出的粪水吓得我们一惊一乍的往前跑,看着牛棚里一涡一涡的粪水心想要是掉下去就完了。
穿过牛棚再走过十米长的乱石路就来到大漠。大漠是一块宽五十米,长一百米左右的空旷沙地。平时大漠是风筝圣地,下午放学后村里一半的孩子会带着自制的风筝在这里一较高下。然后组队斗膝、摔跤、接力赛跑等玩各种游戏。
看到大漠我恍若有一种错觉——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此时的大漠狂风吹拂,金灿灿的黄沙波光粼粼,宛若刚刚出生的画帘等待来人挥洒泼墨绘制完美画卷。唯一的缺陷就是在大漠边缘的红墙上堆着一大坨残断的枝渣。然而,这一坨碍眼的绿色枝渣便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们没有停留在大漠,选择继续往前走。绕过大漠边缘,横穿苦棘树林来到海边。海水凶威赫赫的占领了大半个沙滩,浪潮汹涌而来又急速而去。待浪潮退去大半之后,村里的大孩子会带上小一点的孩子沿着海滩捡螺。大浪冲上了五花八门的贝壳和形形色色的海螺,其中尖螺、鸡螺和浪螺(螺名为俗称)最为常见。每次能捡小半桶,用海水浸泡一夜后便能用来煲一锅香喷喷的螺汤或者熬一锅香甜可口的好粥。
谢瓜挑出几个痕迹新颖的螃蟹洞,一逮一个准。抓到六只又大又肥的螃蟹后我们便收工往回走,时间大概过去半个小时。我们抓的螃蟹俗名叫吃屎蟹,不能够进行食用。相传这种螃蟹以粪便为食,人粪、猪粪、狗粪、牛粪各式各样的粪下都能见到它们的洞穴。如果是现在,我会称它们是环境清理工。
秘密基地以大漠边缘围墙旁的苦棘树为主干,由台风吹来的桉树枝、松树枝、灌木和形形色色的落叶搭建形成的约两米高蜜蜂窝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绿色墙包,只在墙一侧留出仅能供孩童勉强爬入的小洞口。从里面折断苦棘树枝堵住洞口,恍若隔世,确实无人能寻到。
谢瓜双脚下跪身体下趴像只甲壳虫一样爬进洞去。第二个进洞的是我,我有模有样的学着谢瓜的姿势,先将头伸入洞中再手脚并用的挪动身体。最后一个是谢猪,他先将铁锹和桶递入洞中,然后同我们一样爬了进来。谢瓜将铁锹靠墙放好,用桶顶着准备好的苦棘树枝堵住洞口,终于我们与世隔绝了。
洞中并没有熄黑一片,反而阴凉明亮。看似枝条茂密憨实覆盖,实则形密神疏,阳光见缝插针射入细碎光片。光片虽小,照亮有余。我想起了石子、沙和水的实验,往瓶子里装入石子,当你觉得瓶子装满了的时候瓶子还能装进沙,沙装满瓶子后还能装进水,水装满后还能装入更微小的东西,例如空气。
我时常在想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亲密无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或几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惜五年至十年之后发现能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没有误会没有道别,悄悄摸摸来的人不知不觉走了。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距离阻隔,新人排挤,时间冲淡,旧人又去新人还来,往而复始。
我明白了——,留一丝嫌隙渗透阳光和水,滋润你粗壮成长,一路一人一生太过单调。倘若你我都舍不得走,一路相互紧紧拽着,我想我们足够成就一生友好。
洞内不是很宽敞,恰足以支撑三人非放肆性活动。我们靠墙并排而坐,心情沉静下来,风声也沉静下来,螃蟹敲击的哒哒声也沉静下来。仿佛地球此刻没有转动,叹出一口怨气的大海也重归平静。张弛有度,果然小孩子更能够明白自己累的时候。
歇了一会,谢瓜伸手从树杈上取下一个塑料瓶,瓶中央缠着厚厚一叠风筝线。风筝线是我们偷摘下田中稻草人的草帽得到的,每次风筝坏掉便把线藏入乱石路石缝。早晨一做好打算,两兄弟立马将其取入洞中。谢瓜用牙齿咬出六段约一米五长的线条,然后系在每只螃蟹的大蟹钳上。我们每人先分得一只螃蟹,剩下三只放回桶中。
“我们来比赛吧?”谢瓜悬起到处乱串的螃蟹晃了晃,“我们先在自己面前挖出一条路,然后一二三一起开始,看谁的螃蟹先跑到终点。怎么样?”
