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姐姐家做客,三岁的外甥女拉着我的手非要我到她的“玩偶之家”——一个专门用来供她玩耍的小房间——去“钓鱼”,我正纳闷,她从房间里找出来一个小脸盆,里面有几个嘴巴上带磁铁的塑料小鱼,还有一根可伸缩的仿真鱼竿,鱼线头上拴着一快磁铁用来当钓钩,原来这就是外甥女所说的钓鱼!在外甥女的央求下,我假装同她置身于池塘边,展开钓竿,小心翼翼地“钓”着盆里那几条小的可怜的“假鱼”。看着她玩的那么开心,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随之涌来的也是同她那张小脸上灿烂笑容一般的满心欢喜,我知道这是源于我孩提时捉鱼的记忆,只是没想到,对于我一个即将奔三的成年人,当这种久违的童年记忆再次袭来时,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些许乐趣。
我出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沂河边的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两个“汪”,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分别叫做东汪和西汪。东汪很大,南北得有一百多米,东西也得三四十米,相比之下,西汪就小的多,大概只有半个东汪大。东汪和西汪隔着几百米,中间是一条土路,是我们村东西向的一条主路。包产到户以后,这两个汪承包给了我本家的两个长辈来养鱼,一个叫皮爷,管东汪,一个叫法爷,管西汪。我印象里,夏天的时候,东汪的水碧绿碧绿的,里面养了很多荷花,在岸上都能闻到沁脾的香气,汪周围有很多杨树,很茂盛,足有一抱粗,浓密的树荫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皮爷经常撑着他的橡胶轮胎木筏,深一篙浅一篙地在汪里飘来飘去打鱼,他那网撒出去以后像一朵花,格外好看,每当我放学路过的时候,经常看的入迷。
按理说,这种私人承包的鱼塘是不允许别人去捉鱼的,但是孩子们贪玩不懂事,对那些禁令不管不顾,经常找个不易发觉的地方猫起来偷偷摸摸地钓鱼。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汪周围很多低矮的灌木丛,茂盛的枝叶成了孩子们天然的庇护所,往里面一钻,根本没人发现得了。不过这两位爷也心知肚明,但是孩子们基本上都是用罐头瓶钓手指长的小鱼,所以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太计较些什么,顶多就是象征性的说两句。除非是用鱼钩钓那种养熟的大鱼,被发现的话一顿训斥肯定是免不了的,毕竟这是人家的营生,要是都被钓光了,还怎么过日子。胆小的孩子,比如我,一般不会去下钩钓大鱼,因为确实害怕,尤其是不苟言笑的皮爷——可能也是钓过他的鱼心里有愧的缘故,在我童年里简直是判官一样威严的存在。一些年纪较大的孩子王,却经常以身犯险,与皮爷和法爷斗智斗勇。
不下雨的时候,两个汪水位都比较低,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并没有什么交集。然而一旦雨季来临,尤其是雨量充沛的年份,两个汪很快就满了。西汪有一条通往沂河的水渠可以泄洪,而东汪没有单独的排水口,因此当东汪的水位涨上来后,必须得把两个汪之间的那条土路挖出一条沟渠,用来给东汪泄洪,要不然汪周围的住户就遭殃了。这样一来,东汪的鱼儿就不可避免地顺着几百米长的窄窄的沟渠源源不断地跑到西汪去了,然后西汪的鱼也会跑到沂河去。为了减少损失,这两位爷在关键出口位置加装了很多防护网防止鱼儿叛逃,但是水位高的时候,还是有不少鱼跑出来,这样一来,就给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抓鱼机会。
捕鱼的队伍天还没亮就开始集结,早到的人一般会抢先占据靠近东汪出口的有利位置,因为沟渠就那么宽,从东到西,在层层渔网抓捕之下,鱼的数量是越来越少的,去的晚的只能眼巴巴地找靠后的位置下网,有可能一天也捉不到几条鱼。一般到上午九点、十点的时候,人数会达到一个高峰。这时候,从东汪到西汪,沿着几百米长的沟渠,黑压压的捕鱼大军一字排开,整齐划一的动作格外引人注目。捕鱼的人手里张着网,两腿立在沟渠两侧,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随时准备起网。沟渠两旁也站不少人,有的是不放心来陪孩子一块钓的,有的则纯粹是来看热闹的,还有的是带着网来的却已经找不着地儿下网干瞪眼的,场面格外热闹。
皮爷和法爷这时候往往也会出现在人群里,不过不是来阻止大家抓鱼的——虽然也阻止不了。他们俩沿着沟渠像领导视察一般前后巡视,一方面查看着众人的渔获情况,判断今年的损失,一方面他们会给我们支招,告诉我们怎样下网,在什么位置下网,什么时候收网,你还别说,经他俩这行家里手指点,效果真是立竿见影,不少平时只能拿罐头瓶钓钓小鱼的都抓到了巴掌大的鲫鱼头子,别提有多高兴了,这种授人以渔的成就感也让财产受损的两位爷在阴郁之中得到了一丝宽慰。