“输了的怎么办?”我下意识摸了一下耳朵。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我话音还没落谢猪便急匆匆的说道:赢的人用力弹一下输的人的耳朵。这绝对是一个不公交易,我根本弹不同他们,而他们弹我却是很痛很痛。特别是谢猪那肥圆猪蹄,弹耳朵的时候往往连头也一并被弹得生疼。
“老是弹耳朵好没意思,我们换种新玩法吧”看着谢瓜反对,我立马附和起来。我知道谢瓜只是顺带帮到我,真正的原因是他也不爽谢猪那猪蹄手,他们可因为这个打了不少次架。但我还是因为感激立刻站到了谢瓜的战线。
原本惩罚的提议是谢瓜输了就大声说一声:瓜,我谢谢你;谢猪输了说:猪,我谢谢你;我输了则说:竹子,我谢谢你。但是谢猪死活不愿意,他嫌猪又脏又笨,说不公平。最后不得已采取了折中方式,统一输的人对赢的人说:猪,我谢谢你。
幸好,当时空间太小,无法施展开螃蟹的拳脚,无奈取消了比赛,否则现在想来无论输赢在人前提起都会感觉羞愧难当。
取消比赛后,无人搭理的螃蟹悠哉悠哉挖起洞来。这就有了新的玩点。我们开始时反复把螃蟹拉出洞,然后又让它跑回去。玩腻了,便不停往洞内推土。螃蟹在洞内清土,我们在洞外用木棍给它滑土。后来螃蟹学聪明了,从里面搬土堵住从洞口滑下的沙,避免影响了施工效率。
说来也好笑,我们竟然就这么放任其自由折腾。将绳子系好,牵起另外三只进行寻宝活动。
谢瓜说我们每人有一只警犬,它们鼻子很灵,能带我们找到宝藏。警犬一号叫猎鹰,由谢瓜负责;警犬二号叫飞虎,由谢猪负责;警犬三号叫战狼,由我负责。我们将带着警犬在大漠中进行寻宝。
大漠上狂风已停息,蜻蜓在空中盘旋。天渐渐暗下来,微风吹过有刺骨之感,愈低愈沉的天空宛若忧郁的女孩随时可能留下眼泪。哗哗哗的大雨侵袭而来我们将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似乎不曾被思考,那时我们一心只想怎么带着自己的警犬在这片荒凉大漠中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将得到的宝藏敬请的在别人面前炫耀。
一行或深或浅的脚印弯弯曲曲的横穿过大漠,跨步很大略显急促。美丽的黄金卷帘被无情的刻刀一分为二,格外刺眼的步线锋利得可以割开每个孩子的心。原本应该属于我们的,我们一直努力保存,想象第一步踏上去多么美好。现在一切都晚了。有人趁我们不在之际盗取我们的私人物品,盗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美好。
“冲啊!”沉寂了三秒之后,我们一同喊出了口号。没有商量,没有准备,我们一同那么做了。那时候的我们一心只想不落后于人,想在多一点的空白黄沙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奔跑、翻滚、跳跃、爬行等等等等,能够保证不受伤留下印记的方式,我们都竭尽所能的尝试了。直到谢猪不小心踩到玻璃刮破了脚我们才停止了我们的疯狂,至于螃蟹怎么样了,我真的无从记起。那时一心都在谢猪受伤的脚和采药,其余的都成为次要,可有可无的次要。后来我发现,不止记忆分主要次要,人也如此。主要的人来了,原本的主要变成了次要,虽然并不是那么的可有可无。
谢瓜扶着谢猪走出大漠,我跑去乱石路取出我们的创伤宝药。宝药的药方是谢瓜提供的,据说擦伤、割伤等只要流血的有伤口的在伤口处涂抹立马不疼,过两三天伤口就能痊愈。至于有没有疗效我未尝可知,我也仅仅试过一次。第一炉宝药是三天前我们就地取材制作的,到今天刚好发酵完成可以使用。
三天前的下午,我刚刚午休起床,谢猪兴匆匆的跑来找我。从我家后墙叫道:竹子,竹子。快出来,我们去做外伤宝药。我妈管我很严,谢猪、谢瓜从不敢直接来我家,每次都是从我家后墙的小洞叫我。没看到我的时候便用石子往里丢,敲出嗒嗒响,所以我时常我小洞处跑。
宝药的药方很简单,药材只有一种灌木的叶子,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使用在苦棘树下生长的灌木叶。苦棘有毒,近而传染,不能食用也不能敷用。但宝药的制作工序非常复杂,我把它分为三步走。首先,得采集药材,药材要鲜嫩无虫。其次,要在红砖上打磨出一个药臼,方便把药捣碎。最后,药弄好要密封在玻璃瓶中埋在土下三天,每天要在埋药处浇水保持土壤湿润。
三天前,我们在乱石路商定好分工,谢猪负责用尖石在红砖上转出一个臼来,我同谢瓜则去仙人掌旁寻找药材和在垃圾堆中找到玻璃瓶并洗干净。我们找来药材并用石子将其在红砖磨出的小臼中敲碎放入罐中,再添加少许水,然后用塑料袋缠绕扭紧瓶口再埋黑土中就万事大吉了。那天之后便是暴雨和台风来袭,浇水的工序也免了。
搬开标记的石头,用手挖开黑土拿出药罐,扫吹并用清理掉罐上黑土。拧开瓶盖扯掉塑料袋,暗绿色的宝药散发出淡淡的味道。药物大部分成粘稠胶体装沉人底部,上面有薄薄水层,似乎有微小的生物在水层活动轻轻荡漾水面。宝药的气味是灌木叶本身的味道,不过比先前要更重更刺鼻。按照谢瓜的说法胶层是基地,能不断的抽取精华向水层,直到变黑为止。水层就是药液,用完了药灵会再次产出——药灵就是水层似有若无的生物。
那天谢猪涂抹上药物立马就说不痛了,一激动撞翻了宝药,害我们不得不重新制作。为了这件事谢瓜埋怨了他很久,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后来,我回了家。母亲没有去找父亲,干活到一半时发现我不在了,漫山遍野的寻找我。我挨了打,哭得很惨,脚上被细棍抽出一条条棍痕。我看着房内清理到一半的积水,想起了那双急促的脚印和似有若无的呼唤声。姐姐去世后,母亲的变得胆小如鼠,她一刻都不希望我离开她的视线。我长大了,母亲老了。我回家的次数少了,母亲再也留不住我的脚步,只能默默看着祈祷。
宝药涂抹在伤口上微微凉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的作用,伤口似乎好得快了一些。宝药后面发臭被丢弃了,不久后,我也搬了家。
我们曾经一起摸爬滚打过五六年,后来因为两家的一些原因渐渐疏远。长大了,我们再也不能率性的做自己,思考的越多,计较的也越多。我们需要维护尊严,维持关系。一言一行都需深思熟虑,与谁相见也会权衡左右。
谢爷爷说过:人活着感觉累的时候,问问自己是否算计得太多。
能力变大了的我们,难道最终连孩童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