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两位爷实际上是担当起了我们村大型群众性自发捕鱼行动的志愿者,同时还负责协调参与者的矛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物质条件还不是很好,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鱼,所以这一年一度的抓鱼盛会实际上也是改善伙食的机会,一些家庭甚至全家总动员,老少齐上阵,投入不小的人力物力。这其中,一些爱计较的农村妇女难免会因为利益矛盾产生冲突,比如有人插队了啊,后面的人故意干扰前面人下网了啊等等,有时甚至会打起仗来,互相对骂。这时候一般都是皮爷和法爷进行安抚,劝解,一般情况下双方都会给这俩人面子,毕竟这鱼是人家养大的,拿人家手短啊。
我母亲不喜欢吃鱼,对我参与抓鱼一事比较反感,跟别提制作渔网还要从家里的纱窗上动手脚——即便那纱窗已经废弃不用,母亲还是不愿让我白白浪费。另外还有就是,每到这个时节,家里积水刚刚消退,母亲忙着收拾洪水退去的残局,累的不亦乐乎,我却还要去捉鱼玩,她多多少少觉得我有些不知好歹。可是眼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都满载而归,我心里实在是痒得很,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瞒着母亲用奶奶家的废旧纱窗做了一个颇为粗糙的渔具,说是渔具,其实就是两根半截竹竿撑起的一块纱窗。到了那沟渠旁,看着人家用专门的渔网裁制的精致渔具,我都不好意思下网,怕被别人笑话,只能趁别人不注意,把网赶紧偷偷插到水里,只漏两截竹竿在水面上,这样看上去跟别人的渔具就没什么两样了。我下网的位置已经是很靠后了,所以基本上抓到的都是前面的漏网之鱼,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很高兴,那种抓到鱼的兴奋我想是所有有类似经历的人童年里最激动人心的一种心情吧。
现在想想,实际上每到暴雨来临的时节,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要出劳动力去挖沟渠排水,要不然一些年久的老房子可能真禁不住水泡,一条几百米的沟渠,挖通还是很费事的,算是一项规模不小的工程,而我们乐之不疲的捉鱼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副产品而已。不过我们小孩子当时对这项工程的意义并没有太多的认识,大多时候,挖渠的过程我们是看不见的,一般都是父辈们天不亮之前就弄好了,所以每次吃过早饭去的时候,看着昨天还平整的路面赫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沟渠,总是很震惊。
我依稀记得那个暴雨停歇的夏日清晨,蹚着没过腿肚子的积水,我去喊挖渠的父亲回家吃饭。我看见他蹲在一个上坡,头发上满是不知道是雨滴还是汗滴的水珠,他抽着旱烟,虽然疲惫,却有说有笑,眼里满是工程竣工的满足……旁边蹲着房子就在沟渠旁边的鳏夫车老五,一脸无奈,我听父亲说,在当天晚上车老五被喊出来挖渠不久,他那住了多年的土坯房被水直接泡塌了,要是人还在里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庆幸的是,雨水褪去以后,本家人又凑钱给他盖了一间砖房,也算是因祸得福。
等到上了小学五六年级之后,印象里好像就没有那么大的雨了,也有可能是修了排水管道的缘故,反正不用年年挖沟了。我记得那是排水管道修好的第二年,年少无知的我,在一夜暴雨过后,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从旮旯里找出上年用过的渔网,准备去捉鱼。可走到大街上,却发现空无一人,更别提人山人海的捉鱼场景了,我很失望,心情一下子跌倒了谷底,又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傻子一样的怪异行为,便飞快跑回家了。我问父亲为什么街上没有人捕鱼了,父亲给我解释说在地下修了一个排水管道,我没有听太明白,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参与捕鱼盛会了,惆怅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皮爷和法爷年纪大了,干不动了,那汪便被村里收回,开始往里面填土当宅基地盖房子,于是水面一年年逐渐缩小,到最后以至于完全消失不见了。而那段美好的捕鱼经历自此也只能在我记忆深处长眠,没有了现实的印记。